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生日(李廷柱)
作品欣赏
爷爷的生日
一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正好是爷爷八十岁生日。他在市中心的向阳大酒店里摆了一桌丰盛的筵席,邀全家人聚餐。大家兴致勃勃地赶赴到那里,祝贺他老人家身心健康,子孙满堂,年高德劭,进入耄耋之年纪。
爷爷虽然已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但精神矍铄,身体健康,思维敏捷。爷爷今天心情愉悦,特别高兴。我把那顶老寿星帽戴到他的头上,又用手机为爷爷奶奶拍了张合影照,接着酒店老板还为我们照了张“全家福”,并在相片左右两端用电脑打印上“福如东海长流水,寿似南山不老松”,脑头题为“长命百岁”的字样。爷爷端坐在中间“上座”的位置上,含情脉脉地环视着坐在这张大圆形餐桌上,子孙兴旺,四世同堂,热热闹闹的气氛、欢乐和谐的景象,喜滋滋的嘴都合不拢了。酒席宴上爷爷心里异常欣喜,特地喝了两盅儿老白汾,脸上红扑扑的,越发显得福态慈祥,老当益壮了。大爸、二爸与我爸仨兄弟你一盏、他一杯,猜拳行令,觥筹交错,酒酣耳熟,一家人热热闹闹,笑声不断,喜气洋洋……
酒宴结束时,我爸他们兄弟三人争着要上柜台买单去。爷爷喊住他们说:“站住,不要争了,你们有这份孝心我就知足,心里欣喜满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百元大钞交到我爸的手里让他去结帐。
就在全家酒足饭饱,正准备要离开餐桌时,发生了一点小状况,爷爷喊服务员拿来好几个白塑料袋袋,要把餐桌上没动几筷子的一只烧鸡、一尾糖醋鲤鱼、一碟子猪头卤肉、一碟子炒花生米和一盘子甜糕点、一大盒子切开没吃几牙儿的生日蛋糕、一盘子花卷馒头与一盘子芝麻油旋子,全部打包要带回家去。
这一突发的情况立时让全家人有些诧异,你一言他一语地纷纷议论开了,都说爷爷不该大包小包地往家里带这些乱七八糟的剩菜剩饭,脏里八叽,既不卫生又让人嘲讽小气。尤其是我那爸爸在他们哥们兄弟里面是年龄最小的,听说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娇惯得不成样子,竟不知轻重地说:“我说老爸耶,你带这些残渣剩羹谁吃呢?这些破玩艺儿都是酒家饭店呼啦啦地倒进泔水桶里往养猪场拉的脏里叭叽喂、喂那、那……东西呢?你在这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拾掇这些乱糟糟的玩艺儿,也不怕大酒店里那么多人看见笑话你,你办的这事太寒碜,让小辈人都跟着没面子,与您老人家的身份极不相似。何必丢这人哪,实实的想不通您老人家是咋想的?”大爸二爸也趁势婉言相劝爷爷不要往回带那些吃剩下的东西……
我看到爷爷的脸色立马由晴转阴沉下来了。他生气地说:“你这几个憨娃瞎叨叨个啥哩!餐桌上剩下的这些菜、馍,有些只搛了几筷子,有的几乎动也没动过,摸也没有摸,难道你们就忍心倒进泔水桶里喂猪去?小时候教你们的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难道全吃到狗肚子里拉到茅房去了?这顿筵席是庆贺我八十岁生日,我掏钱请你们来的。我买单,我做主。菜和馍都是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下毒药。打包带回去晚饭在笼上馏馏我和你妈吃,你们不要瞎嚷嚷,不丢你们的人,你们闭上眼,全当没看见这回事!”
我妈妈指着我爸爸数落道:“就数你逞能闲话多。这些菜和馍干干净净的,老爸把它带回去晚饭馏馏吃有什么不好。你瞎叨叨个啥呢。你是寻的没事找事,找地挨呲剐哩。”说着她们妯娌几个和我一起撑袋地撑袋、倒馍装菜,把餐桌上的那些“剩菜剩馍”全都收罗起来,准备让爷爷往家里带哪。
就在全家人动身准备离开时,爷爷朗声吆喝道:“现在酒店高峰期过去了,有闲位坐了,咱们全家人就趁此机会,借贵方这块宝地,开个家庭和谐会议。我要给大家讲讲忆苦思甜的革命传统教育问题。”
我爸爸眉宇间拧了大疙瘩,心里不乐意地低声嘀嘀咕咕道:“老爸要上政治课了,又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那一套大道理。人家大伙都是忙忙的,又要听他瞎叨叨呢。是不是应该回家取个笔记本本、拿杆笔把老爸训诫的那些重点记一记,凑空儿再学习学习。”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疾言厉色地悄声道:“少嘀二话,奓起两只耳朵静静地听,都是你惹的事,少言声,有点眼色着,当心老爸生气了嚓呱你。”
二
全家人鸦雀无声,静静地围坐在大圆餐桌一周,个个神色严肃,不言不语,耐心等待着聆听爷爷革命传统教育的训示。爷爷让服务员泡了一大壶茶水,每人跟前斟了一杯,又让拿来几包五香瓜籽儿,乐呵呵地说:“今天是我的八十岁寿日,又是中秋团圆节,全家欢聚一堂,开个家庭和谐会。我是主讲,你们可以补充意见,没啥别的内容,就畅谈一下勤俭持家,节约粮食的问题,无非是讲讲我亲身经历的几个小故事而已。”
爸爸插话对爷爷说:“好我的老爸耶,您讲就讲一点新鲜的,又是说那些老掉牙的事哩。现在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人民生活富裕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您还讲什么勤俭持家,节约粮食的陈旧烂事。您这不是对牛弹、弹……”此言一出,全家人一片哄笑。爸爸一怔,猛觉自己酒气冲头,用错了成语,急忙纠正道:“不对、不对,说错了,这、这不是不合时宜的大发感慨吗?”
爷爷乜斜爸爸一眼,说道:“憨娃呃,亏你还是个大学文科毕业生呢,酒喝高了,咋就胡言乱语呢,自己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这时,爷爷面朝着我们“唉”了一声说:“孩子们啊,你们今天在向阳大酒店里的表现太失态,令我心酸,很是生气。这许多种类的粮食、肉食和蔬菜,是要经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在酷热严寒里的气候中生长发育成熟的。你们想过没有,这些农作物在农村的土地里是经过农民们一年四季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犁耙耕种,收割晾晒,受尽千辛万苦才从田地里弄回来的,要做成入口的食物美味又要经过多少人的工艺制作,辛勤劳作啊?那些肉食菜肴又何尝不是如此!怎么说扔就扔掉了呢!你们整天看手机、看新闻,应该了解国际大事,你们就不思量思量,在非洲、在中东阿拉伯地区那些战火连天的国度里难民成群成潮而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们整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处在饥饿生死边缘线上,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过着朝不保夕的苦难日子。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些贫困地区也要在党和人民政府的救助下要实现脱贫呢!你们把好好的美味佳肴与刚刚蒸烤的馒头饼子就要丢进泔水桶里,说好听点是铺张浪费,往严重里说,是犯罪、是作孽!”
爷爷说:你们没有经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困难时期艰苦磨难的日子,哪里知道那种情形有多凄惨、多悲苦?那种饿肚子的滋味有多厉害、有多难受?那时的人没有胖子,人人都是饿得面黄饥瘦,瘦骨嶙峋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肚皮上的肋条凸露,一根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咱们这个地方还好点,没听说有饿死人的事,据说河南、安徽、四川、广西还有发生饿死人的事儿哪。党中央毛主席了解到这些情况,甚为焦虑痛心,马上采取紧急措施,向全国各级政府机关发出勤俭节约,反对浪费的号召。毛主席老人家带头按最低供应标准进餐,节衣缩食,坚持每顿饭菜以粗粮素食为主,不吃肉食,八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沾一点荤腥啊。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初时,国家经济困难,为了实现工业现代化,摆脱贫困落后的帽子,提出全民大闹钢铁,赶美超英,实现钢铁年产量1070万吨的巨大目标。农村里每个家庭带铁的家什,诸如铁锅、铁盆、铁壶、铁马瓢、铁勺子……铜炉壶、铜火锅,就连柜上的铜饰件都被大队派人撬下来,搜罗走了以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与指标。
农村人民公社各村的生产大队全部实行共产主义大锅饭食堂灶、家户里都不开火,全大队(村)里社员们的早、午、晚饭全部到大队或小队的大食堂里吃。走不动路的老弱病残社员,家人可用个瓦盆瓦罐提回家里。农村全民食堂大锅饭刚开始时,社员们下了工拿上碗筷就去大食堂排队领饭,吃着蒸馍、捞面都觉得还挺美的。但大锅饭吃了一段时间就支撑不下去了。大食堂做饭的米面油出现了严重短缺现象,社员们吃的每顿饭都是稀汤寡水,少油没盐的。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下了班回家时,我在自己极有限的也不够吃的供应米面票里拿出一些去厂里大灶上打算买几个白蒸馍、几个窝窝头带回家去。食堂师傅说,窝窝头与蒸馍刚上蒸笼,起码还要等半个钟头的时间才能蒸熟。我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半小时后就搭不上回家的班车了,就让给我称了三斤白面、三斤玉茭面带回去。
刚回到家,我就见十二岁的妹妹提了个瓦罐子从大队食堂打饭回来了。我一看那瓦罐里只有一罐子稀稀拉拉几粒米的汤水水,全家人只领了一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窝窝头儿。爸爸妈妈看了一眼,流着泪说:“你们吃吧。我们不饿”。几个弟弟妹妹刹时间狼吞虎咽,争着抢着风卷残云一样把那几个小窝窝头与那一罐子清水米汤倾刻间一扫而光。小妹妹将瓦罐底朝天地往嘴里倒进了最后几滴米汤水;小弟弟也把桌子上撒落下的几粒窝窝头碎渣渣儿拣起来放进了嘴里……然后,两人偎到母亲身边,哽咽着说:“妈妈,我还饿……”,妈妈一把将俩人揽到怀里,说:“好娃哩,没法子,忍一忍吧,一会儿妈妈给你们冲一碗盐滚水。”
不一会儿,小弟和小妹从里间屋出来了,只见他俩人满嘴沾满了玉茭面的沫沫子。爸爸将他们拉过来让赶紧吐掉嘴里的面粉沫沫子,用毛巾把嘴边擦干净,一边拍打着他俩的屁股,一边说:“你这两个憨怂娃真不醒事,那是你哥刚刚拿回来的生面啊,哪能吃!你们吃的生病了,拉稀闹肚子咋摆整?家里哪来的钱给你们看病去。”我说:“拌点玉米面糊糊喝吧。”妈妈为难地说:“哪里来的锅呀?”
后来,我在厂里了剪了块两个米厘厚的边角料铁皮,偷偷地砸了个小铁锅和小勺子带回家来,才解决了家里拌糊糊没锅的问题。
三
六零年,妈妈生下了三弟弟。大队里搞副业赶胶轮大马车的本家九叔与两位邻居大叔大伯从市马车店里跑到厂里来告诉了我这消息。他们说,母子平安,就是奶水不足。小胎娃饿得白天黑夜地嚎叫哩。
他们走后,我赶紧到食堂用白面票换了十斤市场上可以通用的省级粮票,上车站的饭店里买了几十个油酥火烧饼子,让九叔他们给妈妈捎回家去。
那天我实在是太饿了,于是就狠狠心用了四两通用粮票,花了八毛钱买了碗炒饼丝,准备填填饿得头昏眼花,腰膝酸软的瘪肚子。就在服务员刚把炒饼丝碗端到饭桌上,我去拿筷子的当儿,突然间一位穿戴整齐,大约三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人猛不防照着炒饼丝的碗里“呸、呸、呸”就吐了几口唾沫痰。我大吃一惊,厉声说道:“你这位同志也太不讲情理了!咱俩既没仇也没冤,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能这么糟践人里呀!”
那人不好意思地尴尬地苦笑着说:“这位小老弟,实在对不起,我饿得实实是招架不住了,身上又没一两粮票。出此下作之举,实属不该。要不我把饭钱给你付了吧?”
我下意识地睕了他一眼,不满地说:“这做法也太恶心人了。你饿你就吃了吧!”话毕,拿上那一袋子油酥火烧饼转身走了。身后传来那人连声说:“小老弟,实在对不住了,谢谢、谢谢啊……”的话语声。
那一袋子油酥火烧饼子让九叔他们捎回去了,我心里甚觉欣慰。过了几天礼拜休息日(那时是大礼拜,两个星期休息一次),回到家还未顾及询问此事,妈妈叫着我的乳名说:“你往回捎一个空旅行袋子干啥呢?家里也没啥给你拿的。”(那样子的旅行袋子是志愿军抗美援朝时,战士们装炒面与干粮用的,那种样式的红袋子在国内普及流行了好多年)我甚觉诧异地说:“我捎的哪是什么空袋子?我让九叔他们往家里捎回来满满的一大袋子油酥火烧饼子哩!”爸妈觉得奇怪地说:“你九叔就送来一个空旅行袋子,说是你让捎回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哪来的一大袋油酥火烧饼子啊?”
听到这样的信息,令我错谔不已,弄不清这几位长辈们搞得这是什么事!那时物质严重奇缺,妈妈生下三弟弟后,身体非常虚弱,奶水不足,小月娃吃不饱肚子,饿得整天整夜哇哇哇地直哭哩。我从自己那并不够吃、有限的口粮里换了十斤通用粮票,我已准备着要饿好几天肚子哩,可捎回来的油酥火烧饼子怎么能全无踪影了呢?
爸爸说:“我去问问你九叔到底是咋回事儿?”
我说:“暂时还是别问吧,那几个赶胶轮大马车搞副业的叔叔伯伯们能吃昧心食,对这事总得有个回复、有个说法吧!”
妈妈说:“我想着他们几个人也是饿得受不了了,身边有现成的一袋子油酥火烧饼子能不吃?吃不完拿回家让孩子们吃了呗。别去问了,问也是白搭,吃到肚子里的饼子,还能吐出来?不问还有点人情,一问,窗户纸捅破了,就把人惹下了。不要弄得饼子让人吃了,也把人得罪了,干那又蹾勾子又铩脸的次怂事。”
此事的结果是,家人们大度的谁也没有追问饼子之事,包括我堂九叔在内的那三个给大队搞副业跑运输的叔叔大爷们也没吭过一声半句。人人心知肚明,大家相安无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不了了之,落了个自己暗暗地吃了个哑巴亏的结局。
那几年,好长时间以来,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这事办的特不地道,为啥要往回捎呢?让人抓了个冤大头,太次怂了,既不明智又很愚蠢,遇人不淑,识人不准,让那几位厚脸皮的长辈们玩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把戏诓了一顿,使自己的一片孝心瞬间打了水漂儿,亏了急需补养、身子亏空的老母亲,好过了趁势打劫的人。在当年那种极端困难的情势下,母亲身体虚弱,饥饿难耐,却还要哺乳婴儿,急需补充营养之时,却连捎回来的一大袋子油酥火烧饼子的一星点渣渣、一颗芝麻粒粒也没见到、吃上。想到此,心头一股火苗儿直往上窜,气得着实气愤难平!那几位长辈也真好意思;你们几个人一下子哪能吃了那么多,也不担心吃的撑着得了病,哪怕你们吃上一多半,剩下一少半给我捎到家里边,母亲吃上一些些,让人心里也好受一点儿。而过后,感谢之类的话不说也就罢了,竟连一句招呼也不打。这与欺凌善良,明火执仗有啥区别。当时我是既没法子、又难受、又心疼、更气愤!再细想想,又觉得有一种可笑、可怜、可悲、可叹的情感在心头涌动,难道人到了极端饥饿,肚皮空空,难以忍受的时候,竟将尊严、脸面拉下,都顾不得要了么?真乃是又可气又可恨!
我父亲小时候念过几年书,稍有点儿文化,识字不多,在旧社会时识字的人少的可怜,他曾被人稀里糊涂,死拉硬拽地推着当了几天编村的副村长(相当于现在的村委副主任),据说干了一个月零三天跑腿受累还得贴钱搭功夫的苦差事就推脱腰腿疼、躺倒死活不干了。但这件事却成了他一生中的痛苦、污点与把柄。那些年,“政治运动”频繁,每次“运动”一来,社员们总要提及此事,他总是惶恐不安一阵子,睡不着、吃不下,心悸惊慌,弄得个灰溜溜的模样。
“文革”运动一来,大队里成立了几个革命造反派组织,要搞批判斗争,揪斗那些地富反坏右和在旧社会反动政权里干过事的残渣余孽,牛鬼蛇神。据说革命造反派司令部领导在商量研究被批斗人员名单时,因我父亲是带“长”字的残渣余孽,首当其冲,被排为“狠批猛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其要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首要分子。可巧造反派司令的老爸就是六零年赶胶轮大马车给大队搞副业的一位大叔,他把当造反司令的儿子叫到家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小子张狂个啥哩!人要懂得感恩报德,不能像疯狗一样胡乱去咬人!六零年大饥荒时如果不是你小子偷吃了人家大娃从城里给他坐月子的妈妈往回捎的油酥火烧饼子的昧心食,你小子早就让饿趴下死㞗了被扔到南沟里成了野狼嘴里的美食喽!你偷吃了人家那么多油酥火烧饼子,光剩了一个空袋子,人家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问都没问一句,甚至连一言半语的闲话都没讲。你还有脸斗争人家哩,先把自己屁股槽子里夹得那疙瘩干屎使劲擦干净!”
“你知道那个时候有多难吗?”造反司令爸爸讲:“哪个人不是饿得前心贴后心的。那年你那婶子生下了排行老三的小胎娃,身体虚弱的下不了炕,走路都要拄棍棍,听说奶瘪得没一点儿清水水。那小胎娃没奶吃,饿的白天黑夜嚎叫得一街两行都听得清清的,让人揪心哪!差一点点被饿死。人家大娃有孝心,千难万难从城里给伢妈让我捎回一袋子油酥火烧饼子落到了你们几个狼娃子手里头,三锛子两斧就吃了个光打光,逮住那香酥饼子吃便宜哩,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眨眼间就剩下了一个空袋子,还让人给伢家里送回去,这不是肮脏人家里吗!咱们那时候做的可是亏心事哪,让我良心不安,多会见了伢家里的人都觉得脸皮发烫,没滋没味的,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家救了你们几个狼娃子一命,你却要倒打一耙,竟说伢是残渣余孽、牛鬼蛇神,还要把人家打翻在地,再踏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这不是要把伢往死里整吗!你这狼心狗肺烂肠子的坏东西,良心让狗吃啦!告诉你,头上三尺有神灵,干伤天害理的勾当要作孽呢,迟早会有报应哩!人要积点荫德,莫要把事做绝。你要敢动人家一下子,胡作非为地干坏事,咱俩就一刀两断,断绝关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也别认我这个爹。”
实在没有想到,六零年老妈与全家人虽挨饿没有吃上我从城里往家里捎的那一袋子油酥火烧饼子,却因此让老爸侥幸地、歪打正着地逃过了致命的一次人生大劫难。人常言:破财消灾。因祸得福。此话不无道理。我曾从一篇文章中看到过一句话,说:凡事都有因果报应关系。细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四
爷爷指着我说:“六十年代时,我正是你这么大年纪,二十郎当岁,饭量大,吃的多,老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供应的那三十来斤米面多半个月就嘀光了,再省着用也不够吃。”人到没奈何,就要想法儿过。晚上又饥又饿睡不觉,就打一缸子开水,放一大把食盐搅一搅,酽酽地喝上一大茶缸子,肚子立即就鼓得圆圆的睡过去了。水喝的多,就要撒尿,不大一会儿,就被尿憋醒了,撒泡尿,肚皮又瘪下去了,依然睡不着,就又冲上一缸子酽盐水灌下去,以此类推,一个晚上起码要折腾上两三次搞这样的“空城计”,哪能睡成觉啊!遭死罪了。
那年秋天,我和一位工友商量着下了班到市郊的地里面拾红薯。俩人各借了把铁钢锨(那时挖地都是使用的在铁匠铺里打造的特厚的淬火铁钢锨,份量特别重,没有现在的圆头铁皮钢锨灵活轻巧),又带了两个面袋子就出发了。
两个人在市郊跑了七八里路,才找到一块被社员们挖掘了的红薯地。于是俩人就分别从地两头一锨锨地往中间刨,寻找没有被挖干净的红薯娃娃或半节子小把把。那块红薯地被我们像寻找宝藏一样掘地三尺,刨挖得一疙塄一疙塄的像许多小土丘似的,却只寻找了几小节小红薯蛋蛋儿。翻地刨地是重体力活儿,我俩累得又饥又饿又渴的,手上也磨了几个大血泡,痛疼难忍,浑身实在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俩人一屁股蹾坐在被翻过的蓬松的土地上,一人手里攥了一小节刚拾的还沾着泥土的红薯节节儿,继而,展展地躺卧在土地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啃咬着那小红薯节节儿……
这时,从毗邻的地里走过来个中年人,我蓦地瞅见后俩人一咕喽从地里翻身而起,爬将起来,俩人像被抓住的小偷一样,心有余悸地说:“大叔,我俩只是在你们挖过的红薯地里刨拾一点点没刨干净的红薯娃娃儿,我俩没有偷……”
那位大叔和气地说:“年轻人,你们是城里工厂里的吧?我没有责怪你们呀!你们两个把我们生产队里的这块红薯地整整挨着细挖了一遍,可翻透了,这要下多大的辛苦,费多大的力气啊!这块地里早已被粮食奇缺的社员们像过筛子一样拾掇了好几遍,拣得一干二净的了,哪还有剩下的红薯小节节呀?你俩出力流汗地干了大半天,应该每人记十分工。可咋记呢?这样吧,那边不是有块胡萝卜地吗?你两个在那块地里每人挖一袋子带回去煮着吃,怎么样?”
我们俩为难地说:“谢谢大叔的好心,可这样做不好吧,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偷生产队里的财物吗?那是犯法事,叫人家逮住了可要游街示众里啊!”
大叔微微一笑说:“你这两个小伙子不愧是咱们工人阶级队伍里的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时刻牢记在心里。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那边村里的大队长,这块红薯地、那边胡萝卜地都是我们大队的。这项公平交易的家我还是能当得了的。如果你们觉得自己去挖胡萝卜有点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好不好?我去给你们挖胡萝卜,你俩把红薯地那高高低低的土圪堎给咱整一整,弄得平平坦坦的。咋样?”
我们心里高兴地赶忙点头答应道:“大叔,行、行、行。我们立即去平整土地。”我俩挥动着厚铁锨,不一会儿就把那块仅有一亩多的红薯地铲培得平展蹚蹚的。大叔看了十分满意。他也给我们挖好装满了两袋子拔掉了秧子的大胡萝卜。我俩连连向他表示感谢。大叔紧紧握着我们的手说:“谈什么谢呢,不搞那些虚套套子,咱们是互惠互利,公平换工而已。你们俩还真是实诚的小伙子哪,我在后头那块地里观察你们好久了,挖了好半天竟连一节像样的红薯娃也没刨下,却还不停气的只管下死力气的在地里挖哩。你俩可把我们那块红薯地刨暄腾透了,明年种上庄稼根扎得深,肯定会有好收成呢,我们还应该感谢你们哩。”
我们欢愉地扛上那袋子胡萝卜要回去了,一再向大叔表示谢意。大叔说:“孩子们啊,没啥可谢的。我叫赵善喜,是那边叫大同庄的党支部书记,以后有啥困难就来吧,咱们共同想办法渡过难关,要有信心和勇气,眼下的艰难困苦是暂时的,在党的坚强领导下,全国人民的奋斗努力,我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过后,我们一直没有好意思再去找过那位好心的大叔,大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偶然看到省报头版头条的大标题,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B市大同庄带领社员苦干实干的带头人——记省劳模赵善喜同志”。我与工友不约而同地惊叹道:“啊,这不是救助过咱们的那位赵大叔吗!”
五
一九六二年春节时提倡移风易俗,全厂职工不放假,继续上班,进行大会战,在大跃进的浪潮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职工中有人提议:大年初一中午总要吃顿饺子吧。厂领导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同总务科商量,由炊事员们把饺子馅剁好,包饺子的面和好,大年三十分发到各个生产小组的集体宿舍(那时住的是八九个人一间房的大宿舍),自己包自己吃。虽然馅里头净是胡萝卜菜,只有一点点很少的羊肉星星儿,但对于我们这些长久以来没有沾过荤腥味的人来说,闻着还是瞒香的。
我们大宿舍里有两位师傅还真是包饺子的好手。他们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小圆木棍棍洗干净后当擀面杖擀面皮儿。他俩把馅儿用筷子抄到擀好的小面皮上,按实馅儿,将面皮往起一拢,双手食指与大姆指用劲一捏,一个饺子就成形了,包得非常之快。他俩手把手地教我们这几个年轻娃娃包,我们也慢慢学会了。人常言:民间出高手,还当真是。我包饺子的技艺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受用了一辈子。
大年三十,我们熬到九点多,饺子总算包完了。可包好的饺子往哪里放呢?有人说,铺一张旧报纸就放在房间正中的那张烂桌子上。有人说,恐怕不行,老鼠顺着桌子腿爬上去还不把饺子拉完了(那些年,老鼠又大又多,晚上经常成群结队出动争着和人抢夺吃食,有时还咬人呢,人们要时时防备这些老鼠的偷袭)。一位师傅建议,在饺子上撒些面粉,包起来裹在一个干净的包袱里挂起来,还比较保险些。于是按照他的办法收拾好,就挂到窗户旁床头的铁钉子上了。
第二天清晨雾不凌登地起床(那几年电力资源奇缺,限时供电,平时经常停电,晚上十点至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处于停电状态),人人着急的赶点上班,谁也没有注意挂着的那包裹里饺子的情况。
中午十二点下班,人人饥肠辘辘,心里都惦记着那一包裹饺子,工友们都争先恐后地往宿舍里跑去,准备捅炉子加火烧水煮饺子。一推开宿舍门,人们大吃一惊,一个个都懵呆了。那裹饺子的包袱不知啥时候早已掉在地上(人们怀疑是老鼠从窗棂子上爬过去探着趴掉的)。掉在地上裹饺子的包袱已被老鼠啃咬的到处是窟窿眼子,饺子也被翻弄撕咬的乱七八糟,胡乱地滚了一地,场面一片狼藉……
我们赶紧把裹饺子的烂包袱拾起放在桌子上,把地上的烂饺子收起来揪了揪被老鼠咬过的地方,用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擦了擦被弄脏了的地方,而包袱里还剩的仅仅为数不多的好点儿稍微窟窿点的饺子也已相互粘连在一起,扒不开了,使劲一拽,竟全破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全宿舍的工友们都傻眼了,一个个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泄了气似的。眼观大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位年长的师傅,朗声笑谈道:“没啥了不起!大年初一的,咱们又猋猋地干了一上午的大会战,肚子早已饿得叽哩咕噜的叫唤哩,把这些东西好好择拣干净,就煮一锅饺子杂烩汤吃喝一顿,不是挺好的吗!”
在这种情景下,别无选择,只有把那些烂饺子煮到锅里,每人喝了一碗饺子杂烩汤,过了一会儿,那位师傅通过和食堂大师傅是老乡的关系,把灶上还剩下的几个窝窝头买来了,我们每人又分吃了一份儿……
爷爷讲完了这些故事,神凝重地看了我们一眼,眼中湿润润地,语气哽咽地说:“大年初一,当年那样的饭食要是搁到现在,你们在座的这些人,哪一个能吃下,咽进肚子里头去?”
这时,二妈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爷爷说:“爸,我们实在不了解你们老一辈还经过那么艰苦的岁月。今后我们要温饱常想艰难时,日常不忘记要过勤俭持家的小日子。我们今天表现欠妥,请您莫要生气。”
爷爷感慨地说:“生什么气呢,给你们讲讲过去生活艰难困苦的经历,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全家人知道,随着社会的前进,时代的发展,我们国家富强了,人民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了,但不能忘记过去国家困难,我们曾经过过的那种苦日子。一定要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经过不懈努力而取得的,来之不易啊!过日子不能随意挥霍,要特别知道珍惜。不管到啥时候,都要勤俭持家节约,坚决杜绝奢华浪费,养成节俭持家的好风气。家有粮,心稳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这话可不是虚言妄语,要时刻牢记到心里去,落实到日常生活的行动里。今年全球流行新冠疫情的教训和发生各种艰难的现象还不够深刻、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吗?我们思想上要有过苦日子,打持久战的准备啊!”
“散会”时,我搀扶着奶奶,爸爸扶着爷爷,爸爸故意婉约地说:“老爸,像今天的'家庭和谐会’你老人家今后是不是还要经常召开哩?”爷爷揶揄地说:“你说呢?这就要看你小子今后的表现哩!”爸爸望着家人们狡黠地一笑,说:“老爸的教正,今我辈倍加受益,今后我们一定不忘过去那艰苦困难的日子,加倍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
临出门时,我扭头一看,大餐桌上爷爷让收拾起来的好些个“残羹剩菜”的塑料袋子全被我的那几位长辈——爸妈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拎在了自己的手里,都争着要带回到各自的家里去……[1]
作者简介
李廷柱,山西绛县人,生于1942年,山西新绛机械厂退休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