灜洲情思(崖青)
作品欣赏
灜洲情思
“海上灜洲”,说的是崇明?凭我在那儿六年的生活经验,那只是个浪漫主义的理想。但 离开崇明农场四十多年了,也时常牵挂,有个心结,要回去看一看。前年难得跟先生同行,安排回国第二天就去,虽然天气预报那天有雷阵雨。同学汤也是跟我们同一天去的农场,由他驾车,还请了原新海中学的校长当向导。
现在上海去崇明的交通非常方便,穿隧道,过大桥,上陈海公路,不一会就到了县城南门港。
当年我们从吴淞码头乘船到这里,面对的是一个尘土飞扬的肮脏的货客杂交的码头。每次从上海回崇明,我们都是提着沉重的行李以最快的速度跑向500米之遥的长途汽车站。
然后汽车一路颠簸一路扬尘,经过三沙洪、南盘滧等熟悉的地名,上北沿公路。
如今的南门是一个现代化港口,虽然已无旧迹可寻,看着“崇明岛“ 那三个字,还是特别亲切。江面上天风浩荡,海鸥翔集,船影幢幢,因为曾是“崇明人”,我心里充满了感动,也充满自豪。车子进入海岛,就呼吸上负氧离子的空气,微风中有樟树的香味。公路平整干净,路边的树木盖天蔽日,一片郁郁葱葱。
公路中央的隔离带时而碧绿葱翠,时而姹紫嫣红,还有优美的雕塑点缀。路边不时闪过《农家乐》的招牌,我想象着,如果带年轻的朋友来来,他们看着满眼绿色,看着公路边崭新的农家别墅,看着在树下嬉戏的孩子,看着河边的拉杆渔网,一定会羡慕地说,这个地方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还有东平森林公园、根宝足球基地,当年你们来崇明下乡真是幸福啊!
百感交集的我们会严正地回答,什么叫幸福?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然后给他们讲我们的艰苦和辛劳,讲我们如何起早贪黑、如何夏战三抢冬修水利,一年四季吃着粗茶谈饭革命加拼命。
小车上了北沿公路,两旁的大树绵延数里,高大英挺、形如斧凿。
看着公路两旁的农田, 好像又看到农友们当年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的身影。
到了,到了!这儿就是新海果园的入口,机耕队、小卖部、医务室都已人去楼空,走到饭堂,这是全连开大会的地方,从没有玻璃的窗看进去,堆满了杂物,逼仄得不能想象曾经坐几百人,唯有墙上当年施队友写的几个红漆大标语还顽强地显示着历史存在。我们当年住的草房已经消失,曾经令人向往的瓦房,每个房间都空空如也,门窗残破。
后人怎么会知道,这里曾经住着许多年轻人,有笑声也有哭声,有“战天斗地学大寨”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吼声,每天进进出出多少年轻的脚步,而今都沉寂了。这片土地,每一寸都渗透着我们的汗水。再过几年,这里仅存的破败不堪的建筑也将被推倒,到那时或许除了连片的庄稼,人们什么也看不到。历史就这样翻了过去,谁还会在意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人和事呢。
天气预报很准,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掉落下来。看了连队令人心酸的现状,还想看看今日的果园新貌。“瑞华果园”是上海光明集团利用原新海苗圃和新海果园的地皮,重新规划建造的。西面原苗圃的土地,种上了各种桃树,东面原果园的地上,北边开了人工湖,造 了些度假设施,东边和南边种上了梨树,猕猴桃,紫藤以及一些经济作物。
对着“瑞华果园”气派的大门,我底气十足地说,我是68年的果园知青,我想进去参观。因为听说瑞华果园对我们网开一面,不用买票。但是接待室的人说,你要说出一个现在果园职工的名字,就能免费进去。一个名字?我能说一串呢。但是因为雨更大,就决定先去吃饭,也许饭后雨就小了。
还用菜单吗?崇明名菜在我们心里早就像顺口溜了:洋扁豆、凤尾鱼,金瓜、白酒、老毛蟹,点菜吃饭的过程中,有好几个据说是果园的人来相认,我却一个也不认识,离开时间太长了。最后 自告奋勇的朱队长认领我了,他是当年的某班班长,后来的连长。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说,没变,没变。四十多年能没变吗?互相能一眼认出已经不错了。他对收银的女孩说,打个电话给你爸,有客人了。她爸是老刘,我的班长。
饭后,我的身份已经有了明证,自然要待为上宾的。一小伙子奉果园经理之命,开电瓶车带我们绕园参观。
雨越下越大,但我们没时间等。小伙子一面开车一面说,我2009年进果园,第一次在这么大的雨中开车。我说你也是第一次迎接飘洋过海来的果园老职工吧。
游览车绕着果园的景观路顺时针方向带我们游览一圈。五年的桃树树形优美,我不禁提起当年,白凤、玉露,都是上品的水蜜桃。小伙子说,早就淘汰了,现在是红桃和黄桃,刚刚过了采摘期,前个星期还硕果累累呢。
听到我们当年辛苦嫁接培育的品种已经淘汰,难免有点失落,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水果品种优胜劣汰,这是规律。车过梨园,又过猕猴桃园,小伙子自豪地介绍说,现在采用棚式栽培,果树都只让长一人多高,管理很方便。我知道,这和我看到过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先进国家是一致的,跟我们以前却是新旧两重天了。
车到人工湖上,一眼就看见了“感恩桥”三字。小伙子介绍说,是为了感恩老知青为我们打下基础。他们是栽树的前人,我们是后辈。哦,有人记得我们,有人知道我们是栽树的前人。一时在果园几年的辛苦都化成了温暖。只可惜雨太大,不能下车留影。我在心里祝愿瑞华果园能如广告中说的一样“翠湖林荫,樱香漫影,曲水流香,翠草涵青,杏影逸道,临台摘月 ……”
大雨滂沱,张校长说,也不找其他老职工了,直接去刘班长家吧,他淌着积水,一家家敲门询问,而刘班长已经得到女儿的通知,正等着我们。
刘班长倒真是没变,除了岁月刻在脸上的印记。一见刘班长,我仿佛又恢复了知青的身份,他吩咐娘子去摘葡萄。不一会班长娘子准备了四大包葡萄、黄桃和豇豆,送给我们四人。还提出一包沉甸甸的赤豆要给我,再三说明澳洲海关不让带才作罢。当我要跟她合影时,才发现她浑身已经湿透了。更感人的是,刘班长递上削好的梨,淡淡地说了一声:这是当年的品种“今村秋”,我也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传递来的一份温情,那是一份 共同的记忆。
我一个个地问:施队长、何指导员、老管......,都是当年对我们知青关心爱护的老职工和连队干部,刘班长一一作答,他们都生活得安定美好。我还问起刘班长弟弟小刘,一天劳动中我突发阑尾炎,他骑自行车飞快送我去“芦苇疗养院”(注),并冲到晚饭桌旁,夺下医生的饭碗,直接拖来病房。
刘班长问我,在澳洲退休待遇怎么样?听了我的回答,他说哎呀,到头来,还是跟我们差不多,那你为什么要去国外吃苦啊?自己故乡不好吗?崇明不好吗?我也打着哈哈说,我不是又回来了吗?班长夫妇都从农场退休,拿着退休工资,加上半分自留地,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重游了旧地,见到了故人,不但我惦记着这片土地,这里的人也记得我,这种联系是永远扯不断的。新海果园是我们安放青春的地方,我会一直牵挂着。
“上山下乡”切断了我们顺利接受教育的年轮,本不值得“无悔”。 但是我怀念那时的情怀,怀念我们的青春岁月,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我会歌颂在其中展现的人性之美。
后来张校长发来邮件说:“崇明之行从晴空万里到风雨交加再雨过天晴,别有一番情趣。四十多年的阔别,一定感慨万千。”
是的,我赞叹崇明的变化,希望仍旧守望这片土地的刘班长等老职工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片土地,无论它们过去如何,无论它们承载着怎样的历史重负,都应该与时俱进,都应更好地造福于当代人民。但如果在改造这些旧地的同时,按原样造一些知青生活的楼房,让当年在这里挣扎生存的十万知青有地方怀旧,有地方凭吊他们落满伤痕的青春;也让漫步在浓荫里的人们,能了解这里的过去,岂不是一件好事。
崇明在我梦境中出现不是一次两次了,最早老在梦里开河挑泥,肩膀磨出了泡,磨破了皮,血肉与内衣粘在了一起,痛得掉眼泪。后来做到的梦一直是有人通知我,这次上调工厂作废了,全体仍旧回崇明去。
直至我在上海调过三个单位,梦中还是有人追着我说,这些单位都是隶属于崇明农场的,我们仍旧要回去插秧割稻挑河泥……这些梦和崇明曾经使我害怕,可重返崇明以后,感觉变了,当年为了接受知识,改变人生,我们毫无眷恋地离开了它,如今却在梦里常常与它相会,时而是破旧的连队,时而是崭新的果园。
回澳洲后,我常常在网上搜索关于崇明的一切,知道有个当年的知青已经在岛上修建了一个“知青之家”。 这四个字给人归属感,因此也成了老知青们休闲、旅游、度假和联谊的好去处。这时倒觉得自己小气了,其实,即使我们生活过的痕迹不见踪影又有什么关系,生命中的过往早已铭刻在心中,美好的期待和愿望还在继续。在美国的农友琴还来邮问我,是否考虑一起到崇明买房养老——既能享受良好的生态环境,又回归我们熟悉的文化氛围。
一次却从梦中惊醒,因为我梦见了崇明隧道桥上车水马龙,岛上到处是大型建筑机械,众多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商务中心高调布局。天地变得狭窄,空气也不再清新。
心里越来越牵挂着崇明的命运,于是又跟当年一起务农的小伙伴再访崇明。
我们的车驶过跃进农场的万顷良田,就到了西沙湿地,我看到了芦苇丛中 泥土里的寄居蟹,我们曾掏过多少蟹洞啊;看到一条长长的栈道没有尽头,是好像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
栈道两旁的芦苇, 比人还高。四十几年前,既没有商品琳琅的商场,也没有轻歌曼舞的影院舞厅,遇到场休日,青纱帐似的芦苇荡是我们的消遣之处。芦苇会伸出青青芦叶,掸拍去我们衣上的尘土。阵阵微风吹过,芦苇低吟曼唱,好像与我们 切切絮语,我们也会乘兴摘下芦叶,卷成芦哨,呜呜地和鸣着芦荡协奏曲。
栈道一直通往明珠湖,于是我们登上小船,
小船在安谧的湖面划开一道清晰的水纹,湖水随着风的步伐敲打着岸上的石头。两岸平坦湿润,草木茂盛,曲径通幽,光斑迷淳,不时有白鹭从草丛中冲起,摇曳着长长的翅膀,慢吞吞飞远。草在结他的籽, 风在摇他的叶, 我们看着,什么都不说,感觉十分美好……牵引目光于密林深处。不时出现哞哞叫的羊群,眼前一片牧歌原野,。
这是我们熟悉的崇明吗?它已变得那么迷人,我不禁又回想起,我们从落地生根的初衷到回归文明的大潮,从大有作为的雄心到艰难求索与逆境奋起的过程。
与四五十年前相比较,如今的崇明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所到之处,树木繁茂,花红叶绿;空气清新,景色优美;道路平坦,交通忏陌!
于是内心深处,一羽沉睡的灵犀渐渐苏醒,仿佛庄稼拔节声音,在阳光微风中啪啪可闻:但愿再做崇明人。
但是,多年以后,崇明还能保住它纯净的空气和淡水资源不受污染吗?经过城市化的高速发展之后,人们应该体会到:森林比高楼更现代化,草地比商场更现代化,阳光比霓虹灯更现代化。因为人的观念会老化,凭借这些观念的创造物也会老化,唯独大自然永远不会老化。
返程南门港,我特地去拜访了两位80多岁的老人,他们解放初期从上海来崇明县政府工作,以前也常照顾在农场的我。
从他们那儿,我听到了最令人欣慰的消息:
崇明的发展,将是静悄悄的、低强度的、滚动的模式,“看不出开发”即是崇明开发的最高境界。
他们说,崇明的未来发展定位依旧是“农村”,而非城市。它要发展的是“总部经济”和“世界文化”,它要建成中国新农村发展的样板,将来成为联合国评估的、农村发展的案例。
我的心彻底放下了。崇明,我的第二故乡,将保持和发展生态建设,我们可以回归故里东篱采菊,重温青春。
我首先想做的是,带上在澳洲长大的女儿和在美国出生的外孙女,一起来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欣赏这里的田园风光。告诉她们,这是我们生活过的地方。问问她们,崇明岛是不是像一块翡翠,两江一海孕育的一块翠玉?相信她们也会醉心于这片乐土,爱上这名副其实的“海上瀛洲”。 [1]
作者简介
崖青,生于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 1996年移民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