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行之河(游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羊行之河》是中國當代作家游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羊行之河
祖師境內最大的「河」和溫順的羊有關。
這條河的名字很別致,叫羊行河。
一隻花山羊,健碩,敏捷,長着一對威風凜凜的淺褐色的大角和一張車瓢子(一種農具)一樣大嘴,下巴有一把白里透亮粗粗的長鬍子,終日在翠綠富足的花羊山上舒適地閒逛。餓了,綠茵茵的青草低頭就是,呼哧呼哧地啃上一通,隨身臥下,閉着眼睛,咧着嘴上下左右地倒沫;渴了,甜絲絲的山泉水走幾步就能喝到,還能順便欣賞一下飛花賤玉般的晶瑩瀑布;困了,春天長着柔軟苔蘚的山石,夏天透着陣陣涼風的黃楂林,秋天滿是黃葉的溝坎,冬天向陽的淺淺洞穴,都是它愜意休閒的幸福之床。按老百姓的說法,這是一隻舒坦牲口。可舒坦牲口舒坦得時間長了,便厭倦了這裡,眼裡也就沒有了風景。望着山下誘人的朦朧氤氳,它像人一樣產生了旅遊的衝動。於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開始了。可生活就是這樣,遠了,是詩,是關關雎鳩,是在水一方,是陽春白雪響遏行雲;近了,才是瑣屑真實的平常日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磕磕碰碰流淚又流血,是一地不堪撿拾的雞毛,甚至是不可知的危險深淵。總之,這隻花山羊剛一下山,便被我們的先民發現,他們於是拿着槓子,掂着藤條,呼嘯着追了過去。面對洶洶人流的風一樣速度,花山羊慌了。一慌,腳步就亂了,於是輾轉騰挪,東拐西跑,蜿蜒向北。可最終卻被善跑的先民在系羊莊逮住,用藤子栓住了它,山羊閉了眼,驚恐絕望地等待開腸破肚。正當人們呵呵呵且歌且舞歡騰不已的時候,一條水流沿着羊跑的屐痕偷偷攆了過來,浪頭一伸,嘩地一下把花山羊卷了過去。只見它立在浪尖上,高昂着頭,甩甩白亮亮的鬍子,得意地扭過頭,對着先民咩咩咩地叫喚了幾聲,轉瞬間便無影無蹤了。而一條小河——羊行河,就這樣神奇地誕生了。
當然,這是傳說,像其他類似的傳說一樣,姑且一笑了之,信不得。可羊行河卻實實在在地貫穿了祖師,世代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備受它的恩澤。
羊行的河。名字聽起來率性,質樸,有自然之趣;看起來,這條河,不太守規矩。有時候仿佛像羊一樣被揪耳朵警告了,溫順地直行。走着,走着,出了山口,興許是覺得這樣走太平淡了,要製造點波瀾,讓枯燥的生活跌宕起來。於是冷不丁便發了玩性,猛地向前一竄,掙脫束縛,急急地拐彎,兜圈,躲閃,一溜煙擺脫了人的視線。下面就由着性子來了,這裡繞幾個彎,那裡打幾個滾;時而駐足,嗅嗅風的味道,聽聽鳥的低語;時而狂奔,裹挾泥沙,也帶走時光和雲彩。所以,這條和羊有關的河,確有幾分羊的特性。
從地理學的角度看,羊行河很久以前水量比現在大得多。河水出山衝出的大片沙地,像一把巨大的芭蕉扇,安靜地擺放在在山丘與山丘之間。春夏秋的時候,季節的大手便把這把扇子搖起來,於是,鵝黃的、翠綠的、金黃的斑斕一陣緊是一陣呈現在無際的視野里;冬天了,手累了,季節也困了,扇子慢慢停止了搖動,一片灰黃便在煦暖的太陽抑或刺眼的白雪下安靜地睡,那瘦了的溪流,不再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也不再緊趕慢趕地向前,清清亮亮的,一灘,又一攤,倒像是那片灰黃夢中憧憬的口水了。
說是「河」,其實,現在更像是「溪」了。水是河的魂,水少了,魂就丟了,河便失去了精氣神。暮氣籠罩,一點點啃噬了河的靈氣,顯出一種枯瘦的呆滯。滿河床的鵝卵石,躺着,無聲也無息,少了水的潤澤,發出的是堅硬而蒼白的光,灼灼刺目。更多的時候,僅有一脈細流在空闊的鵝卵石堆里寂寞無言地走。只有在如水的夜裡,在所有的喧囂靜下來後,才能聽到它懷舊似的低吟淺唱。
最早和羊行河結緣,並不是因為羊,而是因為鵝。
其實我家離河很近,撒腿十分鐘就到。但那時母親死活不讓我靠近(長大了才知道,算命先生說我命里缺水,7歲以前不能玩水,否則,性命難保。),若偷偷去了,回來就是一頓胖揍。屁股幾天都火辣辣地疼。揍了兩次後,就學乖了。再也不敢踏進河中一步。只能遠遠地眼巴巴看着老黑他們在水裡扎猛子,光着屁股從那棵歪脖子大柳樹的樹杈上跳水,聽他們像知了一樣不停地吹噓:如何用腳丫巴夾住了無數條似乎比他們個頭還長的大魚,如何從大腿的肉里拔出了幾條尺把長的螞蟥;抓到的螃蟹大爪子像小孩胳臂,逮到的王八足有米升子口那麼大(那時還不知道它的學名叫甲魚,呵呵);用頭疼花的葉子鬧翻了滿滿一大筐麻古嫩、石光皮和大腰子;燒麻蝦燒黃鱔烤泥狗子(泥鰍)多麼好吃……他們故意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不停地舔着嘴唇,仿佛那些魚啊、螃蟹啊、王八啊還有黃鱔泥狗子都烤熟了,就掛在他們嘴邊,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我只好羞愧地離開他們回家,然後默默坐在屋後山上那塊凸起的黑黢黢的石頭上,撫弄那些石屑和苔蘚,把它們想象成河裡的石頭和水草,而我憂傷的眼淚就是河中的水。
那時,近在咫尺的羊行河,謎一樣,泛着青白的浪,卷着烏桕樹的或青或紅的葉子,隱秘地從心中淌過。
然而,第二年春天我便高興起來。母親買了幾隻小鵝讓我放養,並允許我到河邊去了。只是叮囑不准玩水。巨大的喜悅來得如此突然,以致光顧着雞啄米似的直點頭嗯嗯了,根本沒聽清母親當時所說的話。此後,我每天赤着腳,把那群小鵝趕到河邊,任它們在河邊逍遙。而我,在那個春天和夏天,把老黑他們玩過的把戲從頭玩了一遍。結果失望地發現,腳丫巴根本夾不住魚;黑線一樣的螞蟥在水中一聳一聳地走,但沒那麼長,也不一定都往肉里鑽,不小心爬上腿了,一拍,就掉了,最多留個血印子;螃蟹的大爪子沒那麼粗,但它們的兩把大鉗子不好惹,多次被夾得哇哇大叫;王八不少,但沒那麼大,大王八的孩子,小王八,嫩黃,指甲一樣大小,腿呢,黃中泛青,像纖細的秋草,但在沙地上跑得極快,瞬間便跑到石頭縫裡去了,費力搬開一塊,可一眨眼功夫,便無影無蹤了……
玩膩了,就躺在河坡上,望着藍天和奇形怪狀的雲,趴在軟乎乎的草地上,看螞蟻漫遊,螞蚱蹦跳,草尖抵在脖子上,癢乎乎的,讓人忍不住打噴嚏。
羊行河邊兩岸高高低低起伏的河堤長滿了巴根草,附近人家的牲口一大早就嘰哩哇啦地覓食了。頭染了顏色的,腳系了布條的,嘴烙了記號的,翅膀剪了的,花的,灰的,黃的,白的,黑的,黑白相間的,雞鵝牛羊等熱熱鬧鬧地啄食,啃草。噗噗噗噗,短促,繁密;噗嗤噗嗤,渾厚,有力。草窠里,螞蚱綠瑩瑩的,細長,是雞們爭先追逐的美味。它們可不甘就這樣被啄吃掉,便會拚命從一處跳到另一處。一旦被發現,雞就會猛跑幾步,追上,頓一下,確認獵物位置,然後脖子向下一伸,嘴一張,啄住,再微微晃動一下脖子,下咽,整個過程乾淨利索,絕不拖泥帶水。一隻螞蚱的生命就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一隻雞的身上了;對於食物,雞大部分都很紳士,特別是母雞,它們踱着步,東啄一下,西啄一下,節奏感很強。但公雞有時就很沒風度了,常常爭搶,搶着搶着,便發了狠,惱了,脖子上的毛豎了起來,雞冠子也豎起來了,撲棱着翅膀,嘶鳴,帶着狠勁,一蹦一跳地貼身肉搏,對啄,常常是兩隻雞冠子被啄得傷痕累累,像負傷的西班牙的角鬥士;中午,河灘的上空常有老鷹盤旋,翅膀張開,浮在空中,像一團黑雲。那些小牲口憑本能覺察到了危險,發出驚恐的叫聲,四處躲藏。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帶着孩子的母雞母鴨,它們會快速地把孩子攏在自己的身下,伸長脖子對着老鷹大喊大叫。除了人,老鷹對其他動物並不害怕,常常像一隻黑箭,嗖地一聲,俯衝下來,一隻小雞或小鴨慘叫着被帶向天空。看着那龐然大物俯衝下來,我們很驚恐,生怕自己也被叼了去。
那時,人們對老鷹很警惕,所以叼走小雞小鴨的機會並不是很多。它們最愛盤旋的地點是羊行河流經街道的那一段。那一段是公社幹部、食品站、供銷社、糧管所職工所住的屋後邊,這些人家常常在河邊殺雞殺鴨,內臟就隨手丟在河灘上。老鷹發現了規律,隔三差五的在那兒的上空盤旋,但不再急速地俯衝,而是伸着黑爪子慢悠悠地下降,接近目標時,爪子 向後,爪尖一勾,再一縮,一截或幾截腸子,就斜着升空了。我們屏住呼吸,不眨眼地盯着看,直到老鷹成了黑點,消失在或碧藍或蒼茫的天空深處。現在,河邊很多村落到處都有這樣的垃圾,卻再也看不到鷹的影子了。
和史河沿岸肥沃的農田不同,靠近羊行河的田,我們叫河田的,因為石頭多,泥巴少,所以很貧瘠。犁田時,稍一疏忽,犁鏵啪就斷了,栽秧割稻,一塊田結束,腳板硌得生疼。而離河較遠的那些肥稻田,赤腳踩進去,軟膩膩潤滑滑的泥從腳丫巴、腳板底呲呲呲地往外溜,是極易讓人產生觸摸天鵝絨時感覺的那種滑軟。拔出腳,一層稠油似的灰色的水稻土會附在腳上。稻子幾千年來就在這樣的泥土上生根、拔節、結穗、收穫。而一方人就在這濡濡的米香中生息、繁衍。於是,就想起小時候父輩泡稻插秧的情形來。那時,到了清明,天朗氣清,滿眼的潔淨。是泡稻的時候了。父親來到稻場,那兒堆着去年的稻草,扒掉外邊一層顏色發灰的,一把一把地掙出仍然金黃的草,捋好,一頭用草繩扎住,形成閃狀,倒放,把稻種捧進去,扎住另一頭,形成一個圓鼓鼓的草包,外邊用草腰(yào)裹緊,再系一根繩子,把它們放進門口的大塘里浸泡,繩子就拴在塘邊的柳樹根上,清亮的水波和那些稻包、飄落的鵝黃柳絮一起浮浮沉沉,搖來漾去,拍打着塘邊青石板扣成的搗衣的小巧「碼頭」,似嬰兒在搖籃里的呀呀自語。這樣的呀呀自語一直持續到十天半月後。此時,蟲聲稠得像菜園裡那棵碧桃,盛放着紅艷艷的花,密密匝匝,點點碎碎,華麗而鋪張;蟲聲也更厚實了,厚實得有些奢侈,仿佛是行走在花羊山迤邐的翠谷中,被絲絲蔓蔓的綠色帷幕包裹着,蜿蜒悠長得沒有盡頭。而雨,打在臉上,花一樣,嘭一下綻開,花瓣濺入口中,春天便在舌尖上翩翩舞蹈了。終於等到穀雨了,雨生而百穀生。父親就把稻包撈上來,打開,捧一捧,在太陽下看看,那一捧嫩芽,細,白,亮,直,銀針一樣,一簇簇擁擠着,似乎剛才還在嘻嘻哈哈地喧鬧,突然被不速之客闖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愣住了一樣。然後,父親把稻包一個個撈上來,打開,那些熱氣就就裊裊地旋,把他的身影旋得有些模糊。他彎下腰,把這些稻芽一捧捧裝進稻籃里,挑起,沿着五彩繩子一樣彎曲的田埂,把它們撒進事先平整好的「秧母」子裡。再精心侍弄,像照顧剛出生的嬰兒,防牛,防羊,防豬,防鴨,防雞,防它們一切形式的糟蹋。在風不調雨不順的年份,秧母子幹了,父輩們便來到羊行河灘,扒井挑水,一瓢瓢潑下去,試圖用汗水保留秋天收穫的希望。
在育秧苗期間,父親他們準備插秧了。先是犁田。搬出擦拭乾淨造型古老的犁,休養了一冬的牯子牛也被套上耕繩,父輩們來到田邊,選擇合適的地方,將犁鏵稍稍前傾,扎進泥里,一抖韁繩,再一聲吆喝,牛就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了。通過犁田人左右抖、後扯穿過牛鼻子的韁繩等動作,控制牛前行的方向、快慢。那些時日,「嘚……」「呿……」「呲……」的使(我們那念shai,二聲)牛的聲音就在綠茸茸的田間此起彼伏,該是春天最樸實的音符吧。田犁完了,還要灌水,羊行河的水被引過來,把新翻的土淹沒。栽秧前,先貼田埂。田埂很窄,土也不厚,黃鱔螃蟹這一類的東西就會經常在下面打洞,再加上牛踩豬拱,田埂很容易漏水。貼田埂就是把這些漏洞堵住。這以後,就是耙田、操田,再接着,就是栽秧了。此時,每一塊田都盛滿了水。站在高處,放眼望去,整個羊行河流域,只有兩種顏色:青和白。青的是樹,是草,白的是一塊塊水田,綠線一樣的田埂,很隨意地把那些水田畫出了各式各樣的形狀。而秧苗一插,那些白亮的水田就有了疏疏的綠,波光從疏離的綠中射出來,給人一種沉醉的迷離感。再過一段時間,綠色蔓延,白亮的水田消失了,翠綠統治了一切。此時,只有羊行河的水是清亮的,哇啦哇啦,左拐右拐,跳着叫着喊着,不管不顧地一路向前。
……
是河,也是溪。羊行河,活潑而內斂,沉靜而溫良。正是這窄窄的河,養育了祖師人,塑造了祖師人謙和、沉穩、低調、務實的性格.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