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杆田旁那道坡(王长英)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秸杆田旁那道坡》是中国当代作家王长英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秸杆田旁那道坡
一
清晨,满贵老汉还在床上躺着就被老伴的磨叨声惊醒了,他窝着不耐烦,扯了毯子蒙住了头继续睡觉。 昨天晚上,满贵到邻居家玩麻将,头一把就输了十块钱,很想赢回一盘,眼看牌起得顺,老伴孙招弟风风火火闯进屋,拽了满贵就朝外边拉:边走边说:哄我出来借镰呢!一大把岁数倒学好了?不给娃们长脸。满贵也不敢多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乖乖地被拽出了屋。
换了别的男人,当着满屋子人给自己下不来台自然不会给老婆好果子吃,最起码吵也是要吵几句的,可是满贵就不行了。满贵怕老婆。人常说家有猫儿逼了鼠,家有男人做了主。可满贵结婚快三十年来基本是老婆给他做主。
说对象时,满贵的母亲嫌招弟个头愣,她要比满贵高出快一个头,要属全村第一高度的女人了,将来成了自己的媳妇出来进去看着都发晕。而满贵父亲却力主把婚事定下来。说满贵生性怯弱,就得找个大个子给他撑腰!那时是学大寨时期,满贵家因成份不好兄弟三个两个哥哥都还没有对象,招弟愿意跟满贵岂能不要?事实上也真应验了满贵父亲的话。自从招弟进了张家的门后,不光给满贵,也给满贵一家子撑了腰。有一回满贵父亲因病没有下地干活,惹恼了队长,说是反大寨,罚满贵中午不吃饭拉土造平原,招弟知道了,闯到队长家问:怎么?生病也不让生?你老婆成天生病反了多少回大寨了?要斗争先斗你老婆!毛主席还说有成份不唯成份哩!你爷爷辈是破落地主,只是到了你爹这辈子才把光景折腾成个贫农,没跟你算账就够便宜你了,你反倒打一耙!说完拉起满贵回了家。 自此,村里人再也不敢把满贵怎么样。
满贵结婚不到一年,两个嫂跟着嫁过来。张家立刻人丁兴旺。招弟开启了张家后继有人的大门。
满贵父亲临咽气时要满贵跪下:你狗日的要是慢待了招弟,到了阎王爷那里我也不饶你!
满贵说,爹,你该这样嘱咐招弟……
老人一听,笑着咽了气。 二 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岁月让满贵招弟变老了。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个头都跟了她,读完高中便被省体校招了篮球排球运动员,嫁了城里的女婿。招弟俩口子享清福,儿子女儿要他们到城里住,可哪里住得惯,他俩就在家里自己种着口粮田,挺自在。儿子女儿都把零花钱寄回来。满贵便学会了打麻将,把种口粮田扔给了招弟。
开始招弟不当回事,后来还输钱,输得多了跟招弟要,招弟也给。说苦了一辈了也该乐乐了。可后来要得勤了,招弟便觉得不对劲说你还上瘾了?再输你自己出!满贵就偷着跟孩们要。家里的活从不动手。招弟想,自己受了一辈子,哪在乎这点毛毛活?可到后来那些麻友找上门,说满贵该了人家的钱不还。这下招弟可动了真个的,他把该着的钱尽数还给人家,见天起来专门跟着满贵,不让他玩,把口粮田的活让满贵去干:我跟上你受了一辈子苦,我没嫌弃你,可你倒好,竟输上了钱!屁股大块田你让我种到死?轮也该轮着你老鬼了!
这一招还算有效果。反正春种秋收躲不掉。村里不允许荒了田,要罚款,还遭村人笑话。满贵也只好种。忙时,招弟也去帮忙。不过地少,活不多,闲空大,满贵还是背着招弟找他的牌友们过瘾。
去年退耕还林他们家的口粮田做了调整,变成两块,地点是在圈羊沟。那田的主人做买卖,搬到了城里住,地里的秸杆留到了今年春天。那块田紧邻村里陈老汉儿子的果园。今春,沟里单剩着这块田里的玉米秸杆没有割,东倒西歪的很扎眼。陈老汉碰到了招弟说那地成了你家的田,秸杆可是该收拾收拾了!
招弟听了便去催满贵,满贵就拖。催了几回昨天晚上说是家里的镰刀不快,要去跟人借,没想到他调鬼二十三玩起了麻将!不拽回来能行?
二
今早,招弟叫他起来吃饭,他故意蒙了头不理她。
招弟不硬给他生气。因为今天是满贵的生日。她把早饭温到火台上,想到村里的小卖铺去买肉中午吃饺子。不过满贵才不记这个呢!哪一天是小满芒种他也不理会。什么事都是靠她张罗。张罗也就张罗了,可一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招弟火气又升上来!不由上前去掀满贵盖着的毛毯,可他拽得紧紧的,显然早有准备。嘟囊了一声:俺今天身上好不舒服,再躺一会么!招弟一听松了手。看到满贵一条腿从毯下伸出来。招弟可从未这么认真地看过他的腿。在平时尤其是夏天,满贵在家里做事也好绾起个裤腿,可今天猛然发现细了好多,而且在膝盖与踝骨那里凸着老筋……
招弟心软了。生出一阵感慨:老了,都老了,这腿跟年轻时比起来差了不止一半呢……
她不再叫他起床,把门掩好,在屋檐下拿起镰刀准备自己去割秸杆。割完再买肉剁馅不误事。
刚走到半路,便碰到了她的同龄伙伴,见她拿着镰刀,便说,招弟呀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生生把个满贵给惯坏了!那是爷儿们的事,他平时闲着玩,也该歇好了,你倒成全他!
她便笑着说,他生就那样,我替他割了,明年就再别指望我了!
通向圈羊沟的路,要穿过半个村子,走了半截,不想碰上了满贵的叔叔:他拄着拐杖,见招弟拿着镰刀,就问她要做什么。他虽然快八十了,可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腿不好使,听招弟要去割秸杆,把镰刀夺过来:你个招弟,太娇惯俺那懒侄儿了!我看这狗日的是欠着打,你给我把他叫来,就说我说的,今天他不去割秸杆,我去跟他算帐!
老人任凭招弟如何解释就是不给她镰刀。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朝家里返,心里就又开始盘算,都说是我惯满贵,想来想去,也就是。一到动真个的,自己就先软了。他也是吃透了自己的心软才这样一次次地拖。今天早上不起来又何尝不是装的?
正走着,陈老头担着担子走过来,扑鼻一股子臭味。一看是挑着空粪桶。他主动打着招呼:二孙媳,忙甚?你快让满贵 把秸杆割掉吧,紧挨着俺儿子果园,乡里的干部说天干燥哩,怕失火。问这是哪个懒人咋连个秸杆也不收拾?我回话说一两天要割。你家满贵可是生在福窟窿不知福……他本想还说,可自知粪桶味道戗人便走开了。他已经快七十了,是村里勤快的象征,他儿孙一大堆,个个都是好光景,他坐在家里有享不尽的清福,可就是闲不住,帮着儿子种果园,一到春天村里的茅房早早就掏了,因为奶了人粪尿结的果又大又甜。满贵比陈老头小了快二十岁!真是没法比! 她拐到村小卖部买了肉后返回了家。 三 招弟把肉放到厨房回了主屋。满贵早已经端着那碗荷包鸡蛋挂面吸溜吸溜地吃。招弟收拾床铺,满贵把空碗放到桌上点了一支烟,吸一口说,老婆,后晌我再去割行不行呀?
招弟一听,火气顶上来,她强按着,问:为甚?
满贵说,我今天总是觉得身上困,也不想动。真的。
招弟说,那是懒出来的!不行,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到田里!不把秸杆割掉,不要回家吃饭!
满贵打了一个呵欠,吹出一口烟:真的,我求你了,我实在是困,真是不哄你!难受。
不行!招弟真动气了,她为刚才的心软而后悔,她一步冲上前,把满贵的烟夺了扔到地上一脚踩灭:满贵呀满贵,我这辈子可是瞎了眼,找了你这个懒鬼!不是我说,是连村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听着,你要还认我是你老婆,就赶紧去跟二叔要镰刀割秸杆!
满贵还要说什么,招弟把他搡到一旁,满贵的后背与胳膊肘磕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今天咋地了?去割还不行吗?说着用手去抚摸磕疼的肘:你、你把俺磕球疼了!
他看到招弟恼悻悻返回了厨房便不再吱声了。一到两人真动了脾气,满贵总是甘拜下风,这已经成为惯例。不过今天满贵仍然加大声音说话,想让厨房的招弟听到:你嘴上说,孩们大了,也该让我享享清福,可你总是压迫俺,让俺抬不起头……好了,俺听你的,今天死也死到那地里去……可你不该把镰刀给了二叔,二叔又要数落俺 ……
满贵朝外走时,突然哼起了歌来:妹妹你嘴上不饶人,成天跟俺瞪眼睛,弄得我老汉好伤心……
说完便开了门走出了院子。
四
招弟在厨房听着满贵的小调,不由想笑,火气便淡下来。人常说,夫妻是由前世的仇人转生的,在家里总是磕磕碰碰的,你来我去的,可是事情一过什么都忘了。母亲当初在她出嫁的前一天就对她说过,我跟你爹,成天嚷吵、拌嘴,你不要以为我恨你爹,我不恨他,我跟了他,就成了他的人,死了也就是他的鬼了,咱女人就是这么贱!你也一样,既跟了人,就不要分心,我看他是个软心肠的,跟你一个样,只要没有歪歪心,就是好俩口……
妈的话一直支撑着她,那几年过日子确实是不容易,满贵也真是难,干活累得吐过血,身子是后来才养过来。这几年学会了玩麻将,变得懒了,自己以后也要给他点面子。这么想着他剁馅声音就低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好好包肉馅饺子,他总是说嘴馋。
剁好了馅,猛然想到了满贵还好吃个果冻,就起身到村里的小卖部。再捎瓶香油,剁点香菜,买些新鲜蒜,捣成烂泥,让他吃个够!
这么寻思着,她关了门便走上了街。
天依然灰蒙蒙的,刮着干燥的风,每年春天总有不少时辰是刮风,把天空搅得就像发了洪水。像往年在这时已经下过几场春雨了。可千万不要遇上大旱,庄稼人就盼个好年馑,一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买了东西往家返,就又看到了陈老头担着空担子过来,他总是那个弥勒佛的样子, 腰杆还是那么直,面色白,怎么晒也晒不黑。人就是日怪。满贵要是有老人那么个好身板该多好!
陈老头见了招弟后,问:你买下啥了?又是给满贵舞弄吃的?刚才我看到他正在地里割呢。我还说道了他几句。我说,你小子是懒得越不像话了,咋不心疼你老婆?不过,今日个他可是干得实力呢,不一会就割了一大半。这小子,你得常数道着,他说今天他觉得有些困,我说,你是闲困的!再困也得把秸杆割了!
招弟应着,往家里返,路过村里的保键站。保健员看到她就跑出来,说是满贵该着他们的钱。招弟吃了一惊,说他是不是赌钱在这里借的?
那人摇摇头说,是他买了些药,前十多天买过,昨天也买了些……店里要结账了。
招弟心里一惊,他是给谁买药呢?
那人说,是他自己。是什么药,我也记不清了,单子上写着。
招弟便想去问村里医生,保健员说医生进城办事了,是送病人到县里住院的。招弟的心便悬起来,满贵早上说过身子发困,许是感冒吧。她不放心就跟着保健员进了保健站,翻出单子一看,不是中药,而是青梅素!
招弟掏钱把账结了。他咋瞒着我?今早上我真不该推搡他……后悔便涌上来。心便有些毛了。 五 回到家里她开始把买到了香菜跺碎搅到馅里,继而开始和面。心里盼着满贵快点能回来。这时,突然听到了村里的喇叭声响起来,声音很急。没有急事,村里的喇叭是不响的。前几天是告诉村民们清明快到了,在坟上烧纸时要特别小心,严防燃着山火。这会又有啥事?她开门伸了脖子听,喇叭里传出非常大的喊声:村民们,圈羊沟着了火了,快!快去救火,快去救火!火大着哩……
一听圈羊沟,招弟的心便揪紧。那里正是陈老头儿子的果园与满贵割秸杆的地方!这火会不会……
招弟返回屋里沾着面的手也顾不得洗,拽了一个破墩布,便拼命朝了圈羊沟跑。街上的人很少, 只有三四个老汉在慌慌地说着什么?这些年,村里的男人不是打工就是到城里做买卖,村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这时是多么需要男人们呀!他们没有听到广播吗?救火可得人多才行呀!
圈羊沟离村里不近。路也不好走,她跑上一道坡,朝那边望去,这一望可把她吓坏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整条沟被浓烟罩住了。陈老头不是说满贵已经割了一半还多了,那火是燃着了什么?
她顾不得多想了,继续朝前跑。
到了圈羊沟。她看到了果园坡上的灌木全成了灰烬。浓烈的火焰味依然非常戗人,自家的田块也烧成一片黑乎乎的,却能隐隐看出玉米秸杆是割过的。她连忙爬到田里,可看不到满贵。她突然意识到自家的另一块田是在沟底,比这块还要大,满贵会不会在那里?
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她真想大声喊着,可声音一出口却是那么小!心发慌两腿从未这么软,只有喘气的份。两只眼睛四处扫视。她看到陈老头果园的树枝全烧光只剩下树桩,四周的灌木一片黑。她的两眼在搜寻着,山沟里回响着她颤抖的呐喊声。她看不到满贵,没有了力量再喊,只是盲目跌跌绊绊地走。
突然,她看到了在果园与她家田块相连的凹地,一个被烧成焦黑的人窝着……显然是被四周燃着的干透的果叶、干燥的灌木与秸杆,没了逃生的路才……
她眼前一黑,扑上去,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她摇撼着那黑色躯体,泪珠哗地滚下来,悲恸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泻: 满贵呀,满贵,我的亲人呀,你死得好惨呀,是我生生害了你,是我硬把你逼来割这秸杆的呀……你说你身上困,我、我硬是让你来的呀……
我的满贵呀!我给你包饺子等着你吃…… 是我把你害了的呀,……老天爷呀,我活着还有什么过头呀……你跟上俺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俺对不住你,你丢下俺一个人可咋过呀……我可怜见的亲人呀……我咋向孩子们交待呀,满贵……
她就这么哭一阵,昏一阵地哭着,诉说着自己的懊悔与悲恸。
她正这么哭着,昏一会,醒一会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背被轻轻地摸了一下,她以为是救火的村民们前来劝说她的,她连头也没回扭,耸了耸肩,仿佛会妨碍她倾泻悲痛一样,哭得更伤心了。
直到身后的那人叫出她的名字后,她才像是被击了一棍猛然扭回头来:啊,满贵!
她离开了那个焦黑的人,大声问,满贵,你,你……没烧……?
满贵已经是满脸泪水,朝她点点头。
招弟依然不相信,掐了自己一把确信不是作梦后便一下子把满贵拥在怀里。她高大的身躯把个满贵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在搂着自己的孩子。
你、你把俺吓死了,你把俺吓死了,你、你死鬼到哪里去了?
满贵抹了一把泪说,俺看到果园着了火,沟都着了,赶紧翻到那边坡上去唤人……
招弟猛然一怔:那,那这人是谁?两人盯了片刻,几乎是同时大叫:啊!是陈老头!
满贵也愣了:天呐!是陈老头!……他、他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他回村挑粪了呢!……
两人弹簧似地蹦起,朝另一面坡跑来的人大声喊,快来人呀!
村民们已经赶过来,火已经扑灭,其实不是扑灭,而是没有可燃的东西才自己熄灭的。人们才看清是陈老头在点燃那些果叶时引着了山火被火封死了路……多亏满贵在另一面坡上!
救火的村民们把陈老头抬到了平车上朝村里返。
满贵俩口子望着远去的着陈老头的尸体,泪水再次涌出。 六 圈羊沟里只剩下他俩口。
满贵走得慢。他说,我真是困了。
招弟说,你这几天打青梅素针了?
满贵一愣:你咋知道的?
招弟问:医生咋说的?
就是感冒么。
你可不敢哄俺,有甚就给俺说,不要瞒,俺怕。
你看你,我就是感冒觉得软,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告你作甚?干着紧。这不,出了汗倒觉得爽快多了。说着就紧走几步超到招弟前头。
招弟说,那俺就放心。回去俺再带你查查。
你看你,就这性格,见风就是雨。
招弟不作声,加快脚步,超出了满贵后便停脚躬下身。
满贵一愣,你要作甚?
来,你困,俺背你。
你看你,人不笑话?
怕甚?来吧。
招弟背上满贵边走边问: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
满贵说,不知道,反正不吉利……
招弟赶忙捂他的嘴:今天你过生, 回去吃饺子,我已经剁好馅了。
这下,满贵的泪就再次流出来。不过,他知道招弟看不见,就没有用手抹,任凭它去流。
招弟就一直背着,爬上了秸杆田旁那道坡……[1]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