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的五月(杨海标)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父母亲的五月是中国当代作家杨海标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父母亲的五月
暮春至初夏时节,布谷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高亢地欢叫起来。一声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布谷!布谷!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越过山岭,穿过农家人的心情,在乡村的上空鸣啭悠扬。听到这样的叫声,人们的心里便有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紧迫感,它意味着就要进入繁忙的农事季节,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布谷声声,是劳动的号角,是催春的战鼓,它把我带到了铭刻在记忆深处的湿润而繁忙的故乡五月。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的诗,穿越千年时光仍充满现实意义。农历的五月,一场淅沥沥的雨过后,山上到处都变得清清郎朗,树叶由嫩黄而泛青,小草像吃饱喝足了的婴儿,一夜之间齐刷刷地没过了脚面,地里的玉米、豆角也伸展着慵懒的身子往上窜,田里的秧苗吮吸着春风春雨在蓬勃生长。空气格外的清新,深深吸一口,一股芬芳的泥土气息直入肺腑,人的精气神便在血管里贲张沸腾起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是有灵性的,善解人意的,到了春耕时节,雨水就绵密起来,有时会下一整天或几天,下得有滋有味。干涸了一冬的小沟开始有了潺潺流水,田里有了明晃晃镜子一样的积水。泥土里湿漉漉的,用手抓一把,会捏出一滩水来。
早上,母亲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一把锄头,爬一段山路,来到自己的田里。山岭坡度大,田便垒成一级级,像一层层递进的阶梯,望不见头。这梯田充满了韵律般的美感,但母亲是感受不到那诗情画意的,她只顾埋头于每块田的田坎,极有耐心地用锄头将坎壁上的杂草铲下来,有石头和凹陷的地方,就用手将草一一拔出来,不让它影响以后稻禾的生长,然后将刮下来的草和泥土扒进田里沤肥。她与田坎保持着直立的对视,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铲过的田坎像被母亲梳妆打扮过的女儿,多了一份清新和靓丽。
雨下得大的时候,田里驻满了水,这时父亲就扛着钉耙出门了。他要趁有水的时候用田泥将田埂扶好,防止田水跑漏。父亲躬着身,用钉耙抓住田里的稀泥,一团团有序地垒在田埂上,然后用那四根白亮的利齿在上面击打夯实,形成一条条纹路,再用一把稻草从头到尾抹过去,一条光滑、银龙似的崭新田基便呈现在眼前。几天功夫,山坡上便布满了一条条跃跃欲飞的银龙,景象煞是壮观。父亲站在田头,边吸着旱烟边欣赏他的劳动成果,满脸的疲惫随着那袅袅的烟雾飘走了。
立夏一过,插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耕种的节凑就加快了。父亲母亲把牛圈猪圈里的粪便挖出来,一担担地挑到田里铺洒。这是稻田的营养,是丰收的保证。母亲常说“你不骗田,田不骗你”,说的是肥料的重要。挑粪爬山是硬活路,担子沉沉地压在肩上,山路陡峭而崎岖,要先站稳一步再向上跨一步,脚力,腰力,肩力,全部要用上。我看见父母亲卷起的裤腿脚筋暴突,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一串串地滚下来,浸到衣服上,很快衣服就湿漉漉的一大片,与皮肤粘在了一起,这情形除了汗流浃背再也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此时父亲母亲用随身带的毛巾将淌在脸上的汗水一抹,又“呵呼呵呼”喘着粗气往前赶。一天要走多少趟我已经数不清,只知道牛栏猪栏里的粪没有了,田里铺满了一层散发着淡淡草香的农家肥为止。
犁、耙田是农活中的重要环节,也是压在父亲身上的重活。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已经把田犁过了一遍,田泥翻过来,让冰雪冻过,让太阳晒过,既可以冻死虫害,又疏松泥土。当秧苗长到半尺多高,有三片叶子时,该移栽插秧了,父亲便又把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便于耕耙。父亲的那把犁梁,是利用树的自然弯曲做的,它弯得恰到好处,极富曲线美和艺术美,按力学原理,其曲度是最省力的,那是父亲到深山老林里寻找了好几天才找上的,拿回来后他又作了精心加工,然后装上犁柱、犁铧,立刻就像一件光彩照人的艺术品。父亲把它扛在肩上,像战士扛着心爱的武器,显得有几分威武和得意。父亲犁田时,左边手牵着牛绳把握方向,扶犁的右边手在不停地调整犁铧的角度,牛身后的田泥立即哗啦啦翻滚出来,如犁开了一道道起伏的波浪,泥土整齐、均匀、透彻地翻了身,那是父亲几十年经验练就的技艺啊。
我家养了一头牯牛,膘肥健壮,毛色油亮,走路威风凛凛。牛是父亲的心肝,农忙季节到了,父亲对它更是百般呵护,每天都要把它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让牛吃饱吃好,晚上回来父亲又把自己舍不得喝的红薯酒装进竹筒里,给牛灌上一两斤,让它舒筋活络,壮壮力气。牛身上脏了,父亲把它牵到溪边,用清凌凌的山溪水帮它清洗,用布擦干,再用一把专门的木梳子细心地帮它梳理毛发。这时牛会温顺地偎依着父亲,轻轻地用舌头舔着父亲粘满泥的腿,那场景甚是温馨。
父亲都是选择大雨天进行耙田,原来干涸的田这时涨满了水,耙起来就容易许多。天还没亮,父亲便起了床,他摸黑走到楼底的牛栏里,对牛嗫嚅几句,便将牛牵了出来,背上早已准备好的铁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咆哮的雷雨声中出门了。路上没有人,四周黑漆漆的,到了田边才有熹微的亮光与风雨交织而来。雨越下越大,凉飕飕的有点凄冷。父亲把牛轭套好,不用吆喝,牛就心领神会地噌噌往前冲,它那粗大的身腰,肥厚的臀部,充满了力量,即使怎样负重它好像从来都不知道疲倦。父亲两手压在木把上,铁耙的利齿深扎入泥土中,每走几步父亲就将铁耙提起,再扎下,以此翻动、搅碎泥块,把猪粪牛粪均匀地拌进田泥里。近一米宽的铁耙装上了十多个锋利的铁齿,在田里来回翻动,被搅碎的泥浆犹如海浪般在父亲的脚下汹涌澎湃。前进、转弯、掉头,父亲与牛配合默契,每个举止动作质朴却充满了美感。雷声从头顶上滚过,雨无休无止地从茫茫天幕中砸下来,那令人讨厌的牛虻也许已经饥饿难耐了,竟也风雨无阻,不知什么时候扑到牛身上吮血,牛忍无可忍,不断的甩着扫把般的尾巴驱赶,每次都把不少的泥水甩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像倒了一层面膜,只露出两个黑黑的眼珠。母亲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声穿过雨帘,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雨声里。看到母亲哈哈大笑,父亲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仍和往常一样板着脸,那是被沉重的生活压抑习惯了的木讷心理。而母亲也许只有在那样无厘头的时刻,才无所顾忌的放松大笑一下吧。
把田耙匀耙平,就可以插秧了。秧苗经过播种、孕育、生长,在精心管护下,茁壮成绿油油的一片。扯秧是女人的活,母亲责无旁贷地全部包揽下来。母亲患有腰椎骨脊增生,平时经常腰痛难忍,而扯秧要整天躬着90度的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有时母亲弯了腰后直不起来,有时直起后弯不了腰,她常常额上沁出了冷汗,牙齿咬得格格响,但还是强忍着疼痛,一边手不停地拉扯秧苗,一边手用专用梳子把秧根上的泥土梳掉,在田水中边梳边荡,然后然后对齐,用禾秆草捆扎,在她那双有着男人般粗大的手里,很快便完成了一把把梳理干净、捆扎精致的秧苗,像流水线一样在她的身后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到了晚上,母亲疼得受不住,父亲便用他铁钳一样的手帮她按揉,柔和的目光里多了份怜悯。
雨下多了,下久了,也想歇息。久违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出半边脸来,金光四射,洒在树叶上,落在草尖上,贴在大地上,气温很快升高了,田地的上空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飘飘渺渺,如仙境一般。这时,父亲赤着脚把母亲梳洗好的秧苗挑到耙得平平整整的田间,按一定的距离一把把摆放在田里,插秧的序幕便无声地拉开了。父亲插秧是倒着走的,这样不会踩坏刚插下去的秧苗。他将一把秧苗拿在左手上,拇指和食指像机器一样将秧苗一小束一小束地分开并弹出,右手则不停地接住,再轻轻往下一点,一棵棵秧苗便整齐成排地站在了田里。父亲动作连贯、娴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极轻松、利索,如行云流水,似钢琴大师在演奏贝多芬交响曲,身子在一起一伏美妙的运动中,瞬间就完成了一个插秧的动作,那动作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做精彩的艺术表演。累了,父亲就直起腰站着,目光投向峰峦重叠、苍翠欲滴的远山,哼着几句年轻时唱过的侗歌,舒缓一下发酸发疼的身子,然后又弯下腰重复原来的动作。
那时我还读小学,除了带带弟妹,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看客。将近半个月起早摸黑的忙碌,耕种的大戏终于在父母亲疲惫的身影里拉上了帷幕。父母亲变得又黑又廋,不觉间似乎老了许多,是啊,他们用羸弱的身躯挑起了一个季节,用原始的工具一笔笔地涂抹大地,他们没有回避艰辛,没有叫苦叫累,他们把一切重负视作理所当然,当看到层层梯田里的禾苗已绿意盎然时,他们眼眸里立刻闪现着幸福和期待的光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他们对秋天的期待已经从此时开始了,似乎那金灿灿的稻谷已经向他们招手了,虽然以后还要还要付出许多艰辛,但希望已经播下,他们相信收获就会不远了。
每到月明星稀之夜,我总会坐在阳台上,穿过城市灿烂的灯火,仰望头顶上如一片无垠戈壁的夜空,它辽远、深邃、孤寂,此时,思绪便会把我带到故乡的五月,带到那风雨如磐的日子,父母亲佝偻着身子,在乡间田地里奔忙的身影便浮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为了生活,为了儿女,在那贫瘠的土地上拼命劳作,直至两鬓斑白,慢慢变老。祖辈是这样,他们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将来的人们也还是这样吗?我不得而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幅硕大无朋、喧闹繁忙的耕耘画图,悬挂在老家的天幕上,背景是大自然的底色,父母亲的身影被剪辑在风风雨雨的画屏里。那是一幅生动形象、栩栩如生,令许多画家叹服或汗颜的绝妙艺术精品。[1]
作者简介
杨海标,男,侗族,曾在《工人日报》、《广西日报》、《红豆》等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多篇,并有作品在全国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