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子大爷和他的那些书(王善峰)
作品欣赏
痴子大爷和他的那些书
痴子大爷死了好几年了,可我总还是想起他和他的那些书。
痴子大爷名秀,是我本家的一位长辈,因为为人有些“痴气”,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秀痴子”。因为“痴”,所以常常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村里有两句歇后语,常常挂在人们的口头,这两句歇后语都与痴子大爷有关。一句是“老秀看媳妇——好一个大热。”据说痴子大爷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相亲那天,媒人嘱咐痴子大爷:“人家来了,千万要说个话儿,别像个傻子似地。”于是乎当媒人领着姑娘来了的时候,痴子大爷迎出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今儿这个天,好一个大热!”于是乎“老秀看媳妇——好一个大热”就成了经典,每当天气热的时候,人们就会说,“今儿这个天,真是老秀看媳妇的天儿。”
另一个与痴子大爷有关的歇后语是“老秀割杆子——做做了。”这两个“做”字,前一个要重读,后一个要轻读,在本地方言里“做做了”就是“糟了、坏事了”的意思。话说那年搬家盖房子,大家都偷着上山割杆子做木料,痴子大爷被看山的捉住了,痴子大爷扎煞着两只手,嘴里不住地嚅嗫:“这可不做做了!”于是又留下一条歇后语:“老秀割杆子——做做了”。
痴子大爷是个单身汉,但这样说似乎不准确,因为痴子大爷结过婚,后来离了。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但我从来没见过。痴子大爷开始住在村南,一个人,三间屋。村里的房子是统一规划盖的,从外观看都一样,不一样的是里面。痴子大爷的屋里简陋,肮脏,杂乱不堪,被烟呛得黑乎乎的,很少有人光顾。但我小时候常去,吸引我的是痴子大爷的那些书。
那时候村子里没有电,文化生活比物质生活更贫乏。我小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读书。家里所有的书——主要是哥哥姐姐学过的课本——我都翻出来读,读得懂的读不懂的都读。那时候的阅读兴趣主要是看故事,再就是猎奇,搜寻一些新奇古怪的有趣的知识。那时候可读的书真是太少了。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读长篇小说,“四大名著”到小学毕业全读完了,光《红楼梦》就读过四遍,因为家里有,是哥哥买的。升初中以后,学习紧张了,长篇的东西读的倒少了。也就从那时候起,培养了我对古典文学的兴趣,也从那时候的阅读中打下了古典文学的基础。
痴子大爷是我所知的村里唯一一个家里有藏书的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便经常跑到痴子大爷家找他借书看。痴子大爷的书装在一只看不出颜色的木头箱子里,箱子放在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地瓜阁子上。在那个以地瓜为主粮的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地瓜阁子。地瓜阁子位于炕的上方,在几根横架于两墙之间的杆子上,铺上用条子或者是笆草编成的笆,笆上镘上黄泥,用于储藏地瓜,也用来堆放杂物。
每当有我们这些小朋友光顾,痴子大爷那双小而圆的眼睛就会变得铮亮,闪着神神秘秘的光,看着我们,嘴角“咝咝”地吸着气,问我们:“你们知道吗?毛主席用兵打仗的那些道儿都是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面学来的。”有时候会跟我们讲“三顾茅庐”、“六出祁山”、“七擒孟获”什么的。我们并不爱听他讲,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缠着他借书。他总是摇着头说:“你们还小,看不懂。”看他不肯借,孩子们就一哄跑出他的小黑屋子。
有一次我缠着痴子大爷借《西游记》。痴子大爷说:“那书你看不懂。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啊。”我坚持说我能看懂。痴子大爷不信,说:“那我得考考你。”于是找出一本脏乎乎的书递给我,我一看,原来是一本《聊斋志异》。痴子大爷找出其中的一段,叫我看完之后说给他听听。那本《聊斋》既没有注释,也没有白话翻译,但我凭着读过几本古典小说的底子,还是读明白了那个故事,于是一五一十说给痴子大爷听。痴子大爷那双小而圆的眼睛铮亮地看着我,嘴里“咝咝”地吸着气说:“不简单,你这个小孩儿不简单。”于是我如愿以偿,拿到了自己想借的书。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
我记得痴子大爷的那口箱子里,除了有《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聊斋》这些古典小说之外,还有《世界地理》、《世界通史》这样的书,当然也有《毛泽东选集》这样的书,《毛选》在那个年代是必不可少的读物,何况痴子大爷还是党员呢。后来我升了初中,学习紧张了,杂书看的也少了,到痴子大爷那里借书的次数自然也就少了。我只记得曾借过一本萧涤非的《杜诗新译》,因为那时候迷上了古典诗词。
痴子大爷会一门本事:掐算。村里谁家的鸡呀鸭呀找不着了,或者丢了什么东西,就会去找痴子大爷“迂道迂道”。于是痴子大爷就会掐着手指头,那双小而圆的眼睛闪着神神秘秘的光,年月日时,子丑寅卯一掐算,然后说:“什么时候到什么方位去找,就找到了。”当然有时也会说“找不到了”。也有灵的时候,也有不灵的时候,于是关于痴子大爷的掐算准不准就众说不一了。掐算得灵的时候,事主过后都会拿上礼物去答谢痴子大爷。
学过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我便常常把孔乙己想象成痴子大爷的模样: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脸,一头稀疏灰白的头发,颏下同样稀疏灰白的胡须,吸溜着永远也擦不干的清鼻涕,嘴里“咝咝”地吸着气,一双小而圆的像耗子一样的眼睛,闪着猥猥琐琐、神神秘秘的光,佝偻着腰,左手掐着手指……其实村里还有一个关于痴子大爷的歇后语,不过对痴子大爷很有些不敬,叫做“老秀刻猴儿——不用照镜子。”因为痴子大爷会用木头刻猴儿,人又长得尖嘴猴腮,所以大家就编了这么个歇后语取笑他。
我初中毕业后就外出谋生,自己挣了钱,就送进了书店,买回一摞一摞的书,文学、历史,古典、现代,腹笥和庋藏自觉已远远超过了痴子大爷。在外游荡了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村里,我也学会了“老秀看媳妇”和“老秀割杆子”的歇后语。十年间,痴子大爷已由村南搬到了村西,又由村西搬到了村东,依然吸溜着两条清鼻涕,嘴角“咝咝”地吸着气,两眼闪着神神秘秘的光为人掐算,只是腰佝偻的更厉害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我再也没有到他那里借过书。我也加入了取笑痴子大爷的行列,经常拿一些周易八卦之类的题目考考他,看他两只小而圆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嚅嗫着回答不上来,开心得大笑。
又过了几年,痴子大爷就死了。痴子大爷是因烧炕失火烧死的,据说被抬出来的时候,浑身烧得跟一只烧鸡似地。痴子大爷死后,他的女儿把房子卖掉了。我曾向他的弟媳我的婶子打听他那些书的下落,婶子说:“你叔只留下几本算命的看风水的,剩下的都给他埋了。他活着的时候就爱看个书,给他带到那边看去吧。”我心里有些怅怅然,尽管我知道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值得收藏的珍本。 [1]
作者简介
王善峰,1970年生,山东文登人。文登某企业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