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驕之氣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虛驕之氣》是中國當代台灣作家柏楊所作《醜陋的中國人》中的一篇雜文。
作品欣賞
有些人似乎害着翹尾巴瘋,一談到美國,尾巴就翹起來曰:「美國的文化太淺!」(也有說「沒有根基」的,也有說「沒有深度」的,反正他們那玩意沒啥。)美國文化是不是淺,是另一個問題,即令他淺啦,我們才更不好意思。好像書香世家的破落戶,披着麻片,蹲在破廟裡,仰仗着別人殘茶剩飯過日子,卻號曰:「俺祖父大人當過宰相,他祖父大人不過是一個掏陰溝的。」不但不滿面羞愧,想想自己為啥窮,反而洋洋得意對方出身不高。嗚呼,真是奇事處處有,只有中國多,這句話應該是別人挖苦我們,而且誰要是這麼一提,都得打上一架!現在自己卻往外猛冒,實在是虛驕過度,一時轉不過彎。
虛驕只是暈暈乎乎的自滿──自我陶醉,自我意淫,蒙着被子胡思亂想。孔丘先生當年費了好大的勁,才發明了「古」的種種,然後托古改制。現代中國同胞不費吹灰之力,就有個美利堅合眾國擺在眼前,可以看得見,可以摸得着,還可以鑽到裡頭研究研究,體驗體驗,為啥還用虛驕之氣,把這個活榜樣拒之於千里之外?
我們並不是說美國好得像一朵花,如果美國真好得像一朵花,他們就用不着三作牌和監獄啦。但有一點卻是絕對可以提供我們學習的,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美國人有一種很厲害的武器,以堵任何一個國家(包括硫磺坑出來)留學生的嘴,那只是一句話,曰:「你認為美國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但你覺得美國的生活方式怎麼樣?」大體上說,美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有最廣最強的公道。
虛驕之氣最大的壞處是自己給自己打堵牆,把自己孤立在水桶里,喝得尊肚跟 先生尊肚一樣的奇脹,於是就再也灌不進別的東西,頂多灌一些洋槍洋炮鐵甲船。至於更厲害更基本的文化———教育、藝術、禮義、做人的道理,和處世的精神,不要說再也灌不下去,簡直望一眼都會皮膚敏感。
我們也並不一定要效法美國,效法效法德國,效法效法日本,也是自救之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和日本復興之快,真是可怕。中國同胞研究他們所以這麼快爬起來,發現了很多原因,若馬歇爾第四點計劃焉,若韓戰焉,若他們的工業基礎焉,聽起來有這麼一個印象,好像他們復興都是靠的運氣。嗚呼,大家似乎忘了一點,戰敗後的德國和日本,固然成了三等國家,可是他們的國民卻一直是一等國民,擁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潛力。好像一個三頭六臂的好漢,冬的一聲被打暈在地,等悠悠甦醒,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仍是一條好漢。而我們這個三期肺病的中國,一時站到世界舞台上,不可一世,可是被冷風一吹,當場就連打三個偉大的噴嚏,流出偉大的鼻涕,有人勸我們吃阿司匹林,我們就說他思想偏激、動搖國本,結果一個倒栽蔥,兩個人都架不起。
提起來效法別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大丈夫固應該頂天立地,轟轟烈烈,讓別的小子又羨又妒。問題是,這種場面,在漢唐之時,確實是有的,可是時背運停,洋大人紛紛崛起,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只好往事如煙。現在惟一的辦法只有學學他們那一套,而且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如果靠一口虛驕之氣,像河西走廊那位老太婆一樣,一股勁直往炕沿伸既丑又臭的小腳,以表示過去纏得好、纏得妙,則只有走另外一條路,該路是一條抵抗力最小的路,直通死亡之谷。 虛驕之氣使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我們絕不會亡,理由是漢民族最富於同化力,證據是我們已亡過兩次啦,一次亡給蒙古,一次亡給滿洲,結果還不是來個鷂子翻身,把侵略者打得夾着尾巴而逃?———滿洲似乎還要慘,連尾巴都無處夾。這理論和證據可增加我們的自信,但並不能保證以後就不再亡。有一點要注意的,再偉大的民族,當他沒有滅亡以前,他是從沒有滅亡過的,而該民族在絕種以前,也是從沒有絕種過的。然而他們竟滅亡啦,也竟絕種啦,是虛驕之氣塞住了尊眼,迷糊了心竅,對內在外在的危機,有一種葉名琛先生式的情意結,認為危機根本不是危機,於是乎危機兌了現,哭的是千萬小民和後代子孫。當希臘祖先張牙舞爪,光着屁股,初到希臘時,克里特島已有燦爛輝煌的文明,不但知道用鐵,還有高度的藝術成就。然而,只不過兩百年光景,克里特人在後起之秀的希臘人征服之下失了蹤。五千年前,南美洲的印加帝國的宮殿,現在還在秘魯荒山中發現,從那些宏麗的建築上,可看出他們文化程度之高(當印加帝國登報招標蓋那麼好的房子時,中國人還是野蠻民族,在茹毛飲血哩)。可是他們而今安在哉?
先生說這些,可不是專門泄氣,而是我們要認清,競爭是無情的,天老爺並不會因為中國有五千年文化,而特別派六丁六甲,謁者功曹,像保護唐僧一樣保護中國。趁着還活在世界上,應該趕緊鍛煉鍛煉,把尊肚裡的髒水吐出來(吞點瀉鹽拉出來也行),多吃一點有養分的東西。現在我們哀悼那些在歷史上被滅了亡、絕了種的民族,不希望有一天別的後生也來哀悼我們,千言萬語一句話:「勿使後人復哀後人也。」[1]
作者簡介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中國當代作家,出生於河南通許縣,祖籍河南輝縣常村鎮常北村 ,漢族,初名郭定生,後改名郭立邦、郭衣洞,1949年後前往台灣,曾任台灣《自立晚報》副總編輯及藝專教授,為海峽兩岸的人熟知。柏楊在很多所學校念過書,但從沒有拿到過一張文憑,為上大學數次使用假學歷證件,曾被教育部「永遠開除學籍」。他的言論和書籍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爭議。 柏楊主要寫小說、雜文,後者成就更高,曾被列為台灣十大暢銷作家之一,他的雜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夢閒話》(10集)《西窗隨筆》(10集)《牽腸掛肚集》《雲遊記》等 。代表作有《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異域》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