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老师（6）(张春彦)
作品欣赏
疯老师（6）
高中校友的微信圈那天转发了学校公众号的一条动态：韩怀璞老师于7月8日上午因病去世，享年73岁。好多校友都不知道谁是韩怀璞，开始都没有当一回事。后来不知是谁留言：韩怀璞就是疯老师。接着留言就呈现刷屏状态，满满地飘着哀思。
三天后，原没有准备为他举行追悼会的学校发现越来越多的校友从天南地北赶了过来，车辆先是停满了操场，接着连学校外面的马路上也水泄不通。校长想了想说：抓紧开开大礼堂，给韩老师开追思会。
赶回来的学生都是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少人面颊上、眼角旁有依稀的泪痕。其实，对于他们而言，疯老师一堂课也没有给他们上过，尽管疯老师在这个学校呆了将近50年。
每个学生认识疯老师的桥段几乎一致。每次新生入学的动员大会，疯老师总能鬼神莫测地出现，总是会在校长做完开学讲话后跑上主席台，扯着嗓门喊：孩子们，我讲几句：第一，要好好学习，珍惜机会；第二，要省吃俭用，保持朴素；第三，要心无旁骛，不搞斜撇子事！另外，如果有老师不好好教书，学校食堂饭菜偷工减料，你们告诉我，我打死他们！反正我有神经病，杀人不偿命！说完，他自己喊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口号跑下去，主席台上的领导们面面相觑，下面参加仪式的学生们或惊讶、或迷茫、或开怀大笑。
慢慢地，新生们就有和高年级同学一样的感觉：疯老师，真疯！
每个清晨，他总是风雨无阻，在铃声响起之前跑到学生宿舍楼门前，敲着洗脸盆走来走去，边走边用他破锣般的声音吼：小子们、小妮们，抓紧起床，然后撒尿、跑操、吃饭、上晨读……静寂的校园里，于是开始传出学生们的哈欠声、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宿舍门开启的咣当声……十分钟后，学校大喇叭才响起起床的号子声。
饭前10分钟，他会跑到学校餐厅里，一手拿着土块，一手拿着教鞭，先把所有的饭菜尝一遍，他认为不满意的或者不卫生的，会直接把土块扔进去，逼着餐厅的负责人把整盆的饭菜倒掉，然后哈哈大笑。开饭时，他拿着教鞭维持秩序，有插队或者加塞的，他金刚怒目般挥舞起来，仿佛十分用力的样子打将过去，但敲在头上，却是轻轻的，如同蜻蜓点水，插队或者加塞的人，会在同学们善意的嘲笑声中自觉去后面排队。吃饭时，他在餐厅踱来踱去，看见有只吃馒头或者他感觉生活条件不好的同学，他会过去询问人家的姓名和班级，午休时跑到人家宿舍，偷偷叫出来，要么塞上几十块钱，要么留下几十块钱的菜票。如果人家不要，他会瞪大眼睛，故意压低嗓子说：怎么？还想让我买了菜给你小子送过来？我可是疯子，神经病！对你影响不好！
晚自习，他比学生还要准时，背着手从每一个教室外边得走廊里转来转去。到了高三年级的教室，还会跑进去，有调皮的或认真的同学问他问题时，他总是皱着眉头，挠着头皮，连声说：难倒疯子了，难倒疯子了……然后飞也似地逃之夭夭，大家哄堂大笑，缓解了紧张的学习氛围和高考的压力。但不一会，他拉着任课教师跑过来，看人家讲解，他蹲在教室后面得意洋洋的笑。时间长了，学校的不少老师都形成自习课一定要去教室看看的习惯。
晚自习放学，他在学校门口巡逻，左手拿菜刀，右手持短棒。看见有准备寻衅滋事的社会青年，他总是第一个冲过去，扯着嗓子喊：怎么着？想打架，来给老子打，咱有神经病，打死人都不偿命！后来学校规模扩大，他又养了两条狼狗，栓在学校门口。因为是他养的，同学们戏称为疯狗，疯狗同他一样，对学生都是摇头摆尾亲切的样子，看见有来捣乱的，狂吼着做冲锋状。因他和他的狗，敢到学校闹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消失了。有好奇的同学问他是否真的打过架时，他洋洋自得地说：几十年来，大战二十多次，小战不计其数，疯子我完胜，从无败绩。
夜深人静，他会在学校的操场上、小树林及其他僻静的地方游荡。有人说他是在维护学校安全，有人说他是在抓早恋的学生。有因早恋被他抓住的学生，多年后感慨说：疯老师真好。当年看见我们谈恋爱，把女生轰走，对我说：谈恋爱我不反对，但谈恋爱影响上学、影响休息我反对！考上好大学，啥样的芳草没有啊，为啥早恋一棵狗尾巴！这次我给你们保密，下次再抓到现行，捆起来，在学校游街，交给父母！你们不要脸面，看你们家长还要不要！？但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把人家捆起来或者交给家长，不知道有多少秘密，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每年期终考试或期末考试后，他会把每个年级前五十名和后五十名的学生名单要过来，前五十名的他用自己的工资发奖学金，钱虽然不多，但他发的十分真诚，甚至真诚到让人觉得有点强迫的味道；后五十名，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把他们叫过去，给他们鼓励，训话、分析原因，甚至替他们分析提高成绩的途径，不少后进的学生，竟然也考上了大学。
花开花谢，岁月如梭，学生们如同匆匆的过客，走了来了，来了又走了，疯老师就这样神龙不见首尾、急急忙忙、反反复复年复一年的在学校里活跃着，他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个记忆。他的身影，他的故事，成为传奇。好多毕业生回母校时，会特意去看看他，或者向别的老师、同学打听他如今怎么样；好多毕业生觉得自己都慢慢变老了时，偶尔遇见他，却惊喜的发现疯老师还是那么神神叨叨、嘻嘻哈哈的宛若从前。
追思会结束后，不少校友困惑地问：那个跪在他遗像前，嚎啕大哭如丧考妣拉都拉不起来的人是谁？有人猜测是他帮助过的学生；有人猜测是有故事的其他人。
只有一个年龄比疯老师还大的退休老师知道真相。他唏嘘不已，留着泪说：那个啊，是大官，现在已经是正厅长了，是韩老师大学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班里的团支书。那时文革，他觉得韩老师工资收入太少，年少轻狂，领着一群同学在学校贴大字报，胡乱写了一首“十年寒窗苦，二十三块五。下不养妻子，上不养父母”的诗，被认为是恶毒攻击党的教育政策。县革委会严厉追查，韩老师为了保护他们那群熊孩子，自己主动去坦白，说是自己写的、贴的，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们几个没受影响，顺风顺水的，韩老师却疯疯癫癫蹉跎了一生！
作者简介
张春彦，山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