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焚毁萨德吗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内容简介
收随笔《要焚毁萨德吗》、《当今右翼思想》和《梅洛-庞蒂和伪萨特学说》。特权总是自私的,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然而思想总是追求普遍性:在普遍范畴内让特权的拥有正当化并非易事。作者研究了三点:知识分子与统治阶级的关系;今天的右翼意识形态;萨德试图融合两个阶级、资产阶级哲学家的理性主义与贵族阶层的特权所遭遇的失败。
作者简介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
法国二十世纪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
1908年生于巴黎,1929年获巴黎大学哲学学位,并通过法国哲学教师资格考试。1945年与让-保罗·萨特、莫里斯·梅洛-庞蒂共同创办《现代》杂志,致力于推介存在主义观点。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在思想界引起极大反响,成为女性主义经典。1954年凭小说《名士风流》获龚古尔文学奖。
原文摘录
萨德的功绩,不仅仅是他大声呼喊出每个人羞于对自己承认的东西:他的功绩在于他不逆来顺受。为了对抗麻木不仁,他选择了残酷。这大概是他在今天取得那么多共鸣的原因,在今天个体知道自己受害于人的邪恶要少于受害于自己的良心;采取这种令人畏惧的乐观主义是对自己的拯救。 在囚室的孤独中,萨德实现了一种伦理学的黑夜,与笛卡儿所依据的智性的黑夜相仿;他从中没有举出显著的证明,但至少他质疑了所有过于轻易的回答。如果人们希望永远克服个体间的割裂,那就不能不了解它;否则幸福与正义的许诺就包含着最糟糕的威胁。萨德尝尽了自私、不公正、不幸的时代,他要求其中的真相。他的见证的最高价值是他让我们不安。他迫使我们重新质疑以其他形式纠缠着我们的时代的本质问题,即人与人的真正关系。 美好过于简单,人们通过某种智性判断来把握美,这种智性判断不会让意识从孤独中脱离,也不会将身体从冷漠中脱离;龌龊丑恶并不会使人卑贱,与肮脏打交道的人,就像伤人或弄伤自己的人一样,他实现了自己作为肉体的存在;正是在不幸和屈辱中肉体变成一个深渊,精神沉陷其中,互相分享的个体也在其中会合;被痛打、被插入、被玷污,只有这样萨德才能做到破除肉体挥之不去的在场。
书评
年轻的萨德丝毫不像个革命者,甚至也不算叛逆;他准备原封不动地接受社会;他顺从父亲,以至于在二十三岁时接受父亲安排的自己不喜欢的妻子,他不指望世袭意义上所注定的命运之外的东西:他将成为丈夫,父亲,侯爵,上尉,领主,摄政官;他根本不希望拒绝他的地位和妻子娘家的财产给他保障的那些特权。然而,他却同样无法从中得到满足;有人提供给他事由、职衔、荣誉;没有任何事业、任何东西让他感兴趣,让他感觉到乐趣,让他激动;他不愿意仅仅做这么个公众人物,由社会约定和常规来节制他的一举一动,而是想做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只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能够肯定自己,那并非他的婚床,在这床上萨德是被诚正的妻子以过分听天由命的方式来接纳的,而是妓院,在那里他购买解放梦想的权利。与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贵族相同,他是其中一员;他们是一个没落阶级的遗老遗少,这个阶级曾经掌握具体的权力,但现在对世界已经不再有真实影响,他们试图从象征意义上在床笫之间复活他们所怀恋的那种境遇,即独自享有主权的封建独裁君王的地位;德·沙罗莱公爵和其他一些人的性放纵是臭名昭著的和血腥的;萨德所渴望的也正是这种君主权威的幻想。人们享有快感的时候在渴望着什么呢?想让你周围的一切都只照顾你一人,只想着你一个,只在乎你一个……在做爱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成为专制君主。暴君统治的沉醉直接导致残忍,因为这个放荡子通过虐待为他服务的对象,体会到一个强健的人在挥洒自己力量时所能品尝到的所有魅力;他在统御着,他是个暴君。
对于萨德来说,女性在何种程度上是不同于代用品和玩具呢?这是不可能说清楚的;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性生活主要以肛门性交为主。萨德对金钱的迷恋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些骗取遗产的故事在他的生活中起着巨大作用;在他的作品中盗窃似乎是一种性行为的表现,提到盗窃便足以引起性高潮。虽然我们拒绝对贪婪进行弗洛伊德式的解读,但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萨德高声承认的,那就是他的嗜粪癖。在马赛,他将一些糖衣杏仁交给一个妓女,对她说“这有助于放屁”,因为没有收到预期中的好处,他表现出很失望;同样让人吃惊的是,他曾尝试过以最深刻的方式来为自己作出解释的两项疯狂之举便是残暴和嗜粪癖。他对此的迷恋程度如何?在马赛进行的实践与他在《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中描述的粪便大餐的放纵之间有着很大距离,但是他给予嗜粪的重视,他对嗜粪的步骤,尤其是准备工作的描写的细致,证明这并非理论上冷静的创作,而是情感迷恋的幻想。另一方面,监牢中萨德不同寻常的善饥症不能仅仅从他的无所事事中得到解释:只有当肠胃功能与性功能之间仍然存在着儿童期的等价关系的情况下,吃东西才可能是情色行为的替代物;这两者的等价关系在萨德身上一定始终保持着;他将食物的放纵与情爱放纵紧密联系起来:没有什么激情比贪杯和贪食更加与淫荡相合了,他解释说;这种混淆的极致是食人肉的幻想:喝血液,吞精液和粪便,吃孩子,这是通过摧毁欲望对象来满足欲望;快感不包含交换,也不包含馈赠、互惠和无私的宽宏:他的暴虐是吝啬的暴虐,选择消灭无法吸纳为自己所有的东西。
萨德的嗜粪癖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如果说在淫荡行为中讨人喜欢的是肮脏之物,那么这东西越是肮脏,它就应该越讨人喜欢。在最显著的性吸引力中,萨德列出衰老、丑陋、恶臭;这种龌龊与情色的联系在他身上同残忍与情色的结合一样都是原发性的,也可以用相似的方式得到解释。美好过于简单,人们通过某种智性判断来把握美,这种智性判断不会让意识从孤独中脱离,也不会将身体从冷漠中脱离;龌龊丑恶并不会使人卑贱,与肮脏打交道的人,就像伤人或弄伤自己的人一样,他实现了自己作为肉体的存在;正是在不幸和屈辱中肉体变成一个深渊,精神沉陷其中,互相分离的个体也在其中会合;被痛打、被插入、被玷污,只有这样萨德才能做到破除肉体挥之不去的在场。
但是他并非通俗意义上的受虐狂,他辛辣地嘲笑那些让自己受女性奴役的男人。我将他们抛给戴着镣铐的低贱快乐,镣铐的性质便给了它们压垮他人的权利;让这些畜牲到让他们变得卑贱的无耻勾当中去苟延残喘吧。受虐狂的世界是神奇的;这便是为何受虐狂几乎总是有恋物癖的:恋物对象——鞋子、裘皮、马鞭——承载着能量,有能力将他变成物;这正是受虐狂所刻意寻求的:通过变身为麻木不仁的物来自我毁灭。萨德的世界从本质上是理性的和实际的;有助于他的快感的恋物对象——不论物质的或者人身的——是一些毫无神秘可言的工具;他明显将屈辱看做一种骄傲的诡计;比如圣丰就宣布说:某些放纵行为中的屈辱充当着骄傲的借口。谈到放荡者,萨德说:卑贱奴化的状态指的是这样一种状态,你将他投入这种状态来惩罚他,但这状态却让他喜欢,让他觉得有趣,觉得愉悦,他由于做得过分而活该被这样对待而在其中自我陶醉。然而不管怎样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亲缘关系;之所以受虐狂想要迷失自我,那是为了让自己被这个他妄图与之混为一体的客体迷住,这一努力将他重新引导到自己的主体性;通过强求伴侣虐待他,他是在对伴侣实行专制;他的令人屈辱的暴露,那些遭受到的折磨,也在侮辱和折磨着他人;反过来说:通过玷污与伤害,刽子手也在玷污和伤害自己,他参与到这种他所揭示出的被动性之中,努力将自己把握为他所施加于人的这些折磨的动因,但他却作为工具,也就是作为客体来达到自我;故而我们可以将这些行为统一在施虐受虐狂名下;只不过应该当心,尽管这个词的普遍意义,这些行为却可以具体地提供丰富的多样性。萨德并非是扎赫尔-马佐赫。他的独特之处,就是某种意志的张力,这种意志努力去实现肉体却不迷失其中。在马赛,他让人鞭打自己,但是时不时地他冲向壁炉,用小刀在管道上刻下他刚才挨鞭的数目:屈辱立时翻转为炫耀;在被肛交的同时,他抽打一个姑娘;这是他最喜爱的性幻想之一:被鞭打和被阳具插入,而同时鞭打并插入一个屈服的牺牲者。
从一七六三年的丑闻开始,萨德的情色生活就不再仅仅是一种个体的态度:这同样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萨德解释他如何将自己的那些趣味变成一些原则:这些原则和这些趣味被我一直推到痴狂,他写道,而这狂热正是我的暴君们迫害的杰作。激励着任何性行为的至高意图就是想成为罪犯:残暴或者玷污,正是实现这种恶。萨德直接将性交作为残忍、撕裂和过错来体验;通过怨恨,他执拗地要把握其中的黑暗;既然社会与自然勾结起来想让他在享受快感时成为罪犯,那么他就将罪行本身变成快乐。罪恶是淫荡的灵魂。如果没有罪恶伴随,那么享乐会变成什么?使我们激动的并非淫乱的对象,而是罪恶的念头。在折磨和嘲弄一位漂亮女人的快乐中,他写道,有着亵渎或者玷污奉献给我们祭祀的供品所给予的那种快乐。如果说他选择在复活节那天来鞭打罗斯·凯勒,那并非是偶然的;正是在嘲讽地向她提出为她做忏悔的时刻,他的性兴奋达到顶点;任何春药都不如对善发出挑战来得有威力:我们对于重大罪行所感到的欲求总是比我们对于小的罪行所感到的欲求强烈。萨德施恶是为了感觉自己有罪吗?或者他是通过承担犯罪感来逃脱犯罪感呢?把他归结为这两种态度中任一种都是对他的片面理解;他不安于沾沾自喜的下流龌龊,也不安于满不在乎的厚颜无耻;他不断地在咄咄逼人与良心不安之间戏剧化地摇摆。
理想的情色行为却永远不会实现。这正是萨德借杰罗姆之口所说的这些话的深层含义: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只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的影像。这并非仅仅因为一些真正重大的恶行实际是被禁止的;那些人们在最极端的谵妄呓语中可能提到的恶行本身仍会让作者失望:向太阳进攻,剥夺宇宙的阳光,或者用它来点燃世界,这算是些罪行吧!但是这梦境之所以显得让人平静,那是因为罪人在梦境中投射了他自己的毁灭还有宇宙的毁灭;当他幸存下来,他仍会重新觉得挫折压抑。虐恋中的罪行永远无法与激起这罪行的动机互相投合;受害者始终只是一个寓意体,而主体只能作为意象来把握自己,而两者的关系只是对于剧情的戏仿,这剧情是从两者无法沟通的亲密关系中来对它们真实地掌握。
在纸上写下一些甜蜜的曲笔描述的时候,萨德品尝到虚言欺骗的强烈快感。不幸的是,通常他的自娱自乐要多于让我们觉得有趣;他的语言往往与他所戏仿的那些卫道士故事有着相同的冷漠,相同的乏味,故事各环节的展开总是按照一些同样枯燥无味的惯例。然而正是借助戏仿,萨德才取得了他艺术上最辉煌的成就。如同莫里斯·埃纳所指出的那样,作为黑色小说的先驱,萨德受到理性主义过深的影响,这使他无法沉入怪异幻想;当他放任乖张想象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应该欣赏他史诗般的激昂还是他的反讽;神奇之处在于他的反讽足够微妙而不会毁掉他的谵妄胡言:相反,反讽给予他的胡言乱语一种干瘪的诗意,使之免于我们的怀疑。他懂得适时将这种晦暗的幽默转向针对自我,这只是一种简单手法;将耻辱与骄傲,真理与罪恶相混同,萨德身上有着辩论的天才;他耍滑稽的时候正是他最严肃的时候,当他的自欺昭然若揭的时候正是他最真诚之时;他的嚣张往往掩饰着一些天真的真理,而他通过一些冷静的推理来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他的思想被用来挫败那些想要将他的思想定格的人,正是这样才达到了他的目的,那就是让我们感到忧虑。他的思想形式本身就倾向于让我们困惑;他用一种单调而局促的声音说话,他开始让我们厌烦,而突然苦涩的、嘲弄的、下流的,一种真理照亮这些阴郁背景,放出它的强光;在他的快乐、暴力、露骨的粗俗中,萨德的风格变成一位伟大作家的风格。
萨德在宣扬罪行的同时却经常为人类的不公正、自私或残酷愤慨,这并不矛盾;对于那些羞怯的罪行,对于那些仅限于被动反映自然的阴暗的轻率恶行,他只有蔑视;必须使自己成为罪犯,是为了避免以一座火山或一个警察那样的恶的存在方式;并不是要屈从于世界;而是通过自由的挑战来效仿它。这是化学家阿尔马尼在埃特纳火山边上所要求的态度: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憎恶自然;这是因为我了解它,尽管我讨厌它;受到它丑恶秘密的教导,我通过效仿它的阴暗而感受到一种莫名快乐。我模仿它但同时厌恶它……它杀人的网只张在我们头上,让我们试着去把它自己裹进去……因为它只提供给我它的后果,它向我掩盖了它所有的原因。所以我曾仅限于模仿前者;虽然无法猜出让它手中握有匕首的理由,我却能从它手里夺过武器,像它一样使用。这段文字与多尔芒塞的这些话发出同样模棱两可的声音:正是他们的忘恩负义让我的心干涸了;他提醒我们,正是在绝望和怨恨中,萨德献身给了邪恶。而这正是他笔下人物与古代智者的区别所在:他的人物并不带着爱与欢乐去追随自然;他抄袭自然,同时憎恨自然,而且并不去理解它;他本人想要自己本来的样子而不去证明自己。恶不是和谐的;其本质是撕裂。
集体放纵在萨德笔下的放纵者之间实现一种真正的融合:通过他人的意识,每个人把握住自己行为和自身形象的意义,正是在一具陌生的肉体中感到自己的肉体;所以实际上邻人对于我而言是存在的。共存的丑闻让人想不明白,但可以用亚历山大大帝砍断戈尔迪乌斯结的方式来破除其神秘:必须通过行动来置身其间。人是怎样的谜题啊!——是啊,我的朋友,就是这个使得一个有许多诙谐的人说理解他不如肏他。在萨德作品里,情色是作为一种沟通方式出现的,是唯一有价值的方式;我们可以通过戏仿克洛岱尔的一句话,说在萨德作品中“鸡巴是从一个心灵到另一个心灵最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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