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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举着寂静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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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举着寂静灯》中国当代作家李瑞华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爱情举着寂静灯

二零一七年三月,天还很冷,我的儿子半岁了。我妈和我爸和一个中年女保姆在一天中午来到了我家,抱走了孩子。出门前,我妈说,你去旅游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是,不要一个人去,报个团。

等我答应了,他们就离开了。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孩子的衣服、尿布、婴儿床、玩具等等,在前一天已经打包好,这会儿他们全部搬走了。房间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打开电脑,报了一个去广西的团。关上电脑,我就开始想孩子。有那么一刻我特别想去妈妈家找她,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听从妈妈的话,好好出去散散心,重新思考一些事情。于是我静下心来,收拾好箱子,坐公车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在那里的旅行社报了团,我不想从本地出发,为了避免遇到任何熟人,听到任何闲话。

第三天,我的旅游开始了。

早上,先是坐大巴车,起始点在我住的这个宾馆的二百米之外的广场,五点出发。四点零五分,我就起床,没有吃早饭,只带了一杯水,装在随身的包里,又带好拉杆箱,走到广场。这时,月亮还亮亮的挂在天上,路灯下,大巴车的门口已经站了四五个人,司机帮我把拉杆箱放到车下面放行李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六个大箱子了。我上了车,找了个没人的座位坐下。这时车上已经坐了十五六个人,都在吃着东西,说着话。到了四点五十左右,车下聊天的那几个人也都上了车。五点,车徐徐出发了。

导游是个年轻的女性,粗糙的皮肤和薄薄的嘴唇。等人坐齐整后,她站起身,简单地跟大家说:再过五十分钟,我们就到达机场,请大家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再跟大家介绍详细的情况

她的个子不高,但瘦。

和我一样瘦。

车灯被关掉,车里暗暗的,人们都在闭目养神。我也闭上了眼睛。生了孩子后的晨昏颠倒,让我拥有了随时可以睡着的能力,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束光亮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睁开眼睛,看到我妈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叫我跟大家说说话。

她说,你总是一个人,会抑郁的。

又说,车上这么多人,你怎么就不跟人家交流交流。

又说,你就是一张冰脸,谁会喜欢。

又说,来,笑笑。跟妈笑笑。你小时候,最爱笑了。你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谁见了都说好看。

我看到她急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把手伸出来,在我脸上捏出一个微笑。于是我决定配合她,我就笑了。

我先挤出了一个笑容。后来又咧嘴把这个笑容撕的大一些。

对对,就这样,再笑笑,再笑得开心点。我妈还在大力催促和鼓舞我。

她的脸上还给我摆好了一个笑容,她的笑僵硬不堪,眼角和唇部的皱纹都扭动起来了,像是被拿在谁的手里跳广场舞的一只折扇上的褶皱绸布,晃来晃去。令人发笑。

我忍不住真的笑了,发出哈哈的声音。我笑的时候想起来我很久没笑了,于是怎么都收不住自己的笑了。妈妈说,这我就放心了。说完,她安慰的冲我点了一下头,扭头下车了。

我连忙叫她:妈,你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可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起身,想追她,可是刚一动,头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我睁开眼,看到天已经亮了。车里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在拿出包,吃着面包和香肠。

我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笑只属于梦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拿出杯子,喝了一口水,这时候,刚才面目不清的人们,都已经面容清晰了。

司机是个胖子。和导游坐在最前面,形成鲜明对比。在司机后面,坐着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时不时转过身,跟后面座位上的另外两个女人聊天,看这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长得都有点像,可能是姐妹吧。她们后面的这两个女人,看不到脸,但是都留着短发,应该是和她们年龄差不多的。在她们的后面,我的前面,有一个年轻人,也是和我一样,独自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一本书。我再看,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司机后面的这排,除了这个年轻人外,剩下的都是女性。我后面,坐的也是几位女性。都比我年龄大些。而在导游坐的副驾驶后面的这排,几乎全部都是男性。除了导游,只有在我斜后排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女性,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大衣,里面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下面穿着一件阔腿裤,是黑色的,鞋也是黑色的平跟鞋。她长得优雅美丽,一头黑发在后面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根木头材质的发卡插着。在这一排的男士中,真是像一朵花一样。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和旁边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男士低声说着话,看起来不像中年夫妻关系一样疏离,又比朋友关系亲近,但是,又比朋友关系含情。因为他们会经常有温柔的对视和会心的微笑。让人费解。

大概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转过头去。这时我看到我前面的年轻人正合上书,整理一个帆布包。

导游站起来了,她说,机场快到了。到机场之前,跟大家介绍一下此次的旅程。我们是从高城出发,刚刚经过五十分钟的大巴旅程,去机场。然后从机场,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到达广西机场。再从机场坐大巴到桂林。

导游宣布了旅游路线后,又讲了旅游纪律。然后,建议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大家都不肯起来。后来,商定了由男性派出一个代表,女性派出一个代表,讲几句话。

这时,第一排靠过道坐着的那位中年妇女站起来,拿起导游的手里的话筒,大声说道:我们一行四个人,都是高城本地的。我们都是初中时候一起长大的,跟姐妹一样,大家看看,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呢?

她说着话,手也不闲着,把靠窗和她在并排座位上坐着的另一位女士叫起来,又把后排的两位女士也叫起来,说,大家看看。

刚才我已经觉得她和并座的那位女士长的像了,后面的两位女士站起身后,捂着嘴对着大家笑。对那位拿话筒的女士说,老韩婆,你就是人来疯。还不快回来坐下。

后面的这两位,彼此不像,和前面这两位也都不像。不过看到这位姓韩的女士这么热情,大家都哈哈鼓掌,说,像。一位男士起哄说,你们是四朵金花。

那位姓韩的女士听到了,乐呵呵地说:这位大哥说得对,我们上小学时,大家都叫我们四朵金花。我们还要乐乐呵呵一起到老。变成四个老妖精。

大家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车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几个姐妹把她拉着坐下来。她还嘻嘻哈哈的说个不停,喊着让男人们那边派个代表出来说话。

男人们推举那个刚才起哄的男士出来说话。可是他坚决不说,大家把他逼急了,他指着在他后面坐着的另一位男士做代表。那位男士就是跟我刚才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士坐在一起的那位。

他也一直不肯站起来,可是他越是这样,大家反而越是推举他。于是他站起来,走到车厢前面,从导游手里拿起来话筒。

他自我介绍说姓谭,又说,千年修得同船渡。这次大家一起坐同一辆车,同一架飞机,到了景区后还要坐同一条船,所以这是难得的缘分。祝福有缘人都能生活幸福、旅途愉快。

大家也给了他同样热烈的掌声。他回到那位女士身边,两个人又一次互相对视,那位女士对他投之以充满柔情的微笑

飞机、大巴,一路颠簸,让人已经非常劳顿。之前在我前面的年轻人,只要坐下来,手里就拿着书在看。他有一张让我喜欢的脸。戴着一个黑色边框的眼睛,眼睛不大但很明亮。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又分明没有见过。

到了宾馆,已经是晚上了。导游说,大家觉得累的,可以去休息,想出去玩的,可以去西街。

离西街很近,十五分钟就能到。我决定去西街。

吃过晚饭,我把箱子放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安排和我同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一只棕红色的皮箱放到那里了。

我背着背包,下楼,准备去西街走。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他也在楼下,背着帆布包,手里还是拿着一本书,宾馆大厅的灯光很亮,我看到他手里拿的书,是一本《天外客》。我大吃一惊。同时电光火石般的想起来他是谁。知道他是谁后,我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到他后会觉得见过。会有好感。

他已经要举步下台阶了。我忽然一阵冲动,冲过去,主动跟他打招呼。

嗨,我说。

他回过头,看到我后,竟然一点也不吃惊,说:嗨!

他说,你去哪里?

我说,去西街。

他说,那,一起去吧。

我说,好。

我们就一起走了。

他姓梁。此外他还有一个笔名。我很早就开始读他写的小说。他的小说里,有很多孤独的人,那些孤独的人,陪着我度过了很多孤独的日子。我早已熟知他,早已阅读他,了解他,

我说嘛?我也早已,在心里,留了他的位置。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他。他的照片我早已看过,照片胖一些,他本人瘦一些,照片上头乌黑,本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的皮肤光洁,眼神明亮。此刻,正和我走在去往西街的路上。

我被这奇妙的相遇弄得如坠梦中,都忘了该跟他说话。但我知道我们该说些什么,而不是傻乎乎地往前走。我相信他也是这样想。因为他先于我开口说,我怎么之前,没怎么注意到你。

又说,可是看到你,却觉得早就认识你。

我笑了。

我说,你之前一直在看书。

他说,你看到我看书?

我说,我一直看到你看书。

他说,你看到我看的什么书吗?

我说,是,我看到你看的是什么书。是你要再度重版修改的这本。

他说,你知道我要再版?

我说是,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

他说,什么时候看到的?

我说,去年12月8日。然后我又说了那张报纸的名字。

他惊住。

他说,你,为什么会记住这个时间

我说,我记得你的每一本书的名字,每一个主角的名字,每一个人物的命运和每一个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他问。

因为他们都是孤独的。我回答道,而我也是。

我又说,也许你也是。

他再站住,看我。

停了几秒钟,他说,我好像,以前真的在哪里见过你。

没有。我说。我心里确定没有见过他。但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的。

西街的繁华景象渐渐映入眼帘。数不清的酒吧在路边闪着各色的灯光招牌。自由自在的人们在这里穿梭和流连。如果不抬头,看不到丝毫的夜色。这里不属于日和夜,这里属于日夜之间,属于梦里的时间,时间像是空荡流淌的河水,在音乐里哗啦啦地流淌,没有人想去抓住它或是丢掉它。它是个不存在的存在。

我们在一个酒吧里坐下来。墙上写满了各种字。我们都爱字,抬头看着它们。有关于爱情的、亲情的,有关于故乡的,远方的,有关于生存的,死亡的,有关于光明,黑暗的。有关于永恒,短暂的,有关于祝福,诅咒的。当然,诅咒的很少,我只找到一个,用黑色碳素笔写到墙上的:你的不灭之时,全是我无生念之刻。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诅咒。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何其残忍。我看到下面的签名,只有一个D.,看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性别。

墙下面的一个木桌上,放着各种颜色的笔,都是供人来随意涂鸦的。他走过去,拿起一根蓝色的笔,写下:心,无客之居。

我看着这几个字,有所触动,走过去,在那几个字的下面,拿起红色的笔,写下:天,长居之客。

我们开始喝酒。他问起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他。他认真地说,哦,真好。你的名字真好。

他又抬头看着我的字,说,哦,你的字,真好。

他又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头发,看着我的耳环,他一次次说,真好。真好。

他要我讲我出生的地方。我告诉他,那是一个叫五马的小村。一个小小的村落,寥寥的几户人。我和爸、妈、爷爷奶奶,生活在那里。

远处是山,近处有水。山很远,无声耸立。日夜待在那里,温厚。水很近,汩汩有声,日夜流淌,清澈。

我和伙伴们在门口的地上玩泥巴。他们之中,有一个男孩叫小峰,有一个女孩叫稀奇。他们都和我年龄相仿。

玩着玩着,我们开始争抢,打架。

大人们说,按辈分,他们都是该叫我姑姑的。

谁管这些。只管玩。只管玩个痛快。

河里的溪流是大人们每天去挑水的好选择。一池水,干净透亮,我敢捉青蛙,爱追蜻蜓,喜欢蝴蝶。

一条细长的小河边,妈妈和姐姐还有其她女伴们,去河里洗衣裳。洗好了,岸边的草地上一晾,聊会天,打闹一番,衣裳很快,就全干了。

时候妈妈真年轻,她挑着一担水,沿着曲折的山路回家,头发编成乌黑的麻花辫,一路不歇,就到家。往水缸里哗啦一倒,再舀起一瓢水来,咕咚咚喝了,就开始做饭。

爸爸从镇上回来,给我买了书。第一本是《故事会》,给我买衣服,第一件我能记得的,是一件红衣服,小圆领,下摆有褶皱做成的裙摆。

妈做了饭,还要去给猪打草,给鸡拌食,去地里浇菜,还要照顾爷爷奶奶。顾不上去挑水了。爸就把这事拜托给了邻居家的大伯。他于是经常给我们挑水,一趟一趟的。头上淌汗,衣服全湿。他放下扁担,把水桶掂起来,满满一桶水就流到大缸里。他撩起衣襟下摆,擦擦汗。又掂起另一桶,再倒下去。再擦擦汗,走了。

家家户户门白天都开着,不会丢东西。

我们家条件不好,邻居家的大娘时常给我们吃的,窝头、红糖、红薯,啥都给。给啥吃啥。肚子总是饿的。

后来搬家,找了一辆货车,家当少的可怜。一趟就全部装上了。我上车时,头在车顶上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钢铁般的坚硬第一次透心。这是对城里生活的第一感觉,就是硬而冷。

新家里,买了一台飞跃牌的电视,我站在屏幕前看,什么都好看,包括广告。那时有个广告,是关于洗衣机的。台词是:一个男人乐呵呵地喊着,春兰,我把洗衣机给你买回来了。然后正在河边洗衣裳的叫春兰的女子问道:啥牌子的?那边开着拖拉机拉着货物的男人说,双欧牌的。

我大姑就叫春兰,于是我就觉得我姑跟明星似的,名字洋气人又好看。

到了小学一年级,不会说普通话,闭着嘴,不肯读课文。但也下决心,要好好学习。

后来学校每次听课,老师就要抽我起来读,因为后来,我的普通话特别好了。

是自己回家后练的。

故乡远了,后来再回去,人越来越少了,山越来越荒了。那清澈的溪水,我有一次回到老家,想要去找时,邻居大伯说“早就没有了。”

后来大伯也去世了。

大娘去了她的儿子家住。也不在原来的窑里了。

后来,我长大了,故乡就越来越远了。

他认真地听我说话。然后说,我喜欢你是这样的。

我看着认真听我说话的他,说,我也喜欢你是这样的。

他说,以后我会想你的。

我说,以后我也会想你的。

他说,你原来这么好强啊。

我说,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你讲你练习普通话的那段,我看出来的。

我说,不好吗?

他说,你什么都好。你就是你,怎样都好。

他又说,如果你不是好强的,也许对你自己好。

我说,那你呢?你是怎样的?

他说,我就是这样的。

我说,这样的你真好。

他说,我的童年并不好。

又说,不像你一样好。

又说,不过,你好,我好高兴。

他不提及的,我就不去问及。

他又问起我的职业,我说,老师。

教什么?他问我。

舞蹈。我回答说。

舞蹈老师都是这么爱读书吗?他问道。

我说,也许吧。

又说,因为,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

他听了,就捧着我的一只手,认真地看了看。

我问,为什么这样端详我的手?

他说,我想知道,舞蹈老师的手上,有没有涂指甲油。

我手上涂了灰色的指甲油,上面描绘着图腾一样的白色花朵。我没有做指甲的习惯。这是在出发的那座城市宾馆楼下一时心血来潮做的。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他说。

如果没有涂指甲油呢?我故意为难他。

他认真地说,也好看。

又说,怎么都好看。因为是你的。是你的,就好看。

又说,你的什么,都好看。

他很久都没有放开我的手。就那样握在他的手里。

我不觉得自己像是商品一样在他的面前展览,我只觉得自己是一颗星星在他的眼幕里发光。

我们谈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谈到。我们就像是一对恋人走出酒吧的时候,我们觉得彼此已经熟悉,虽然没有一次拥抱和接吻,但是,我确定,他和我一样,一见钟情地喜欢着对方。

我们晕晕乎乎地往回走,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走过一家酒吧的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略微夸张的歌声,我抬起头,看到那位韩露阿姨和她的三个朋友,正拿着话筒在里面纵声歌唱。

生活好不好过,都没有理由停止歌唱。不是吗?

回到宾馆,我回自己房间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几点,我听到房门被房卡打开的叮的一声响。那位和我一个房间的女士回来了。我已经知道从导游那里拿到同屋人的姓名信息名单,和我同屋的是车上我特别注意的非常美丽优雅的那位女士。她的名字叫方蕙。

早上我起来洗漱时,方蕙已经化好妆了,正在换衣服。她的头发今天弄了个编发,用一个白色的发箍扎住。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长裙,又搭配了一个湖水蓝的披肩,还是那么好看。

我不由地赞叹一声。说,真好看。

她从镜子那里抬起头,回头对我说,谢谢你。又说,你年轻,穿什么都会好看。不像我们,不用点心,就看出暮气了。

她这是第一次跟我谈话,声音悦耳动听,可是神态又如此沉着冷静。她的语气里,绝没有对岁月的怨怼,只有对岁月的讲和。的确,眼角的一点细纹暴露了她的年龄,可是并不减弱她的美丽。反而让我觉得她更加有韵致了。

我们一起下了楼,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吃自助餐。我去拿餐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一直和方蕙坐在一起的男士已经把早餐拿好,给她端了过来,自己也拿了一份,坐下开始吃。

看来他熟知方蕙爱吃什么。他们彼此这么了解。可分明真的不是夫妻,因为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我再一次对她们的关系有一些好奇,但没有问起。只是路上的陌生人,这几天在一起,过几天就各奔东西,所以,很多事情,不必问起。

我也坐下来默默吃饭。早餐还不错。

快要吃完的时候,有人坐到了我身边。我抬起头,我没猜错,是梁。他神采奕奕,端来一大盘食物。

他先冲那两位点点头,然后问我,睡得好吗?

我说好。

他指着那位男士说,我们俩一个房间。然后笑笑的指着我和方蕙说,你们俩一个房间。

哦。这么巧。我心里说。

梁看着我笑。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忽然也觉得,我们的关系也很让人猜想。分明不熟悉,但又这样彼此毫不陌生。

今天去的地方是桂林的山水漂流。天气还有点冷。导游穿的不多,可还是忙的满头热气。到了水边,四个人一个组。是电动的游艇。不用商量的,我们刚才一起吃早餐的这四个人同一个船。我看到大家已经很快都组好了团,那边,韩阿姨的声音快活极了,说,太好了,我们四个人不用分开。说着,率先跳上了船。船身摇摆不停,我看到梁的身体忽然想要往船上去,他怕把那位阿姨掉下去,不过这时,岸边的船家已经赶紧把船拉住了。

后面的几位阿姨大声笑骂着她,她也不回话,只对着一江春水说道,太爽了,真想跳下去游个泳。

一位短发阿姨说,你是旱鸭子,还游泳,可别逗了。

我看到梁皱了一下眉头。

快点,我们也走吧。方蕙和谭往船上走了。他们催我们快上。我们也都各自穿着橙色救生衣上船了。方蕙已经和谭坐在了一起,梁就顺势坐到了我的身边。

说是漂流,但无风无浪,并没有什么人为设置的刺激的危险的险滩。就是在风景如画的山水间泛舟,也很惬意。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树木的影子投入水面,像一幅幅水墨画般又立体又好看。那边,韩阿姨的船上已经传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另外几只不是我们团队的船上,也有人和着这歌声开始高唱。看来除了韩阿姨,我们团里的人,大多数都是不怎么活跃的。

我看到姓谭的男士在注意我,我刚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看我,梁已经开口问道:你在看她?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她很好看?

听了他的话,谭还没回答,方蕙先微笑了。说,她本来就好看。

梁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刚说完,谭就转头很认真地对方蕙说,你也好看。

又回头对我说,你们都好看。

听了他的话,我们四个人都笑了。他的年龄大些,比梁更周到。不过说归说,他夸我也仅仅是出于礼貌。其实从他每次望向方蕙的每一眼里,都能看出来,他在一次次地说:在我眼里,你最漂亮。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深情款款。

笑过,谭认真地看着我,正色说道,你的身体弱,气血亏,需要好好调理。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方蕙颇为自豪地代他回答我说,他是医生。

又补充说,中医。

他说的对。我生育之后的身体尚未恢复。我气血两亏,我除了心不亏,好像什么都亏。不对,我心也亏,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亏的人,就是自己。我似乎从结婚起,就开始充满怨气。两地分居的夫妻,问题太多了。

我有点走神。方蕙对我说,你把右手伸出来,再让他给你看看。 我伸出手,让谭给我把脉。

这时,一座座山从我们眼前闪过,有一瞬间我看着谭认真地表情,觉得他简直是在给一座山把脉,山的河流,生态,走向,历史都在他温热的手指间脉络清晰。

他把完右手,又让我拿出左手来,放在他的膝头继续把脉。方蕙和梁默不作声,等待着结果。

四五分钟后,谭终于结束了他对我的诊治,他说,你需要吃点中药,顺气,补气。我不知道他洞悉了什么。中医是个神奇的东西。“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多牛!师父在那里呢?去云最深的所在了。因为那里生长着仙草,可以入药,简直牛得无与伦比,牛上天。我一直对此心怀敬畏。并因此对喝那些苦苦的黑药汁甘之若饴。

梁建议他给我开个药方,发到自己的手机上。我问为什么,梁说他要自己先审审看。

我说,你又不懂。

他说,就是不懂才看。

我说你不懂怎么审?

他说,是审看。不是审懂。

他全是谬论,我说不过他。狠狠瞪他。我们一问一答,把方蕙和谭逗得直笑。

梁忽然拿起我的手机,给他的手机打了一下。我夺过手机来,问他干嘛,他说,他懂星相学,要审审我的手机号是不是和他的有缘分。

我这时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和梁交换过电话。但是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此时说这个,多么不合时宜。其实在导游那里,所有人的手机号和名字都有,梁的手机号,我早已经看到了。但我没有刻意去记下他。

记下来又怎样?两个孤身男女就只是在旅途中忽然注意到了彼此,就打算如此渐渐熟稔一路同行甚至看起来,如此情投意合吗?

我们开始聊别的,从生活的表层聊到爱情的深层。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四个人,对彼此的生活仿佛都在避而不宣,秘而不宣。每一个人对彼此都是。

生活就是逃不开的俗世,我们是芸芸众生,在其中消耗生命,染尽烟火。而爱情,是什么,它,是平淡生命里燃起的熊熊火焰,在生活点点火星未尽的灰烬中,在人们灰头土脸的生存苦难中的一段炙烤和燃烧罢了。痛,又能让人痛快的战栗。但它也许又是太匆匆的烟花,很快就消失殆尽,荡然无存。

我们也许不该谈到爱情。但是,忽然,还是谈起了爱情。

因为梁冒然问对面的两个人,你们,是在恋爱吗?

作家总是这样善于思考可又冲动冒失吗?

谭被他的问题问的有点猝不及防。刚才跟我诊脉时的笃定不见了。他有点慌乱地看着方蕙。

我赶紧解围说,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哦。

可是方蕙并不在乎,她说,我来回答你。

当然是。她接着说道。我们是在恋爱。

我和梁也对视了一下。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么直接的是她。但谭并没有阻止她说话,相反,倒是静静地把自己的眼睛望向下面那一泓泛着清波的水面。太阳已经出来了,稀薄的穿云而过,洒下来温暖的光。比起刚上船时,我觉得身上暖和些了。

方蕙的麻花辫在阳光里有些发毛,碎发让她显得更加可爱。 对于一个并不是二八芳龄的女人来说,可爱,绝不仅仅可能只来自于容貌而已,她的睫毛细长,眼眸里闪现着温柔善良的光芒。

她忽然调皮地反问道:那你们呢,是不是在恋爱?

不是,我脱口而出。

但同时,梁却肯定地回答道:是的。

我们同时说出口,但答案却南辕北辙,我说完又怕梁感到尴尬,想解释,就又匆忙地补充了一句,我结婚了。

说完这句,我觉得自己好愚蠢。这样的问题,可以轻松对待,调侃一下就糊弄过去,可我却认真又谨慎,让梁没面子,而我又脱口说出了自己结婚的事实,这是我个人的事,没必要说这个的。

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对面坐着的谭和方蕙,会怎么看我。

我觉得自己生孩子生傻了。说话办事都有点不过脑子。于是干脆面红耳赤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的眼神从水面上移到我身上。他再次探究的看着我的脸,忽然笑着说,其实,我也结婚了。

方蕙说,我也是。我也结婚了。

她又解释说,我们都各自结婚了。

他们说完又彼此对视一眼,然后用坦然的眼神看着我们俩。

我还是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和梁,都是三十多岁。而他们,应该是快五十岁的年龄了吧。他们承认他们在恋爱,并且承认他们的恋爱是在各自有家庭的情况下,这真是勇气可嘉。

相比较而言,我不明白我自己。我也不敢面对自己。我愿意一团糟的生活,也愿意不抽离,也不想再跟谁去谈什么恋爱。

我忽然一下子变得消沉。梁没说什么。也没问起什么。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气氛有点怪异。这时候梁忽然说,我还没有结婚。到现在,都没有。因为我对一个人的感觉,要么是来得快,走得快,要么是来得慢,走得快。我从来没有爱一个人超过半年过。所以我根本不敢结婚,结婚以后,我怕看到对方的日常和衰老。也怕对方看到我的恶习和颓废。

我这辈子,估计根本不会有婚姻,不会结婚。不过,我有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一部部作品,当它们发表后,我就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我有了自己的果实。我自己就是一棵树,我的果实就是我的作品。在我年轻时,我枝繁叶茂,特立独行,我的笔像是蝴蝶和蜜蜂一样纷飞,采蜜,传花粉,让我装扮和培养着自己的孩子们。这对于我的满足感,是一种来自身体的,像是高潮一样的快感。我不需要孩子,不需要婚姻。因为我只要在写字,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就是这样,他双手一摊,表示自己说完了。

我们都没有打断他。他说的话非常吸引我们。至少我是这样的,而其他两位也是很专注的听他说话。

我听完后,说不上自己的感觉,我并无意和他或者另一个人来一场恋爱,可是也不想洞悉到我只是他的一团情绪,一个偶遇,一点好感。我意识到,也许在很快的某一刻,他对我的美好感觉就一瞬不见了。的确是这样的。他是这样的。我也相信他是这样的。我甚至也是认为爱情就是这样的。

那么,作家先生,你以后,是不打算结婚了吗?方蕙微笑着问道。

梁回答说,应该是,然后他看着我说道,就在你刚才说到你已经结婚的时候,我想,我应该不会结婚了。

那么他是承认了,有那么一刻,曾经是想到和他心里美好的我结婚吗?是这样吗?

我忽然被打在脸上的水花激灵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韩露阿姨和她的姐妹们把手伸到水里,扬起一片片水花,向她们周围扬过来。我们四个人笑着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又嘻嘻哈哈地坐着船,船飘远了。

年轻真好啊。韩阿姨丢下这句话给我们。她很羡慕我们。因为我们拥有年轻,可是我们并不觉得年轻有什么好的。最起码我不觉得。我希望自己现在是个老太太,孙儿已经长大,在家种树养花。什么都不用想。

可惜我还年轻。我无法跨越我的年轻。它不是我的优势,却是我的劣势,预示着我还要走很多弯路,吃很多苦头,得很多教训。这多么可恨。

又多么无奈。

漂流结束后,中午饭又在住宿的宾馆统一就餐。下午,都是自由活动时间。晚上有一场演出,是又见刘三姐。去的人从导游手里另外付钱拿了票,就可以跟导游统一去。这个也是采取自愿的。梁说要去。我也想去看看。就先把票买了。

下午的时间,我们又来到街上,一起吃酸酸的米粉和现做的芝麻糖。街上到处都飘着芒果的香味,又大又新鲜。切好的芒果,放到一个大的塑料杯里,让人垂涎欲滴。卖的是十元钱一杯。我立刻买了一杯来吃。后来才发现,到了再晚一点,是八元一杯,再晚些,就是五元一杯。不过十元一杯我也没有觉得贵,做为北方人,这些新鲜的南方水果不常见到,每次买回来的不是坏的就是小而蔫巴的,因此,我一连买了两杯,梁直笑我贪吃,把自己刚买的一杯,只吃了一块就让给了我。

我们又来到一个街头画画的艺人那里,给自己画像。两个人各在那里买了一件白体恤,画上了自己。画完后。梁把我的那件拿上。穿在了身上。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太过古板和认真的性格实在是太没有趣味,干脆也把画着他的那件穿在了身上。我们都嘻嘻哈哈地穿着这件情侣装在陌生的街上招摇。虽然,我们并不是情侣。

我问他爱吃什么,他说爱吃火锅。

我说我爱吃的是西餐。

于是我们决定先去吃火锅,再去吃西餐。我管他吃火锅,他请我吃西餐。

就真的去了。

我们漫无目标地走,并不知道哪里有火锅店。也不去问,也不在手机地图上找。火锅店似乎只是我们同行的理由。

走到一条古朴的小街,我们被一阵印度乐曲吸引了。我走过去,看到那里有几位俄罗斯的年轻女孩正在街上跳舞。围观的人并不是非常多,但那几个女孩跳的非常起劲。她们身上穿着露着的衣服很漂亮。

她们在跳肚皮舞。

我们俩站在人群中,手拉手看。等一段精彩的舞曲结束,一名穿着暴露的漂亮女孩拿出一个鎏金小方盒来,挨着请大家掏腰包,这跟从前街头卖艺的形式一样。很有趣。大家都纷纷拿出钱包,有的给五十,有的给二十,当然,也有人拿出的是五元和一元的零钞。

我们看到有个人,不想掏钱,正要从人群中溜走,这时,那个女孩说,哎,那位朋友,不要逃跑嘛。你来跳一段肚皮舞,就不用付钱给我们了。我这里面的钱,给你一张最大的。

她的中文略微有点生硬,但还算吐字清晰。

那人红着脸走了。还是没回来

那女孩也不计较,又拿着方盒子向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把一张一百的拿出来,准备给她。却被梁拦住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

等那女孩走近了,他说,美女,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那女孩爽快的说,是。

她用怀疑的眼睛看着梁说,先生,你要来一段?

梁说,不是。

他指指我说,不是我一个人,是她。

好。那女孩拉着我,往舞台中央走。

我看着梁。他正冲着我做鬼脸。

哼,这个坏家伙,想看我跳舞,不跟我商量,就把我骗上台去。不管了,跳就跳,谁怕谁。

那女孩领着我换衣服。换衣服的地方,是一个像简易衣橱的所在。就在路边靠墙的那里。窄小逼仄,发出化妆品混合的味道。

一名刚才跳舞的俄罗斯女孩进来,帮我换衣服,她大概不会讲中文,给我拿来一个由文胸、腰链、裙子组成的套装帮我换上,穿好后,我看到,文胸和腰链上绣有彩色亮片和七彩小珠,非常好看。

肚皮舞意指东方之舞,我学过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源自埃及的舞蹈,最开始不过是一种不入流的舞种,只能在一些小场合演出。不过,到了1893年在芝加哥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当第一名来自中东的肚皮舞娘在大道乐园表演时,引起关注,并很快风行全美。我学这个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小时候跳舞腰受过伤,跳肚皮舞时,动作幅度大,就会很痛。但我还是坚持下来。学了两年。

我换好衣服后,那个女孩就走出去了。很快,一段我非常熟悉的舞曲响了起来。

我走出去。脚上的舞鞋稍微有点大。我尽量掌握平衡,开始第一个动作。这时我看到简易的路边舞台下,围观的人比刚才多了。

可我竟然没有看到梁在哪里。刚才我们站的地方,并没有他。

不管了。我投入的开始我的舞蹈。花哨的胯部动作及性感妩媚的姿态都是下意识的,人群中很快想起热烈的掌声,那几位跳舞的女孩又走过来,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跳起来。

刚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冷,可是后来越跳越投入,一点也不冷了。一曲跳罢,我自己去里面换衣服。刚进去,却发现,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里面了。我有点发愣。不知所措。

他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美。

他又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好看。

他拉着我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然后,出去了。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

换好衣服,几个女孩子收摊回家了。她们坚持刚才的承诺,给了我们一张方盒子里面最大的钱,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梁左手拿着它,右手牵着我的手,去吃火锅,他刚才的热烈不见了。他吊儿郎当的调侃我说,你要是做了我媳妇,我什么都不要做,一个字都不用写,你天天跳舞,我们就有吃有喝了。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家火锅店。

这边的火锅和重庆的不同。重庆的偏重于麻辣,这边的偏于酸爽。各有味道。西餐就基本一样了,味道大同小异,我们带着满身的火锅的味道,跑到一家西餐厅里坐了下来,边喝咖啡边聊天。这时候的我们,真的像是两个熟悉的人了。不过以后,也许我们慢慢就变成是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我跟他聊起那位乐天的韩露阿姨。他说,你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什么?

他说,韩露是个精神病患者。韩阿姨叫韩露。名单上有她的名字。

我立刻指责梁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不过是性情活泼,过分热闹了些。也没别的过分的行为啊。

梁说,昨天出发来的大巴车上,导游一个一个都告诉了,让大家都不能刺激她。

我还是有点吃惊和意外,说,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就是在早上车灯熄灭之后,导游说让大家休息的时候,趁韩露睡着了,导游悄悄走到大家身边,一个一个告诉大家要注意的。

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想起来,一上车就睡着的我,一定是被导游忽略了。后来,又忘了被再次告知。

那么,我说道,那么,那三位阿姨,是她的什么人?

梁说,就是她从小玩大的姐妹。

梁又说,她这个病是间歇发作。只要不刺激到她,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病的。

我问道,怎么就会刺激到她?

梁说,韩露年轻时爱上一个男的,那男的也爱上了她,可是两人谁都没先开口,有一天晚上那男的有一次去找她,她正好不在,她妹妹在。

然后呢?我很好奇,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因为竟然有人在这个故事里发疯了。

梁说,她妹也喜欢那男的,谁都不知道。黑灯瞎火的,她妹就冒充她,跟那个本来打算做她姐夫的人好了。

然后呢?我再问。

然后,那男的没办法,就和她妹妹结婚了。

就因为这个疯了吗?我问道。

不止这个。他说,韩露和她妹妹翻脸了。咒她妹妹这辈子没好下场,不得好死。两个人断绝了姐妹关系。父母怎么劝也没用。后来,妹妹和那个男人结婚了。但是,她妹妹真的没有善终,在生下一个男孩六个月后,就溺水死了。死的时候她还非常年轻。不知道她为什么去河边,因为她并没有带衣服去洗。尸体被捞出后,韩露这个做姐姐的,就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抱怨她,她从受害者变成了伤害者。

然后她就疯了吗?我指着韩阿姨的方向问道。这个故事越听越悲哀。

不是。梁又说。他准备再说下去。可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的妈妈,就是韩露的妹妹。

我差点从沙发上跌下去。他的回答让我毛骨悚然。

那你,为什么要一路上,不跟她坐在一起。

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为什么他没有去照顾自己的阿姨。

可我又忽然想到,他妈妈的死,跟韩露阿姨,有很大的关系。他对她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恨吧。

他没有计较我问题得不合情理,说,那是因为,我妈妈死了之后,她曾经爱的人,也就是他的姐夫,在韩露被众人怨怼和孤立的昏了头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孩子。她觉得那是罪孽。生下那个孩子后,她就疯了。

梁不看我。拿起咖啡,却久久端着杯子不喝。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有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太令人不敢相信了。

我轻轻地问道,那么,韩露阿姨生的那个孩子呢。

他对我凄惨的笑笑,说,是个男孩。死了。六个月时死了。和韩露在家时死的。从生下那个孩子后,韩露就说要掐死他,看到那个孩子,她就咒骂让她怀孕的男人,可能从看到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发疯了。

梁说,从韩露的孩子出生那天起,韩露就不能看到任何男的接近她。多大年龄的都不行。只要是男的,对她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她就会容易发病。

天哪,我被这个故事吓住了。我想到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男人,也就是曾经是梁的父亲,他怎么样了呢?

像是猜到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梁对我说,他也死了。

谁?我脱口而出。但随即想到了他说的是谁。

你父亲?我又问他。

自杀了。他回答。他没有给这个男人任何称谓。现在,他是唯一的可以照顾韩露的人了。韩露是他的亲人,可是她的父母却全都因为她而丧命,也让他从小无法享受到父母的爱。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试图我应该安慰他,可没有一个字可以去抚平如此大的伤口。他一路跟韩露同行,带她旅游。让她高兴。足见他对自己这唯一的至亲还是怀有很深的感情。

梁忽然悠悠地说,如果韩露生的是个女孩,也许她,不会发疯。

他又说,因为,她恨男人。

晚上,我和梁去看演出,韩露阿姨和其他几位姐妹也去。我们买的票和她们紧邻。做为一个小孩子,却从小失去双亲,面对自己至亲的阿姨,两个人却无法有丝毫的亲近,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痛苦。那真的是我不能想象和体会的。只有经过的人,才有资格说清楚和讲明白。因此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他的母亲固然可怜。可是,他的韩露阿姨同样不幸。韩露阿姨所经历的爱情是多么残酷。她无意的一句对妹妹的咒骂,竟然使得妹妹在溺水死亡后,让她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无法释怀,以至于终于把这怨恨加于她爱的男人身上。从而恨透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面对自己爱的人,却不能再爱。面对自己的骨肉,却不能好好养育,使得其夭折。面对梁这位亲外甥,却永远不得亲近。这是自己给自己的惩罚,还是爱情给她的惩罚?爱情也许就是一种惩罚,在燃烧之后,一切看起来都死寂,但曾经深陷其中的人,却还是不能归于寂静,让爱过的人和爱着的人每一天都隐隐作痛。

我忽然明白了梁为什么没有婚姻,也明白了他的爱情,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那么少。他不敢深入去爱谁,因为他深受深刻爱情之后的灾难和伤害。

悠扬的乐曲响了起来,天色昏暗,灯光昏暗,寂静的江面上,一阵山歌穿越时空从远处传来。一艘渔船渐渐靠近,又有一束灯光照在那江面渔船上站着的一个人身上。唱山歌的刘三姐,缓缓地从江面上飘然而来。接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点亮。此起彼伏的歌声响起,令人震撼,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传说中的刘三姐是黄莺投胎,聪明伶俐,喜唱山歌。她也有自己美丽的爱情。对歌,没有能胜过她的。她爱的是一个叫涧村的地方的守米碾青年李示田,勤劳朴实的李示田,爱唱歌,也爱唱歌的刘三姐。他去请求向三姐学歌,并在柳州,与刘三姐在柳州鲤鱼峰对歌,连唱了三天三夜,后来,他们又在桂林七星岩对歌,连唱七天七夜,两个人变为一对黄莺飞走,仙迹难觅。

爱上刘三姐的李示田,虽然在传说中不是黄莺化身,却最终化为黄莺隐去。爱情创造了那么多奇迹,唯一没有创造的奇迹,就是在人间的长青长存。相爱的两个人,选择去了仙界,我想他们一定知道,这人间,不能给他们爱情保鲜和善终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瘆人的尖叫,一个人影从我的眼前飞快地跑走,梁立刻站起来,追过去。

是韩露阿姨。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犯病了?

这时候,和韩阿姨随行的另外的三个女人也追了过去。在出口,我们抓住了她。几个人把她按在地上,我的力气太小,很快被挤出人群。我帮不上忙,干着急的时候,猛可抬起头,看到演出的江面上,刘三姐已经在月亮上,解下了自己的纱裙,她的皮肤和月色一起发光。

犯病的韩露阿姨嘴里吐着白沫,全身抽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导游很快赶了过来,我们连夜把她送到了医院。

一阵忙乱,安顿好韩露阿姨后,大家都站到病房门口说话。导游跟大家道别,临走时,对梁说,有同团的人提出了抗议,说不该让这样明知有病的人跟他们一起旅游。说要退团。导游为难地说,梁先生,你看,这事怎么办?要是没犯病,大家都没话说。可是今天这事,我没法对大家交代。

导游的右手手背上还有一处地方流着血,大概是韩阿姨刚才犯病时抓挠的。

梁深深地埋着头说,我退团。

他又说,团费不用退。我自愿的。给你添麻烦了。

梁又跟那三位阿姨交代,让她们早上再来陪病人。三位阿姨也非常仗义,说韩露见不得男人亲近,所以,她们都会手机一直开着,如果梁需要她们的时候,就打招呼,她们会来贴身照顾。梁跟她们道了谢。让她们和导游一起回宾馆睡了。我陪着梁坐在医院。人群散去了。苏打水的味道在过道里弥漫着。

我又和他一起来到病房,打了镇静剂的韩露阿姨已经沉沉地睡着了。梁蹲下身体,抱住她的身体,轻轻抽泣起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做了回孩子,只要在这个时候,妈妈才是妈妈,这是他母亲的亲姐妹,对于失去双亲的梁,这其实就跟他的母亲一样。此时,她安静地任由孩子扑在她怀里,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无条件的默默接纳孩子的委屈。

我轻轻地关上门,退出去,在一个长椅上躺下来。我拿出手机,给我的妈妈发了一个短信,问她和爸爸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一分钟之后,就收到回复,是一张孩子的照片,和妈妈发来的几个字:都好,你多玩几天,开心点。

我泪如雨下。这时才分外感觉到我有多么傻气。对于自己的婚姻,我锱铢必较的生气,决绝地想要放弃,让父母为我担了多少心啊。

我生活的太用力太认真了。斤斤计较地过日子,把婚姻的船弄得总是触礁。还让妈妈为我时刻担心和不安。我难道不是罪人吗?我拼力为爱情走掉的婚姻而伤心,此时才了悟到,每段爱情,手里都举着一盏寂静的灯。它的光,总是会很快熄灭。风会吹灭它,雨会打灭它,生活总归是要靠自己摸索在黑暗里前进的,在路途中,一双手牵着另一双手,一个人陪着另一个人,披荆斩棘,结伴而行,路才能路下去。

没有永远的光明。但爱情刹那的光亮,是美好的回忆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所以,我不会扔掉我手里的寂静灯,它的火苗已经奄奄一息时,被梁再次点亮,可是,我知道,很快,它将重新归于寂静。

此刻,我觉得我的妈妈是如此珍贵,而那令我耿耿于怀的婚姻和结婚证上的另外一个人,并不值得我斤斤计较。

第二天,梁和几位阿姨准备离开了。他的妈妈已经醒了。他又开始站到病房的门口,像一个路人一样,看着阿姨们给他的妈妈换衣服和整理东西。他们就要返回了。虽然所有的旅游费用都是梁付的,可是,他还是真诚地向阿姨们表达了自己真诚的谢意。

梁向我告别,他给我手中放下一支自己写字的笔。是一支黑色的钢笔。我们拥抱,紧紧地互相用力。此生日月仿佛长,而见面之日,却都不相约,不去向往。

各自珍重,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方蕙还是晚上同一个房间,到了白天,她和谭一起聊天,同行。她跟我说,我们俩,有情,但不用情。有,就永远有。用了,很快就用完了。

我呆住。

她又说,每年这几天,我们都相约一去结伴旅行。

她又说:你和他,也可以。

我知道,她说的是梁。

我笑笑,不置可否。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坐飞机返回,到了机场,我看到方蕙和谭握手而别,他们的眼睛里,都流着热烈的泪水。他们握手而别。这是我看到他们唯一亲近的一次接触。

我无比轻松地从机场大厅走出来,准备打车回到我的城市。这时,手机有短信提示,我打开手机,看到是在船上,谭给我开的那张药方。是梁发来的。

走出机场,我看到我的丈夫在接机口站着,手里拿着一捧鲜花,不是玫瑰,是康乃馨。

他说,咱们回家吧。

我说好。

他帮我提着箱子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他放车的地方,他埋着头打开后备箱放我的箱子。

我在离车不远地方停住,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和梁的初次对话,我禁不住站在那里怔怔发呆。这时,我仿佛又看到他出现了。这次换他先跟我打招呼,他说,嗨,你好。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我回来找你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有我画像的体恤衫。

我听到砰的一声传过来,我抬起头,我的丈夫关上了后备箱,正走向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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