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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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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墳》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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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祖墳

明萬曆25年(公元1597年),順天府霸州一帶爆發瘟疫。波及周左縣邑。鄉民百姓死於傷寒者難以計數。

這年冬臘月初的一天,順天府轄屬大城縣西關,駛出一輛裝飾精美,滿帶風塵的馬車,沿官道向距縣城西南不足十里的一個小村急奔而去。左右有五六個武士、隨從模樣之人騎馬隨車疾行,看那神情都是急切焦灼之態。行人匆忙讓路,望着疾行的馬車紛紛議論,猜想這車內之人絕非平民布衣,本縣那些小官小吏也斷不會有如此排場,定是京里來的大官。

人們猜的不錯,車內之人確是一位大人物,官居兵部左侍郎。此次輕車簡從,沒有驚動沿途大小官吏,一是心內着急,惟恐那一套官場的繁文縟節耽誤工夫,二是因為此行不是公幹,只是奉旨回家探母。所以,他只帶了三名護衛,兩個隨從,一路打馬揚鞭,兼程趕路而回。

兩個月前,侍郎接家人來報,得悉家母感染傷寒,病勢沉重,恐不久於人世。老夫人想兒心切,盼能見上一面。侍郎接報後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想自己幼年喪母,全憑這位繼母王氏把自己撫養成人,教他讀書認字,以至才有他金榜得中。而今,年逾八旬的老母重病在身,怎麼不讓他牽腸掛肚!他再也不想重演當年未能在父親臨終前未能見上一面的悲劇了。

三十六年前,也就是明嘉靖40年(1561年)秋,他參加省里的鄉試,順利中舉。正待他全力準備來年春天的會考時,父親卻病倒了。請郎中診治,把過脈後,郎中把他叫到屋外,搖頭嘆息:病得不輕,恐難醫治了。他內心焦急且猶豫,眼看2月京城會考日益臨近,父親卻如此情狀,自己該如何是好!深明大意的父親自知病入膏肓,卻是硬生生把兒子趕出門外,逼他上了進京趕考之路。想是父親之舉感動了神靈,抑或是他念着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愿從而愈加發奮,居然考中三甲第192名。然而,父親卻沒熬到兒子榮歸故里那一天。在他到家前半個月,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此番得知繼母病重,他忙奏請萬曆皇上,請求皇上恩准他回家探母。這位以昏庸、荒唐著稱於世的萬曆皇上也有偶爾明白的時候,他念自己的臣下一片孝心,按照大明禮制,准其回家探母,並賜老夫人玉如意一對。

侍郎趕回家,垂危老母自是歡喜,然終是年邁體衰,病入膏肓。儘管侍郎請了許多名醫郎中,給老人診治,自己親手煎湯熬藥,侍奉床前,怎奈藥醫得了病,醫不了命。幾天後,老夫人還是撒手人寰,上了黃泉路。

侍郎悲痛自不必說,更令人痛心的是,在他為老母發喪守孝期間,因悲痛過度,耗損精力過甚,不幸也身染傷寒。回家後不足五個月,萬曆26年四月二日(1598),這位在鎮守遼東邊關戰鬥中屢立戰功、智勇超人的英才,不曾想竟被傷寒奪去了生命。享年73歲。

侍郎客死故里的噩耗傳回京城,萬曆皇帝大為痛惋。為表皇恩浩蕩,撫恤忠良,按朝廷制律,下旨在其家鄉子牙河北劃出近百畝土地為其營造墳塋。其規模之大,氣勢之宏偉,實乃本縣亘古未有。墳中所立石牌坊、石虎、石馬、石人、供桌和皇上的誥贈碑、祭器等均用房山青石雕刻而成。自此,這座頗具規模的墓地成為本縣一景。這墳地的主人便是我的祖先李松。

四百多年來,關於「李都堂」和他那頗具規模的墳地,續演着兩條截然相反的文化走向——我家的祖墳由初建時氣勢卓然一方到人皆敬仰的興隆之地,再到逐漸冷落、蕭條、衰敗、荒涼,直到文革期間被徹底砸爛。一座很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古蹟,只剩下累累墳丘,碎石遍地;而關於李松其人的生平故事,則在這幾百年演化之中,完成了中國文化善於把人升格為神的典範過程。

據李松同年,曾任吏部尚書的楊俊民為其撰寫的墓志銘記載:明嘉靖4年(1525年)11月1日,李松生於大城縣東陳村一個耕讀之家。祖父李祥。父親李淮,母親繳氏。李松字子節,別號小峰。

李氏家族是明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縣遷居此地的,至李松時,已是六世。李家祖輩勤勞本分,日子過得倒也殷實。到李淮時,合家供學,以歲貢身份步入仕途,任河南開封府鄢陵縣主簿(正九品)。

李松自幼天資聰穎,二三歲時便識字。三歲時,生母病逝。好在繼母王氏心地善良,對他百般疼愛,照顧周到。他的父親是他的啟蒙老師——「取諸庭訓,無他師。稍長,籍諸生有聲」(李松墓誌)。李松少年英才,年紀輕輕就考為秀才。三十歲前,李松為照顧家庭,並未急於參加鄉試。

嘉靖40年(1561年)秋,李松參加鄉試,中為舉人。嘉靖41年(1562年)2月,李松參加會試,取為貢士;3月,參加廷試,為三甲第192名,「賜同進士出身」。那一年,共錄取進士299名;那一年,他37歲。

錄為進士的李松,頭帶烏紗帽式巾,身穿藍羅袍,着青色帶革靴,手持槐木笏,上殿晉見了嘉靖皇帝,由此又成為天子門生。隨之按大明規定步入仕途。外放浙江湖州府歸安縣。可當他領畢差遣憑證,火速趕回家時,父親已撒手人寰。

知縣為一縣之長。歸安縣是湖州府衙駐地,為富饒的魚米之鄉,屬上等縣。李松能任此職,足見朝廷對他的重視程度。初入官場的李松卻出師不利。並非李松未盡職責或能力不濟,他「持節甚苦,以愛惠得民心」(墓誌),卻在三年任滿考核時幾乎被評為不稱職。

據舊縣誌載,浙江巡按考察所屬官吏時,立清、廉、貪、酷四牌,令各官自審政績。諸官齊奔清、廉二牌,唯李松獨立酷牌之下,巡按驚問其故,李松說:卑職讀過聖賢書,頗知自愛,貪贓枉法斷不敢為,清廉是自己的本分;而歸安豪紳勢力強大,非嚴懲不能達其治,因此『酷』字對我來說是有的。

李松任歸安知縣時,正值張居正大力推行「一條鞭法」稅政改革。「一條鞭法」觸動了權貴和大地主的利益。到任之初,當地豪紳極盡拉攏之能事,紛紛邀請李松過府飲宴。李松雖好飲,且海量,不醉不歡。可他心裡清楚,不該喝的酒一滴也不沾。年輕氣盛的李松大刀闊斧地推行「一條鞭法」,自然得罪了這些權貴,「媒櫱其短,賴直指龐公尚鵬力救之,得解,然竟坐此,左遷為鄧州判官」(墓誌)。

為李鬆開脫的龐尚鵬,南海人,嘉靖32年(1553年)進士。那年,他正任浙江按察使,也在推行「一條鞭法」。他是李松的「貴人」,否則,李松則要削職為民,也許仕途從此無望了。龐公在救下李松後,自己卻遭到彈劾。是李松的同年楊俊民的父親,時任吏部尚書的楊博保護下來。這段歷史,若干年後楊俊民為李松撰墓誌時記載下來,才留給後人李松豪飲的佳話。

李松降職鄧州判官(從七品),應該說是一次人生磨練。或許河南比浙江少了一些權貴,或許是他成熟了,三年後再次考官時,李松被推為山東兗州府滕縣知縣。赴任途中,李松順路拜謁了孔廟。他在《曲阜謁聖廟》詩寫道:

仰聖心殊切,

今朝願始酬。

宮牆高萬仞,

洙泗匯群流。

嘉樹形如蓋,

清風夏已秋。

停驂聊憩息,

西北暮雲浮。

又是三年,他「苦節如初」(墓誌),在隆慶5年(1571年)秋考官時,李松被評為優等。第二年,擢為工部虞衡司主事(正六品)。虞衡司負責「山澤采捕、陶冶之事」,從帝王陵墓建造,到鳥獸皮革收購,無一不及,還負責軍隊的武器和設備生產管理等。李松對軍隊管理一定有過人之處。他在兩年之中,先是從工部調到兵部,任兵部武選司主事,後又轉到車駕司。武選司是負責全國各衛、所將士的選授、升調、獎賞等。車駕司是負責禁衛、儀仗、驛傳、廄牧、鹵薄等。在兵部,李松又得到提升,任車駕司員外郎(從五品)。

明萬曆2年(1574年),李松再次外放任職。這次,他沒任地方職務,而是負責協調軍隊事務,為遼東都司兵備僉事(正五品)。都司俗稱為省;遼東都司即今遼寧省(略有差異)。時遼東為明朝多事之秋的地方。早先,明朝敵人主要是北部的蒙古人韃靼。著名將領戚繼光鎮守薊門一線長城後,蒙古人在這一時期基本上沒有擾邊。而東北部的女真族卻興起,從極北疆土到鐵嶺、撫順以東,名義為明朝管轄的建州衛。實則被各女真部落割據。這些女真部落以原始的管理方式,組織軍隊到遼東燒殺搶擄,造成遼東邊境「城鎮空虛」(墓誌)。

李松去遼東時,已是「三面臨敵。未鄰敵的一面便是進入內陸的要塞山海關,寬不足60里。李松發現這一帶地勢險峻,於是「拓弘螺山為內陸,鑿山築邊牆,遙接山海關,連亘八十餘里」(墓誌)。李松道:「此遼數世利也」(墓誌),這道邊牆的構築,才讓邊人有了固志,一直利用到明朝末年,長達65年。

從萬曆2年至萬曆9年的八年間,李松先後任遼東都司兵備僉事(正五品),遼東都司兵備參議(從四品),遼東都司兵備副使(正四品),遼東都司兵備參政(從三品),直至升到遼東都司提刑按察司按察使(正三品),為都察院派駐地方常駐最高監察大員,遼東都司布政司右布政使(正三品),為一省民政、財政長官。

明萬曆10年(1582年)。李松任遼東巡撫。這一年,李松57歲。明前期,巡撫屬中央派到地方的巡查安撫官員,並非地方長官。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以後,由於地方動亂,明廷開始常設巡撫之職,並以省為管轄單位。以後巡撫權力不斷擴大,不僅掌政,而且掌軍,實際上成為地方軍政首長,但中央官性質未變,必須每年8月上京匯報地方軍政事務。

李松在遼東巡撫的官職全稱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地方贊理軍務(正三品)。李松總攬遼東全省的軍、民、刑、政,故同品級的布政使、按察使均聽其節制;軍隊總兵以下的官員也要受其節制。在民間,巡撫又被稱為都堂。李松「李都堂」稱呼就源自於此。

萬曆10年2月,李松利用女真北關清佳砮、楊吉砮素與南關女真部落之間的讎隙,設計誘出盤踞在深山的清佳、楊吉砮的武裝軍隊,「巡撫李松使備御霍九皋許之貢市。清佳、楊吉卒二千餘騎詣鎮北關(今昌圖東)謁。……梁聞炮,急出塞,擊其留騎,斬首千五百奇。」(《明史·李成梁傳》)。李成梁為遼東總兵,有武功,還善謀略,與女真軍隊交戰,每每獲大勝,是與戚繼光齊名的將領。這次李成梁是準備迎擊女真炒花部落擾邊行動,巧遇李松與清佳 砮、楊吉 砮部交戰。清佳 砮部是女真十大部落之一,李成梁與之交戰十年未果,這次順手揀了個便宜。

在遼東,李松與李成梁還打了幾個漂亮仗。萬曆「十三年二月,李松因功又加兵部右侍郎之銜,但仍為遼東巡撫。此間,李松曾寫就《逾塞》詩一首:

亂山高下路西東,

霜醉寒林倚壁紅。

歇馬獨懷南渡事,

沉吟松竹撼秋風。

詩的末句是借用南宋抗金名將岳飛的「半山松竹撼秋風」之語。那一刻,李松一定想起四百六十年前的歷史,北宋的皇帝徽宗趙佶、欽宗趙桓就是被女真的先祖金人所擄坐井觀天的。李松在為大明王朝的命運擔心。

明萬曆14年,李松任兵部左侍郎。這一年,李松61歲。李松任兵部左侍郎長達十二年有餘。左侍郎是尚書的副職。侍郎分左右,左為上。據明史載,李松逝後,兵部十餘年中竟無侍郎。楊俊民在其墓誌中寫到:「原公守遼最大,公去遼,遼益坐困。夫遼為京師左臂,國家倚為安危。疆場之事,安得文武才如公者其人而久任用之,其明效可睹已。」

從我剛剛記事時起,爺爺就給我講他從他爺爺那裡聽來的關於先祖李松的故事。爺爺說,李松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下凡,連大鬼兒、小鬼兒都怕他的。當地人都知道這樣一個故事:

李松小的時候,他父親李淮還在河南為官,常年不能回家。母親在家侍奉公婆,加之婦道人家,出門不便,李松每天都是一個人去縣城念書。他家離縣城八里,儘管先生非常喜歡李松,總是提前給他布置作業,以便讓他在天黑前能趕回家。可天有季節管着,晝夜長短不一,冬天日短,往往做完作業天就黑了。教書先生留他住下,李松總是笑着說「先生放心,我不怕走夜路的。」

一天,李松做完作業,天又黑了。跟往常一樣,他向先生行鞠躬禮後夾起書包就往外奔。先生見他走得急,以為他膽小了,便尾隨其後護着他。只見李松一出南門,便有兩盞燈籠在他的左右照着亮,李松走得快,那燈籠也跟得快,李松走得慢,那燈籠也跟着慢下來。先生只見李松和兩盞燈籠在行走,並不見其他人,以為眼花了,揉了又揉,可還是看不到其他人影,便又好奇地跟了二里地。一過鳳凰莊,就見李松揮舞兩臂,談笑風生:「小鬼,小鬼,好大的頭!」有人應答道:「都堂,都堂,好大的膽!」先生不明白李松和誰說話,何人又跟李松說話,正想着,又聽李松說「小鬼,你要不聽本都堂的話,本都堂開你到遼陽。遼陽不留,再回本處。」就聽小鬼哀求道:「好都堂,我們何時不聽話了,只是都堂再彈小的頭時輕一點。小的腦袋都被彈腫了。」先生這才明白,李松左右的燈籠是小鬼們為他提着的,怪不得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呢。先生嚇得半死,打此再不用護送李松回家了。

預知了學生的前途,先生對李松更是另眼相看,着力培養。話說某年初夏,一個夜晚,教書先生做了個夢。夢裡,縣城北的城隍廟神可憐兮兮地找來了,訴苦道:「小神請求先生,別再叫小神照看您學生的雪球了。」先生夢醒,心想,城隍爺是本邑最大的神,掌管全城百姓安危,何人竟敢耍笑他?細想,定是李松乾的「好事」。

第二天,先生問李松。李松不解其詳,說最近沒幹什麼調皮的事呀,哪有什麼錯啊……先生跟他說了夢中之事,李松恍然大悟:「呀!是這事啊!我還真忘了。」他跑去城隍廟,取回一個拳頭大小的雪球。

原來,上年冬里,一個雪後天,李松邀了劉大受幾個同學一塊到城隍廟裡玩耍,他們打雪仗、堆雪人,玩耍的不亦樂乎。他們走進大殿,但見城隍廟神威嚴的面孔正看着他們,唬的幾個同學直往後藏。劉大受說:「李松,你膽子大,敢上去摸摸他嗎?」李松說:「這有什麼不敢的。」他從殿外攥了一個雪球,爬上神壇,摸了城隍神的臉,又把雪球放在城隍神齊胸微合的手掌上。李松對城隍神說:「本都堂命你好生看着。要是化了,罰你到遼陽為神。遼陽不住,再回本處。」

城隍神怕李松,就日夜小心看護雪球。冬天過去了,李松沒來;春天過去了,李松還沒來。這下可苦了城隍神,「這雪球要是化了,自己豈不要去冰天雪地的遼陽了。」

起初,城隍神叫來小鬼,用搧扇子給雪球降溫,夏季到了,天一天比一天熱,小鬼都累趴下了。把個城隍神急出淚來,只好給李松先生託夢求情了。

當地人還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某日晚間,萬曆皇帝閒來無事,圍着大殿瞎轉。走着走着,忽覺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沒人,再走,腳步聲又起,萬曆皇帝心虛了,壯了壯膽,問道:「何人朝靴響亮?」就聽有人應答「二弟雲長」萬曆皇帝一聽,樂了,心想:他是關雲長,那我就是「桃園三結義」的大哥劉備了。心念及此,又跟了一句「三弟何在?」「鎮守遼陽。」萬曆皇上一想,遼陽的都堂是李松,更樂了:我朝中有關雲長神靈保佑,東北邊境有張飛轉世的李松把關,大明帝國不是鐵桶一個了嗎。又一想,「三弟」李松也是多年沒進京相見了,何不叫他來一塊兒痛痛快快吃回酒,敘敘情……於是馬上傳旨調李都堂進京。

有句俗語:文官怕選,武將怕調。被選的文官,被調的武將,大都是因為皇上對此人起了戒心欲殺之。李松一聽皇上連夜調他進京,自忖不妙,心想,與其進京被皇帝弄死,何不自我了斷,也能保住一大群跟隨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將士……心下一窄,便把個金元寶吞進肚中。皇上一聽「三弟」吞金而亡,嘆息了一句,「唉,三弟是沒福之人。」念其鎮守遼陽勞苦功高,便大大破例厚葬了李松。

爺爺曾是一臉莊重地告訴我,建墓之初,每到夜晚李都堂墓地里的石虎、石羊、石馬以及石人都活了,,整夜馬蹄得得,甲冑之聲不絕於耳。這是李松的部下侍從給他的陰宅巡邏守夜還相傳,每到初一、十五夜間,那些馱石碑的王八便跟着石虎、石馬、石人一塊到墓南的大坑裡找水喝,其中一個王八爬的慢,因此黎明雞一叫,它便爬下不走了。所以,直到今天,距李松墓地正南方百米左右,還躺着塊王八馱石碑呢。

其實,類似我祖先之類的傳說,在我們的文化遺存里實在算不得稀奇。從「姜子牙封神斬將」到「南朝四百八十寺」,無論你走遍神州的哪一個角落,都會有神台寺院供你拜謁,有各路神仙令你肅然。

一個人一旦出類拔萃,成為人物,就必然被世人關注。於是,各種探究,揣測,臆造就像一把無形大筆,把各種色彩塗料一層層刷將上去,由傳奇而神秘,由神秘而神化。就這樣,一個肉體凡胎的自然人就被這樣一種奇異的民族心態供上廟殿神位。中國的神,大都由人升格而成,都可從歷史的進程中尋到他們留在塵世間的一行足跡。人是真實的,神是玄奧的,由人即神,真實與神秘就這樣不可思議地交融在一起,實在不能不說,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奇妙至極。然而神是怎麼造出來的?是我們這個民族保留了太多的人類早期文明(史前文明)神秘文化的特質,還是一種敬畏心使然?這樣的一種喜歡造神的民族心態,到底給了我們這個民族怎樣的心理暗示和行為影響?我們民族歷史上一次次大悲劇、大苦難的發生是否跟這樣一種文化特質有着某種內在的必然聯繫?所有這些問題,確實值得我們好好的思考一番。

曾寫過一篇題為《御碑》的短篇小說,講的是文革期間,村里一個在縣立中學念書的紅衛兵「小闖將」帶領一群造反派回村破「四舊」,搗毀祖墳的故事。這篇小說就是取材於我家祖墳在文革中遭劫的真實事件。

從明萬曆27年(1599年)李松墓地建成到上世紀60年代中期,四百多年間,除了光陰歲月留給它的滄桑與古樸,使其透出歷史的厚重和一個家族曾經的榮耀,李松的陵園沒有大的改變。

初秋時節,我又一次沿着戰國燕南長城堤西行。過了楊堤村向北,順着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找到那條數百米東西向的土路。這條土路兩側被青紗帳裝飾得如一條胡同,長長的,幽幽的。「胡同」里生長着一簇簇的馬蘭草,路邊有,路中間也有。無數次人踩、馬踏、車碾,馬蘭草依然不屈地生長着,如劍,又如揮舞的花束。這個時節不是馬蘭花開的時候。她的花期在清明前後,那時她莊潔素雅、暗香浮動不知告慰了多少祭奠和被祭奠的人。

馬蘭草盡的地方,路南側有神道碑一塊。碑高約4米,寬96公分,厚26公分,為龜趺螭額。上書「明誥贈通議大夫兵部左侍郎李公神道」字樣。

神道碑往北約二百步,東西向約四十步的地方,就是明朝萬曆年間兵部左侍郎李松的陵園了。先是一座氣勢宏偉,刻有浮雕圖案的石牌坊。牌坊橫額有「司馬寧園」四個大字。萬曆皇帝朱翊鈞御筆親書。石牌坊門前,有石獅一對、望柱一對。穿過石牌坊,由南往北分別是:武將一對、石虎2對、石羊2對、石馬2對、文官一對、欞星門、誥贈碑4塊。再向北二百步,便是李氏家族的祖塋了。舊時,園子古木參天,華蓋蔽日,松柏直徑都在半尺以上,杜木樹直徑一尺有餘。

石牌坊門前兩側石獅為立式,高1.75米。傳說獅是守園的靈獸。望柱高約6米。上有朝天吼的獸物,即民間傳說的望天猴。前石牌坊面闊三間,四柱,寬約9米,高約4米。柱石上雕有獅子、配西番蓮、菊花等精美圖案。

武將石像生為撫劍造型,高約2.5米,肩寬90公分。虎石像生為蹲式造型,高約1.5米。羊石像生為臥式造型,高約0.7米,長約2米。馬石像生為臥式造型,高約1.3米,長約3.5米。文官石像生為捧笏造型,高約2.4米,肩寬84公分。

欞星門為單開間,高約3米,寬約3.5米,活動門。夾柱石上雕刻着響鼓,配以花枝圖案。橫樑書有「司馬寧園」字樣。

誥贈碑分大小兩種規格(各2塊),大的高3.88米,寬90公分,厚23公分;小的高約3.6米,寬約80公分,厚約20公分。

司馬寧園石像生總計18個(不含前石牌坊夾柱上的8個石獅)。每個石像生基本用整石琢成,對稱式分列神道兩側。好個風光的司馬寧園!其精美程度,據縣城西關村人、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劉思源老先生講,除了北京十三陵,這是他大江南北所見過最好的石刻了。

美哉,司馬寧園石刻藝術!

上述文字是大城縣史志專家,學兄楊馨遠先生對李松陵園的生動描寫。他用精準的文字給我們復原了「司馬寧園」當年的風光。(至於一個三品官員為何享有大大超出明朝典制規定的禮遇,馨遠兄另有學術文章加以論述)。

如果說上述文字給我們的閱讀感受是愉悅的,明朗的,足以引發我們對歷史的幽思和一個家族的懷想,那麼,下面這段文字就顯得沉重而黯然了。

又是一個秋風蕭瑟,草木凋零的時節,為了核實一處史料記載的真偽,我騎着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沿着那條熟悉的鄉間土路,再一次拜訪「司馬寧園」。接近神道碑時,我心下一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那完整平滑的石碑硬生生斷為兩截,龜趺的首已不知去向,殘碑和碑額疊在一處,周圍是沒膝雜亂的荒草,看上去好不淒涼。

上次來的時候,那神道碑還是完好無損的,它斜靠在龜趺座上,常有村童來這裡玩耍,這通石碑是他們上好的滑梯。短短一年有餘,神道碑竟遭此厄運,究竟何故?又是何人所為?

從李松神道碑向北,穿過落寞雜亂的打穀場、葵花地,棗樹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石石刻。這些刻着精美圖案的石頭,或苔鮮掩面,或半掩雜草之中,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數數,有二三十塊。這就是李松的司馬寧園前石牌坊遺址。站在寬1米長2.8米高60公分的青石基座上,向北眺望,是兩株酸棗樹,每株樹圍足有70公分;樹冠有40餘平方米。樹下野草尺高,秋風吹過,荒草搖曳中隱約有「獸物」不甘寂寞地往上「竄」。那是寧園裡的、羊和馬的頭。當然它們既不咬人也不會跑。它們個個有四百餘歲了。這些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的石像生不僅傷痕累累,而且身首異處。神道西側怎麼又少了兩隻羊?一陣秋風吹過,才看到仆伏或仰身的文官武將石像生,他們同樣是身首分離。似乎又少了個文官身影。

我舉起相機,想為這片殘園留下幾張照片。突然,一位八十有餘、上身赤膊的老漢問道:干什的?他的語氣和眼神充滿了敵意。我說在寫有關李松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文章,要配幾張石刻照片……老人家並沒有聽懂我的話。眼神中仍然充滿敵意。尷尬之際,棗林中有個漢子說:「他不是壞人。他照相有用。」聲音很熟,待他出來時才認出是同一個單位的老李。老李兩年前離崗休息的,他是李松的後裔。問怎麼這麼巧,在這碰上了。他說每天都要到寧園轉上幾圈,今年春上,又有兩隻石羊被盜了。我對這兩位「守護神」很崇敬。是啊,司馬寧園不能再遭一星點的破壞了,這是古郡僅存可資炫耀的石刻群了。

雖說不出馨遠兄這篇文章寫於何時,但我敢確定,必是在1967年之後。

那年夏天,一個燥熱的中午,村里突然闖進一夥十八、九歲,身穿綠軍裝,臂戴紅袖標的紅衛兵造反隊,他們是從縣城趕來的。領路的就是我村那位本家叔叔。當時,他正在縣中學讀高一。眼看着學校里不少人每天都弄出點造反奪權的花樣兒,他也極想出一次風頭,風光一回,可他一時又想不出一個能使他一鳴驚人的好去處。一天,他回家向他爺爺、奶奶宣講「老三篇」,宣講「老三篇」還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跟老人家要幾塊錢花。

李松陵園是從縣城回村的必經之路。當他路過自家祖墳時,看到正有兩個人用宣紙拓印四塊誥贈碑的碑文。這兩個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年輕的是我父親,年老的是村里一位本家爺爺。早年間,他讀過幾年私塾,是村里少有的幾個文化人。

正當父親和老先生往最後一塊石碑上貼宣紙時,我那位叔叔一步上前,怒聲呵斥老先生,說他這樣做是維護「四舊」,是對抗文革的保皇派。老先生被這位胳膊上帶着「紅衛兵」袖標的「小闖將」嚇懵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轉頭望向父親。此刻,父親正緊握雙拳,怒目而視着他這位本家兄弟。這位「小闖將」大概也知道挨揍也疼,就沒敢造次,轉身走了。

不想,他返校後的第三天,就領着一群手拿鐵錘、繩索、鍬鎬的紅衛兵造反隊張牙舞爪、殺氣騰騰地進村破「四舊」來了。

半天一夜烏煙瘴氣、天昏地暗的折騰之後,一座建制完美,布局得當,凝聚古代傳統石雕藝術精華,記載着一個家族輝煌歷史的古墓,頓然間面目全非。一座座墳塋,被一把把瘋狂的鐵鍬挖開了,累累白骨在陽光下閃着慘白的光,高大莊嚴的石牌坊被拉倒在地,斷為數截,精雕細刻而成的石人、石馬也是伸手易觸。偌大的陵園一夜間被糟蹋的遍地狼藉、面目全非。唯有那倖免於難的一株株高大的松柏樹,默默地聳立着。粗大樹幹的裂痕處,緩慢地往外浸着松香油,恰似歷史老人面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群被瘋狂燒盡了思想與人性的政治怪物湧出無奈而憂傷的眼淚!

是的,戰爭固然可怕,然而,喪失理性的政治狂熱所聚集的破壞力與殘忍度絲毫不亞於戰爭帶來的災難與傷害。因為這樣的政治狂熱是沒有規則,沒有法度,沒有良知,而又是在光天化日下完成的一場肆無忌憚又理直氣壯的公然施暴。導致這樣一場浩劫的根源就在於一種可怕的愚昧和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我家祖先李松由一個肉體凡胎的人被一種善於造神的民族心理塑造成天上的星宿;而承載着歷史,頗具文化藝術價值的陵園卻在一夜間被搗毀砸爛,兩種情狀看似相反,實乃同一種文化心裡特質使然。

需要說明的是:曾讓我那位本家叔叔出盡風頭的「司馬寧園」被毀了,可那四塊石碑卻躲過了一劫。事發的前一天夜裡,有人偷偷將石碑埋入了地下。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四十多年過去了,古老的傳說還在一代一代地延續。夏夜裡星空下,我的兒子又坐在那棵老槐樹下,聽他的爺爺給他講老祖先的故事。

四十年的風霜雨雪,祖墳愈加破敗,荒涼了。參天的蒼松翠柏不見了,不知變成了誰家的桌椅板凳,散落在墳地里的七零八落的石雕殘塊,也有大部分被村人砸成碎石子,弄回家做了建房的材料。祖墳完完全全成了一片蒼涼的廢墟。只有在每年的清明節,這裡才隱約透出一絲久遠的遺韻和令人感動的溫馨。

前年清明節, 一群操外地口音的人,幾經輾轉找到父親,他們自稱是明朝兵部侍郎李松的後代,是從天津靜海大王莊趕來認祖歸宗,給祖先掃墓來的。這些年,常有流落到異地他鄉的人陸續回到令他們魂牽夢繞的地方,有的甚至是從東南亞地區和大洋彼岸的加拿大來的。儘管這裡的景況與他們從祖輩,父輩那裡聽來的大相徑庭,但他們還是滿心虔誠地跪拜在那個最大的墳丘前,焚香化紙,祈禱祖宗保佑子孫康寧興旺,歲歲平安。儘管滿目的淒涼,記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儘管這裡已是廢墟,但他們依然在深深地眷戀着這塊神奇而多難的土地——這裡是他們生命的根!

父親帶着從大王莊趕來認祖歸宗的親人去了祖墳,給他們講述了祖墳的種種遭際。末了,他把四張碑文拓貼送給帶隊而來的族長,留作紀念。父親沒告訴任何人,那四塊御賜石碑還在。它們是被父親和那位已經過世的老先生,在紅衛兵造反隊進村前一天夜裡在原地挖坑埋入了地下,直到現在仍安然無損地躺在那裡。

2008年春末,一塊小石碑立在「司馬寧園」欞星門遺址處,上面刻着兩行字——「李松墓(明代) 河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附注:大城县史志专家,学兄杨馨远先生为本文写作提供了许多资料。谢过馨远兄!

2010年秋完稿,最後修訂於2012年夏末

本文收入《大帝的守望》一書 [1]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