跌宕歲月里經營生活的高個女人(黃英)
作品欣賞
跌宕歲月里經營生活的高個女人
早上去菜市場，迎面碰見胡同里賣煎餅的高個女人，我很驚喜。她像往常一樣和我打招呼：「買菜呢？」「對，你回來了，春節後一直沒見到你，還以為你改行了呢。」「哦，沒有，我家那位生病了，才耽擱這麼久！」沒等我詢問什麼病，她已風風火火地走向那一排賣早點的攤位，熟練地操作起來：一手夾餅，一手拿刀，剁，夾，塞，封，行雲流水；收錢，算賬，找錢，一氣呵成。
買好菜回家，再次經過她的攤位，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賣煎餅的女人，又瘦又高，1米7左右，身材凹凸有致，只是被肥大的工作服罩住，顯不出。她的頭髮高高挽起，用發卡擰成一個髮髻，將脖頸襯托得更加修長，素淨的瓜子臉，洋溢着恬靜的微笑。可能是長期在室外工作緣故，她的皮膚呈小麥色，如同曬過陽光浴般。
我與她相識是六年前，那時小區的菜市場開業不久，胡同里賣早點的沒幾個，最吸引我的就是她家煎餅，兩種口味：原味與香辣。薄薄的煎餅，有着白芝麻和香蔥混合的脆香；辣味的，則蘸有調製均勻的辣醬，色彩濃烈且辣味正宗。隨着小區業主的陸續入住，高個女人的早點除了主打煎餅外，後來又增加炒麵、陽春麵、雜醬面、雪菜肉絲麵、豆漿、虎皮蛋、油煎荷包蛋、豆腐果等。為了讓顧客看到食材的新鮮，豆漿現磨，除了黃豆，顧客還可選擇黑芝麻或紅豆，混合的味道更濃郁，有營養，白糖是由顧客隨個人口味添加。
賣過早點的人都知道，這是小本經營，工作強度大，利潤卻微薄，高個女人似乎預知這一切。半年後，她支起一把大傘，配上手推車，架起一個新攤位，下午至傍晚在菜市場附近開始賣麵粉加工類的食品，如各式麵包、饊子、炸麻葉、烘糕、小米鍋巴、各式餅乾、蛋糕等。碰上端午中秋，她製作的節日點心，一點也不亞於超市、麵包房的那些。
我對高個女人的初次了解始於五年前，端午節的頭一日，她的攤位上羅列着節日江南特色食品：綠豆糕（桂花、芝麻味）、糯米卷（以桂花、芸豆、紅豆、黑白芝麻等為餡料）。這些食品粉質細膩，軟硬適中。端午節我準備回老家看望父母，想帶點地方特色食品。父母年歲已高，牙齒下崗不少，曾經對糯米、綠豆糕點情有獨鍾，無奈甜食對健康不利。看着一盒盒切割均勻、排列整齊的應節食品，我有些發愁：不知如何取捨？高個女人似乎一下看出我的心思，指着幾盒沒有裝點的綠豆糕、糯米卷解釋道：「我知道老年人不宜吃甜食，這些都是無糖的，你可以嘗一下，覺得甜，就不要花冤枉錢。」我用她提供的牙籤挑起綠豆糕、糯米卷各嘗了一小塊，果然沒那麼甜膩，但仍保留着穀物原有的醇香。
我驚訝於她對不同人群需求的了解和市場行情的掌控：本是賣早點，為何多面經營，甚至能抓住節日經濟。於是隨口問起她是否專門學過面點製作？她淡然一笑：「沒有，這些都是我從網上看視頻自學的。」接着她嘆了口氣：「沒辦法呀，只賣早點賺不了多少，我得還債。」「哦，還債，借錢啦？」我本以為農村建房資金短缺，借點債務也正常，話趕話，多問了一句。這一問，竟不小心走進了她的故事。
高個女人的老公原本在老家做建築工程，雖不是大手筆，但手下也有十幾號人，養家不成問題。這一做就是十來年，沒有風生水起，卻也波瀾不驚，沒想到命運的轉折在爛尾樓上，這可是建築行業的死穴。樓盤不能開，銀行不貸款，開發公司斷了資金鍊，老總拍拍屁股走人，可害慘了建築工人，辛辛苦苦大半年，就是拿不到血汗錢。高個女人的老公為接這項工程，按照開發公司的要求先墊部分資金；而建築隊又是親戚拉幫結對的。自從樓盤爛尾，之前的墊資和建築隊的工資全由其老公負擔。這一記重拳，打得高個女人及其老公措手不及，全家辛辛苦苦十來年，一下回到解放前，更可怕的還背上沉重債務。為及時還清這筆債，高個女人從淮北老家來到江城，決定另起爐灶。由於沒有專業技能，她只能從簡單易學的賣早點來謀生。
我很難想象：通過賣早點償還近百萬元的債務，那要經過多少個風吹雨打的日子？聽完高個女人平緩的敘述，仿佛是別人的故事。那一刻，我感受到她瘦弱的身體卻蘊含着堅不可摧的力量。
平淡的日子，在高個女人和、揉、捏、團、烘、焙、煎、翻中一滑五年，我不知她的債務在辛苦操持中減輕了多少。面對南來北往的顧客，她那高高挽起的髮髻不見一絲凌亂，她那微微揚起的嘴角未有一點刻意。偶有閒暇，我也曾見她拿着手機看歌詞，小聲哼唱流行歌曲，不時用腳打着節拍，似有「大隱隱於市」的寧靜，更有「坐看雲捲雲舒」的豁達……
我對高個女人的更深了解來自她婆婆。去年春節前夕，我到美髮店弄個新髮型，美髮師建議再染個色。染髮的過程好漫長，等待中，我閉目養神，耳旁飄來熟悉的聲音：「師傅，給我媽剪個頭髮染個色，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一睜眼，只見高個女人帶着一位頭髮花白老人站在美髮店門口。「兩個小時左右吧！」美髮師答道。老人一聽，急切地說：「我只要剪個發，不染了！」「媽，你不要急，還是染一下吧，我去接孩子，兩小時後讓小豆子來找你。」高個子女人安慰道。老人似乎安心些，但又追問了一句：「那染髮要多少錢呢？」美髮師回答：「那看您選哪個價位的，我這裡最低98元。」一聽98元，老人立馬說：「那我不染了！」高個女人立馬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百元大鈔，塞給美髮師，不容置疑的語氣：「別聽她的，染個98元的吧，染好後再結賬！」說完一轉身離開美髮店，沒給老人一絲商量的餘地。
老人只好坐上理髮椅，乖乖地由美髮師打理頭髮。共同的等待中，我和老人拉起家常，誇她女兒孝順又能幹。結果老人說不是女兒，是兒媳。她這一解釋，美髮師和另外三個顧客都不約而同地誇讚老人好福氣，如今這樣的兒媳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在眾人的讚嘆中，老人說起兒媳的不易。
高個女人姐妹三人，她排行老小，二十三歲結婚。婚後在老公的工程隊為十幾號人做飯，在農村人看來也算是風不吹雨不淋的好日子。沒想到老公失算，背上沉重債務。為償還債務，年過三十歲的她操持起做早點生意。因其表姐在江城做塑鋼門窗，她老公投靠其門下打雜，而高個女人決定一起闖天涯，孩子則一直在老家跟着爺爺奶奶生活。轉眼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高個女人不想耽誤孩子的學習，遂從老家接來孩子。一個人賣早點，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事，更無法正點接送孩子上學，只好請孩子奶奶來幫忙。
老人說兒媳從沒時間給自己買件衣服，身上衣服大部分是表姐淘汰下來的。別看她兒媳平時說話大大咧咧，走起路來兩腳生風，做起事來更是風風火火，其實人勤勞，心眼兒又好。老人說當年兒子背上債務時，孩子還沒出世，許多人勸她兒媳離婚，可她兒媳就是不肯：說是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好日子能過，苦日子也能過，好歹都要一起扛。這些年真是苦了兒媳，過年回家都沒得清靜，雖然兩個人省吃儉用，但一年掙的錢還是不夠償還所有債務，就得給那些上門追債的人泡茶遞煙，有時還要賠不是。多虧兒媳吃苦耐勞，現已還清一大半。
故事敘述至此，老人的語氣里充滿着憐惜和自豪，高個子女人的形象也變得立體生動起來，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羅曼·羅蘭的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春節後，我幾次去高個女人攤位買煎餅，可一直沒見其人影，她在菜市場樓梯處租用的低矮小房子也是鐵將軍把門。送走正月，仍不見她的攤位開張，我尋思是不是改行了？沒有了高個女人的薄脆香辣煎餅，我必須另擇別家。人的味覺有時很挑剔，有時又很寬容。漸漸地，我接受了不同口味的煎餅，高個女人的身影也開始慢慢淡化。
沒想到清明節後，高個女人又闖回我的視線，她依然在菜市場經營小本生意：賣早點。忙碌的身影，麻利的動作，齊整的髮髻，恬靜的微笑，一切如同當初。若不是我多言追問，誰能想到她肩上的擔子又加重了呢？
平常歲月，生活不易。然而，高個女人卻在跌宕歲月中毅然撐起一個家，用善良和勤勞經營着辛苦忙碌的每一天。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輕言放棄，這是一種品質，更是一種精神，我肅然起敬。 [1]
作者簡介
黃英，安徽桐城人， 定居蕪湖，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