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山寺,相逢何必曾相识(缑芳宜)
作品欣赏
走过山寺,相逢何必曾相识
车子似一匹野马,我如野马身上的一粒尘埃。一觉醒来,已到了麦积山。麦积山是有故事的,可此刻,我却丢失了思想。本是奔着杜甫的足迹而来,可思绪如当年杜甫麻鞋上的一缕麻丝,被遗失在了乱石枯草之中,找不到半点踪迹。
眼下是残秋的盛宴,千山万壑中深红与灿黄已逼迫绿色退位,一如当年安史叛军赶走盛唐的富丽堂皇。没有约定,没有商量,一切都规律般的来得机缘巧合。
秋雨初霁,天色碧蓝。踏上微润而厚重的石条,本不担心路滑失脚,只是仰头贪色,顾盼恋秋。没承想前面树梢上飞鸟“啾啾”几声,惊乱了我移步换景的身心秩序。一块果皮又滑我一个趔趄,来不及转正身子就单膝跪了下去。慌乱我中猛一抬头,只感觉被天神勾去了魂魄,晕晕乎乎中听到了“渔阳鼙鼓动起来”。一霎时,满脑尽是:呼啦啦大厦倾,天柱折,马嵬坡前泪似河,灵武堂前春意好,长安城内雪纷纷……
啊,怎么回事?眼前秋色璀璨,胜似春光,怎么又回神到安史乱军铁蹄下长安城的残冬?我抓耳挠腮想逼迫自己回神至眼前的太平盛世,可影影绰绰的树影深处传来了千年之前杜甫与赞公的说话声:
“赞上人啊,你真是我的福星。前年在长安,要不是你,我早已死在乱军的马蹄之下了。哪有今天?然今天到了秦州,谁知你又在这里等我。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杜公不必客气,那是你我的天缘啊。只是长安——唉——休提长安了……”
隐隐约约听得,赞公说“休提长安……”之后便是天地沉默。
他们沉默了。可我的心里却唱起了大戏。
公元757年春,时局动荡,被困于长安的杜甫,饥饿威逼,病魔缠扰。一个春雨凄冷的早上,趁看守疏忽,杜甫得以逃脱。
雨势凄厉,天空灰暗,长安城高草茂密,杜甫借着天暗人少逃至城南,刚踏进大云寺的大门,心有灵犀的大云寺住持赞公迎了上来。五十多岁的赞公,双手合十,一脸佛像,口中念念有词。
大云寺恢弘大气,但赞公禅房简朴。杜甫一进禅房,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原来他陷贼被困已多时日,饥饿寒冷加上焦虑急迫,早已积累成病。赞公见此情景,扶起杜甫赶紧喂汤喂药。侍弄好久,杜甫才苏醒过来。老杜说:“我歇息一下,跟你说说城里的情况就走,不然会连累与你!“
“阿弥陀佛,好我的杜公啊。我懂你的心情。但现在你一旦出去,势必又被抓回去。你还是安心修养些时日吧。等身体好转,我再设法让送你出去!”
“这,这连累您和大云寺可就不好了……”
“该来的终会来。你安心养病吧,不必多操心了。况且,我正想要你留几首诗呢。安心待几天,没事的!”
几天以来,赞公亲为杜甫侍汤奉药,端茶陪坐,促膝长谈。从叛乱以前的盛世至眼下长安乱象;从朝中奸相李林甫到满城受难百姓;从李白到房琯;从长安到成都,从灵武到凤翔,他们谈论了不少,也叹恨了许多。
这天晚上,赞公说:“杜公这次出去可先去鄜州看看妻子儿女,再去凤翔……”
“诶,家人也不知咋样了!可是……”杜甫说着思忖迟疑了一会,又说:“我还是先去面见皇上吧。国事如此,我哪有心思去看家小?”
“也好吧。我理解你的心情!”
“这几首诗写得不好,还望赞上人不要嫌弃!”
“太好了。你肯留诗与我,我老和尚感激不尽了,焉有嫌弃之理?”
“赞上人说哪里话,该说感谢的是我啊……”
“唉,你我都别说感谢了。世道如此,难为你杜公了。这一领袈裟,还有这和尚鞋和头巾一并带上。明天我送你出城。
第二天一早,云厚天低,金光门阴郁虚掩。穿着袈裟,裹着头巾的杜甫和几乎同样打扮的赞公被仔细盘查后走了出来。出金光门不远,杜甫说:“多亏你送的这一套行头,也多亏你冒险送我,不然恐怕得死在守城叛军的乱棍之下了。你看,那个人被他们打得……”
“别回头,不然他们会生疑……”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阵,杜甫说:“此地当年隋炀帝斩杀叛将斛斯政,是残酷了一点。可今天看来,叛军不除……”
“不要多想了,赶路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还真是后会有期。这不,时隔两年,杜甫和赞公又携手走在了秦州麦积山的“细路”上。我正想问他们因何同时来到这里,可还没等我发问,就听得赞公说:“杜公啊,我们从这里拐过去,东崖半壁有一寺庙叫应干寺,我们去那里歇缓歇缓……”
“哦,这寺是何来历,你应该是知道的。”
“ 这应干寺,自五胡十六国后秦在此山开凿造像时就有,当时叫石岩寺,东晋敕赐无忧寺,隋时敕赐净念寺,我大唐先皇就敕赐叫“应干寺”了。江山风雨千年,说起此山开凿造像,还有一段感人往事啊!”
“你是说乙弗皇后的故事?”
“是啊。你说这打江山守江山,出将入相升迁贬谪不都是男人的事吗!可乙弗皇后,也被西魏文皇帝贬到这里来。虽说当时情非得已,但堂堂一皇帝,连自己的皇后都保不住;偌大一皇宫,连皇后都没有立足的寸地,也着实可哀啊!”
“是啊,一个女人能忠贞至此,大度至此,为江山社稷思量至此,相形之下,堂堂七尺男儿,实为汗颜啊。”
话此话间,杜甫面对应干寺(今瑞应寺)顶端的云梯大佛双膝跪倒,涕泗交流。杜甫泪光闪烁处,气质端雅,温润秀美的乙弗皇后从一洞窟石龛轻盈走出,袅袅而来。老杜再度低头叩首道:“参见皇后娘娘!”
“来,起来说话!”我和你一样,也是被弃废黜到秦州来的。你我同样身份,不说参见了。”
杜甫被乙弗扶起,一抬眼,被乙弗的美惊诧得再次跪倒。乙弗上前一步,再一次搀扶住他。
“罢了,罢了,再别跪拜。二百多年来,我身边也曾走过无数政客骚人,但没有一个让我折服敬佩之人。我早就听说你的遭遇和处境,敬仰你碧血丹心,佩服你敢谏敢辞,怜惜你一路风寒苦痛,因此想今天和你一唔!”
杜甫被乙弗的美丽和优雅所倾倒,神情恍惚之际,又听见乙弗对他说出真心见底的话,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嗫嚅了半天才说:“杜某已崇敬乙弗皇后多年,也一直为您被贬秦州深感不公,不知皇后在这荒僻之地,可曾安好?”
“被弃之人,哪有安与好之说?即便身安,心何曾安过,更谈不上好了。只是人生百年,总被情之所牵,心之所系。所以,哪怕路途如何坎坷泥泞,为着心中不忍舍弃的希望,该忍辱时得忍辱,该负重时也得负重啊。杜先生不也如此,这一路的艰难苦恨,不也还在守望心中那个梦想吗?”
“皇后不愧是帝胄之后,冰雪心性。想当年您心怀王室的气度与风范,贵为皇后却节俭
用度,仁慈宽宏,无嫉妒心,所以您深得魏文帝的倚重与深爱。百年以后,还能理解如我此类落魄流魂的苦衷,真是高天仙圣!”
“杜先生过誉了。出生高贵不过是昔日黄花,被皇上宠爱也只是梦里美景。你也知道,我先被降居别宫,后又被贬秦州,之后又被赐死。说起来比你更惨。不过,说心里话,即使被一贬再贬,甚至被赐死,多少年来,一想起与皇上那段恩爱,一想起皇上的不得已,想起能让大魏子民免于涂炭,安于生计,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说起来,先生作为朝廷命官,只因皇上被蒙蔽,放弃了你这样的安邦治国的宰相之才。可您深处江湖却心忧朝廷,低至尘埃还惦记国事,挂念皇上。你我真是同样心情,同等命运啊!”
“是啊,是啊,你我真是同一念想。说实话,真没想到,我杜某人被弃辞官一路西来,不仅领略了各处风光,还捡拾了一路史迹;更没想到,今天能与乙弗皇后心交神往,又得皇后如此垂怜,老杜正是三生有幸啊……”
“今日得遇先生,不是先生有幸,实为本后有幸啊。从大魏到大唐,我从肉身化作一块石头,已在这儿站立二百余年。过往者已不计其数,唯有先生才让我化开顽石重显灵性。难道不是我的幸运?”
“哈哈哈哈,想我老杜空怀理想、蹉跎半生,谁知飘零至此,得一女圣人为知己,岂不快哉,岂不快哉呀!赞上人,赞上人在哪里?”
老杜和乙弗皇后相谈甚欢。说到心坎处,哈哈一笑,想起一路相随的赞公。看到眼前不在,急急忙忙寻找起来。等他转至身后,才发现赞公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直端端跪着。
“赞上人,你也是佛国之人,见到乙弗皇后。为何一言不发?”
“非我一言不发,我对乙弗皇后已倾拜多次。今日忽见她显灵,我惊异得无法言语了。听得你与皇后至情至性的交谈,我唯有恭敬跪拜,才能表达对你们的敬意啊!”
“赞上人言重了。所谓敬意,与乙弗可以,与我不可。乙弗皇后心念精诚已成佛,我杜甫无能辅国,无能养家的迂腐酸儒一个,怎配得上赞上人如此敬意?”
“杜公啊,如此说来,你是嫌弃我不同你一般忠诚国事吗?”
“赞上人说哪里话?我是想我文不能辅政,武不能平乱,时至今日携妇将雏,饥饿病羸,哪里配得上您之敬意?”
“这就见外了?我焉能不知,如你杜甫有半点对皇上不忠,对朋友不义,你就不会参议房公之事;人人都知拾遗官只不过是朝廷愚弄百姓的御前花瓶,但凡你有半点私心,你就不会拿鸡毛当令箭,去真真切切为皇上拾遗补漏;如你杜公真是俗性凡胎之人,你就会想方设法保住拾遗官位,再瞅准时机升至宰相不是不可能。可正因为你的真心与诚性,使你被贬,只要你放下刚性来一点折腰逢迎的意思,或许你今天已经被重新提拔而走马上任了,而不是站在这儿和乙弗佛对话。乙弗佛之所以能为你显圣显灵,不也是被你的至诚至性,大公无私所感动吗?”
“说得好。杜先生,您虽然辛苦半生,但你维护了纯正的本性,坚守了高远的理想,这是世俗之人所无法企及之事,也是赞公救你助你随你一路同行的原因,也是我乙弗氏能挣脱石壳凸显真身灵性的动力。如果没有你,赞公依然苦行僧,我还是尊石刻像,大千世界哪有你我他三人如此美好的因缘际会?”
“阿弥陀佛,乙弗佛在上,赞公稽首了。”听得乙弗佛音真话,又隐隐约约中看见美丽的佛身立于云端,赞公跪倒膜拜。
“今日天地为宫,日月照明;秋风作乐,清水化酒;这麦积山石大案桌,黄花红叶一宴席,见证我们永世忠心,隔代情谊。只可惜时空斗转,风云造化,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因此,还望先生与赞公相扶相携,再图返京。我乙弗去也!”
杜甫听乙弗此说,杜甫再次跪倒。可一转眼,已不见乙弗的身影。杜甫抬头再看那佛龛雕塑,柔美的衣袂,挺拔的体型,温润的肤质,甜美的永恒的笑意。老杜嘴唇翕动,想叫乙
弗再回人身与他们交谈,不料一股恶风吹来,卷起满地的乱叶与尘土,也把他与赞公吹卷得站立不稳。
老杜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也不敢用衣袖遮挡眼睛,生怕不见了乙弗。等风停叶落,高天云外传来深沉而优美的声音:“今日一遇,化解百年块垒,只可惜阴阳路殊,不能同行。二位保重,乙弗去了……”
只闻邈邈其声却不见袅袅其人,老杜只得痴痴傻傻地四处寻觅。赞公说:“走吧,也算你我与乙弗有缘了,不然她化作石像200多年,如何能见她真人?”
老杜这才如梦方醒,面对乙弗佛像深深鞠下躬去。
当倾听这一段穿越时空的故事时,我也不由得面对麦积石窟127窟的乙弗佛像深深鞠下躬去。回身崖畔,视线尽头仿佛又看见杜甫与赞公的身影。
他们要去哪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追随的脚步。
“赞公土窑塌陷多年,窑眼只剩一个蛤蟆口了。千年以前,秦州没留得下乙弗,也没留得下杜甫,看来今天连赞公土窑将要消失了……”老廖无不痛惜地又说起赞公土窑。
“去赞公土窑吧,说不定他们还在那里!”
隔着车窗,天水城景海市蜃楼般地从眼前闪过,可我还在想:老杜还在,赞公还在,乙弗都还在,哪怕就一座土窑,一尊雕塑或一段故事…… [1]
作者简介
缑芳宜,喜欢文字组合,爱好传统文化,天水市金石拓片协会理事,天水市苏蕙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