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也有舞蹈的时刻(晓弦)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泥巴也有舞蹈的时刻》是中国当代作家弦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追泥巴也有舞蹈的时刻
这群因泥巴和火焰而生的窑工,是砖瓦窑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后的掘墓人。
——题记
此刻,他们扛起一只只灰色蛇皮袋,行走在坑洼的机耕路上,不时回望身后落光叶子的苦楝树和树上“呀呀呀”叫着的乌鸦。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声,像是替代树旁已化作残砖碎瓦的砖瓦窑,跟渐行渐远的窑工作最后的道别。
一、是蚂蚁,不是窑工
这里的窑工是搬运工的代名词,他们全部的活计,除了搬运还是搬运,这与蚂蚁相仿。如此说来,蚂蚁的欢乐就是他们的欢乐,蚂蚁的痛苦和无奈就是他们的痛苦和无奈,蚂蚁的惴惴不安就是他们的惴惴不安。蚁王呢,大概近似于窑主,整天做些监视和窥探的勾当,独享富足丰厚的收成。事实正是这样:窑工跟蚂蚁,具有同样的协作配合,同样的埋头苦干,同样的不计工本,同样的迁徙,和被迁徙…… ]] 那些在火之炼狱重生的青砖灰瓦,只有经过窑工的黢黑的手才能重见天日。诚然,徒手搬运是谋生的手段,森严而低矮的窑门像劳役之门——每位窑工无休无止地奔进踱出,一个紧挨一个。他们依次从盘窑师傅手里接过成叠的砖或瓦,极其利索地往两块髋骨上一搁,如履薄冰地朝窑门挪动。走得过于慢的,会被后一位埋怨和诅咒,甚至被曲起的膝盖猛顶屁股,快是钱啊,竹筹码就是钱!那个脚板打着石膏蹲于窑口的工友,见有人踱出窑门,便“啪”地朝那口方形的竹篾筐投下一片筹码。谁都知道,好的效益是相互保持衡定的速度,有水的流畅,毫无阻拦地成为一条劳动“履带”。自然,“履带”也可变成另一种模样,这多半是那天提砖瓦的人来得少,窑主只下了一两张单子,只有一辆大卡车或一条铁驳船等在那里。这时的窑工,无需循环往复地走成那条劳动的“履带”,他们每人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之间相隔二至三米,一个接一个地抛起砖瓦来,似乎每位窑工都是身怀绝技的魔术大师。自己是自己的导演,也是别人的导演,自己是自己的观众,也是别人的观众。像玩一种并不高级的成人游戏,又像是遇上了声势浩大的大生产运动,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
这时候,他们的敌人,就是一辆大卡车和一艘铁驳船,目标相对单一,火力如此集中,诸如劳动像做魔术劳动像在舞蹈什么的,大约由此而来。他们用“哼——哈”“哎——唷”作快乐的号子,口口相传,相互呼应。你看,一整叠砖瓦用双手奋力抛出去,在空中甩出一个半圆弧度后,被另一双手牢牢接住,又抛,又接……这种劳作绝不是蚂蚁可比拟的,比一个紧跟一个的“履带”式劳作难度高得多。无论抛还是接,都须心到眼到手快,绝不含糊。
不可有半点闪失。应该说,窑工们对砖瓦可谓熟视无睹,而平时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居然是“宁为瓦全,不为玉碎”,足显他们对一砖一瓦的爱惜。那些抛接技能炉火纯青的,更是大显身手,会故意加大肢体摆动幅度,让成叠的砖和瓦,在空中舒展出好看的姿势。如是瓦片,会像手风琴开合的琴箱,发出妙曼动听的声音。
遇上这种抛接砖瓦的劳作,可真是劳动的幸事,像饥饿的蚂蚁遇到一粒喷香的米饭,劳作起来自然乐此不疲,仿佛情人间互发短信,掷鸳鸯枕头。人是喜新厌旧的,这些披戴水蓝色粗布斗篷的窑工,在机械乏味的“履带”式搬运外,偶然有个抛掷砖瓦的劳动,算是上帝为他们开了一线眼,像是长年的劳役生活有了一回小小的放风。
二、是窑乌龟,不是乌龟
窑工把窑门看作鬼门关,每每挪过窑门,眼睛会不自觉地产生晕眩——啥叫日子?日子就是从半是黝黑半是明亮的窑门进出;何为生日?生日就是被砖被瓦砸破头颅。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他们不得不在险情四伏的困境中突围,在另一种黑夜里挣扎。真难相信,这帮常常把苦难当馍吞咽的汉子,遇上感情的信风,心地会爆出农事般的芽来——为难以兑现的工钱,为老家突临的求助,为一场坍窑责任的担当,有人借酒装醉怒骂讪笑,有人骂窑主为乌龟王八,骂自已是草龟泥龟山龟,独独不骂自个是金龟!窑工听说有道“霸王别姬”的菜,这菜是把乌龟与雏鸡前世姻缘配拢来,做成诱人的“铁板烧”。据说此菜养性养身,功效了得,把乌龟的益处真正地发扬和光大了。窑工不是天外来客,乌龟乃男人大忌,心里明白着呢,可在窑堂内,谁也不忌讳,骂或受骂,周瑜打黄盖,两相情愿,脸不改色心不跳。劳累过度容易心烦意乱,成叠砖瓦从髋部落下,要是没伤及一根脚趾,有人便趁机奉送他一个:“窑乌龟”。还有,蓦地记起身旁的窑友五年八年从未伤筋动骨,会冷不防从干裂的嘴唇吐出三个字:“窑乌龟”。仿佛呈上的,是三颗玲珑剔透的玛瑙。被奚落的窑工不怒不躁,或报以莞尔一笑。
这么说吧,相互可用“窑乌龟”戏谑和揶揄的,多是烟火部落的资深人士,这是开这个玩笑的一项资本,所以“窑乌龟”这雅号,一定是劳动的汗水里开出的一朵“罂粟”,十分香艳有着三分毒,且咸且涩,且酸且甜,一种莫须有的快乐,具有莫须有的杀伤力。你想啊,借窑顶小窗泄入的那点微光,依稀能分辨出一张张黑脸膛一双双黑眼睛一个个黑鼻梁,“窑乌龟”三个字如三根柔软的鱼骨,梗于喉头,奇痒无比,不吐不快。再说,乌龟有坚硬的盔甲,耐热又抗寒,百年寿龟也有纳妾生子之能,吻合了窑工的心理奢求。还有,放眼四周和额顶,成排成摞的砖瓦耸在哪里,大有黑云压城的感觉,不要说会遭遇飞来横祸,就是被一砖一瓦砸到头颅或脚板,也够你消受的。那个沉重的医疗费,微薄的薪水杯水车薪。所以窑工对“窑乌龟”这雅号也就来者不拒了,而最愿做“窑乌龟”的,必定是盘窑师傅。所谓盘窑,就是在窑堂摞叠砖瓦。既要盘得结实又要让窑火穿至所有角落,此乃绝活也。尤其是烧制结束,用水淬过火,缭绕的雾气尚未散尽,盘窑师傅就打开铁制的窑门,往窑堂里钻,只有他明白,该从哪里下手取第一块砖第一片瓦,才能避开塌窑的险情。其他窑工只有做下手的份。
说起来真怪,这群体内埋着七情六欲的汉子,越苦越累越会找乐子,荤腥的笑话来者不拒。最为经典的是:早年有个姑娘顶替受伤的老父,见盘窑师傅待遇好,竟起了做盘窑师傅的心。盘窑师傅见姑娘俊俏,答应了她。一场窑活下来,两人好得如胶似漆。她连菜鸟级也不是,却盘起了窑。而她那个有着多年盘窑经验的情夫,老想着怎样将她的身子盘得更好更妙,以致于后来坍了大半个窑。无奈之中,窑主通过村广播嚷上老半天,请村民免费拉走窑内所有断砖残瓦,结果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原因是村民怕奸情败露的女人手脏,用她盘过的砖瓦会触霉头。情急之下还是“窑乌龟”们行了好事,他们只领了窑主的一个口头奖赏,一个个在窑门前摩拳擦掌,仿佛自己真的是坚硬无比的“窑乌龟”,全然忘了会被砸伤砸死的凶险。结果不到半天就像秋风扫落叶般将窑收拾干净。是啊,这场充满艳情的坍窑,像生命的强心剂,唤醒了这群“窑乌龟”作为男人的责任,赋予他们春天般的遐想。
三、是呻吟,不是歌唱
这般青葱的故事,只是窑工生活的小插曲。而他们最渴望的快乐,当是进入那个七八平米的小澡堂。那一刻,他们真像受尽煎熬的男囚遇见了婆娘,一个个扯去水蓝色粗布斗篷,黑色大麦馄饨一样下进池水,令人想起放生池里假寐的毛乌龟,想起肥硕的红蚯蚓,被一只无形的钓翁之手,放下提起,放下提起……
对于窑工来说,泡澡真是快乐的事,是一天劳动的休止符。但另一些声音月亮般升起,澡堂发出的各种声音中,最多是歌声,多半是情歌,像不知名的山歌。山歌须男女对唱才带劲,于是有人模拟女声接茬?那“女声”发现别的“女声”也在接,急忙哑口。通常情形是——开始一个窑工在哼,后来另一个窑工也哼出声来,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居然是大合唱,一波又一波。再后来,也有人在氤氲雾气里拉起歌来,唱起了自己家乡的小曲。异样的欢乐,随一个又一个不停起伏的腹部水池颤动,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哪怕已经结束,事后回想也激情澎湃。有时自始至终只有一人在唱,而且只唱一支歌,还只唱那支歌中最高亢那一句。多半这是来自边远的窑工在唱,无人接得上茬,其他人也乐意旁听。只听他不停地重复地唱,像是钝刀在砖瓦上沉沉地刻,又像一块砖与一片瓦发生了恋情,又发生了重重的摩擦……
可回音总是很大。一个由破砖烂瓦筑成的小小澡堂,居然会有剧院的回音,窑工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如果谁花时间去考证,兴许会成为澡堂音乐的鼻祖,上吉尼斯纪录,说不定还可得到一笔外汇,在买田造屋之余,上维也纳作音乐讲座,然后上当地最豪华的浴场,享受金发碧眼的洋妞天籁般的歌声……所有这些,无论这位窑工乡音多么纯真,嗓门多么优越,都会戛然打住漫游的思路,任由酱油般的池水在身体上流淌。
也有时候窑工们各自哼唱和聊天,有悠闲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的,有随便地聊起不着边际的话题的,话题树枝样在雾气里分叉,朝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最后汇聚在澡堂那只油污的排气扇旁,时浓时淡,忽明忽暗。歌声其实是次要的,唱歌的窑工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哼唱。额外的想法在这里遇到红灯,只是在不绝的歌声里将积攒的劳顿放逐,直到池水冰凉,才恋恋不舍地从池里直起身子,套上印有工号的囚服似的工装,一个个往窑旁那排小屋钻。
四、是婚姻,不是闹剧
“男人是一块平整的砖,女人是一张弯弯的瓦。”这是窑主在一次进窑查看砖瓦质量好坏时随口扔下的一句,他还说“趴在荒野上的半球形砖瓦窑和上面耸立的黑烟囱,是男人坚挺的性器。”窑工们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连那个刚做上盘窑活的“哑巴”窑工,也瞪大了眼睛,惊得心里一愣一愣的。
窑主讲得有点庸俗,但质朴实在,像某种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的真理。试想,作为砖的男人和作为瓦的女人加在一起,不就是房屋是家吗?而且,男人还须忍辱负重,为爱情除雪祛霜,为家庭挡风遮雨。
如此朴素而隽永的背景,冥冥之中暗合了接下来窑场将诞生的那个说不出味道的情爱故事。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一个长得像女特务一样标致的女子潜伏在窑场,而且是在“哑巴”窑工单身宿舍里,还带来了一旅行袋牛奶花生和桂花奶糖。起初,还以为是“哑巴”媳妇来窑场探亲,可当窑工们敲起饭盆从食堂用完餐回来路过“哑巴”宿舍,听见屋里传出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该死的!两年没给家寄钱!”声音越来越高亢,好像责骂的不是“哑巴”,而是路过门口的其他窑工,这让他们心里发悚。
这种闹剧窑工们早已司空见惯了,几乎每隔三两年都会上演一次。无非是女方在老家耐不住寂寞,又见不得窑里一直穷酸下去的丈夫。但窑工们知趣,谁也不愿去窥探别人淌血的隐私。其实他们也担忧,怕这般倒霉的事某一天会轮到自己。他们听不得女人的哭泣,甚至看见女人的身影出没在窑场,浑身的汗毛都会竖起来。就像现在,他们只祈望“哑巴”和媳妇今晚能花好月圆。问题是这种媳妇找上门的闹剧,结果总是劳燕分飞。有时候,明明女方在老家有了相好,却要奔到窑里大闹天宫,然后拖男人回老家签字画押办离异手续。泼辣一点的,会到窑场跟男人当面摊牌。而当事的窑工大多砖一样保持沉默,不争辩也不恳求,末了,最多扔下一句:你上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哑巴”媳妇的厉害,在于她不像其他找上门的窑工女人,一来就喜欢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剧。就是这样一番倒腾,对一个聋哑人也是白搭。那天窑场的大喇叭播完新闻联播,“哑巴”媳妇的情景剧才进入高潮。她趁着夜色奔至食堂的河埠头大声哭喊起来。听到“哑巴”“啊——啊——”的叫声追随出去,大伙儿也从各自的房间奔出,大步流星地朝河埠跑去,在河旁苦楝树那盏泛着黄晕的路灯下,“哑巴”媳妇光起上身,慢慢地深入到飘满水葫芦的河里,竟“倏”地惊起几条大花鲢,有两条在冲撞她白花花的胸部后,跳入身旁那艘铁驳船的舱里。众目睽睽之下,沾了一身鱼腥的“哑巴”媳妇狼狈地爬上岸,飞也似的溜进“哑巴”的宿舍。窑工们也径自去食堂杀鱼剖肚,大快朵颐。
那天夜里窑区出奇的安静,这种安静持续到第二天下午,那个被大伙唤作“老实头”的“哑巴”,一脸坏笑地给大伙分发喜糖——原来,这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哑吧”,真正的媳妇两年前被一个大腹便便的养猪佬拐走。而窑场那个被称作“人精”的烧饭佬,是“哑巴”媳妇的亲舅舅。舅舅准是把准了他的脉,才把这个有着癫痫病(羊癫疯)的外甥女唤来,从而烹出这桌不荤不素、既酸又甜、近乎闹剧的婚宴。
五、是噩耗,不是啼叫
炸窑的消息还在天上飞的时候,就有一些乌鸦一清早便在窑场的周边叫个不停,最后慢慢地汇聚在窑旁临河的苦楝树上,开始谁也听不明白的大合唱。而且,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任你怎么驱赶也驱赶不掉。苦楝树树冠高大,远远望去,一串串被树枝挑起的绛深红色的果实,像是簇簇火焰在燃烧,与披着晨曦的乌鸦形成强烈的色差。
没几天,果然从窑主嘴里传来不祥的消息:要炸窑了!窑工们听后脑子“嗡”地一下,被怔住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窑场已跟自己缔结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如果往狠处讲,砖瓦窑是窑工的命根子。可眼下却要被一双无形的手粗暴地阉割掉。就连平时羔羊般沉默的“哑巴”窑工,黑脸膛上的肌肉也一阵阵抽搐起来,咬紧牙关“啊啊”叫个不息。盘窑师傅更是大打出手,直起喉咙大声嚷嚷:“有本事先来炸死我,反正老子不想活了!”仿佛在作最后的挣扎。
骂过咒过,窑工们心里明白着呢!要知道,保护土地资源的红头文件,绝非你几个蛮汉涂改得了的!可谁又能想得通呢?这时候,他们真希望来场大地震,或许那样心里会稍稍好受些。也许常年囿于昏暗的窑堂,窑工的目光已经弯曲,梦也高不过窑顶的蓬草,哎,谁叫自己是窑工呢。窑工又怎样?窑工只认一个理:方圆十几里,那成片成群的马头墙,一埭高于一埭,居民建房哪个不用窑的青砖黛瓦。可现在,他们要从砖瓦窑开刀,视窑为脓包,说手术就手术。再说,就是做了手术,也得涂上一点抗生素敷上一块纱布吧……激动、忧郁、愤懑、恐惧一下子占领了他们的大脑,却又无可奈何。窑工们紧张得瑟瑟发抖,像雪一样抱紧自己的身子。他们只得耷拉脑袋在窑场的走道上晃啊晃的,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年关是一年一度的休窑期,以往这时候,领到钱的窑工归心似箭,急急往车站赶。今年可不一样,窑工们像要在这里过年似的,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漫游在宿舍前,徘徊于河埠头。最后,他们猫起腰,步履迟缓地爬上窑顶,用长满老茧的掌心,抚摸那柱因烟薰火燎变得墨黑的烟囱,在雾一般的迷惘中,眺望远方那条通往公交站台的蚯蚓样的机耕路。
六、是送别,更是诀别
最后一刻终于雨季般来临。
一群身着迷彩服的人,将一卷黄色布带,在离窑场百米左右的地方圈起警戒。窑工们统统被幺喝着推搡到警戒线以外。这时,隐约有喊声从窑顶传来:“站远点——给我——站远一点!”也许沉默惯了,也许牢骚和不满已经发泄殆尽,不知咋的,这些无力地垂着手的窑工们,真像一群等待宰割的羊羔,随着指令,乖乖地朝后一步一步退去,空洞的目光像看心仪的露天电影一样盯着砖瓦窑。
这时候,窑工们最后的梦想,像一只只低低飞行的风筝,因为遭遇飓风而猝然断线,在空中微微挣扎了一下,便陡地坠地。惨淡经营多年的窑工生活,将在眼前出现一个突兀的拐点。他们木然地站在冬日的旷野,胸口异常沉闷,眼睁睁望着前面这些脸如冰霜的人,怎样亢奋地冲至窑顶,围着烟囱绕上一圈,像是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然后用绳子将一大捆炸药,通过窑顶狭窄的天窗悬到窑的中央。在窑工看来,这是何等的残酷,简直是把无奈、酸涩、怨恨、疼痛和歇斯底里的吼叫,以及世上所有的病毒,一股脑儿塞进自己快要爆裂的心房。
窑工们真的恐惧了,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砖瓦窑,一下子会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他们是局外人,仿佛这帮着迷彩服的炸窑者是天外来客,是上帝派来的牧羊人。可菜花蛇样的导火索绝不是柔软的牧鞭,就算是吧,就算窑工是一群不驯的山羊,也没有人会在这个关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所要追逐的雪线在哪里,等待他们的草场在哪里。他们倒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垂头丧气,听凭凛冽的北风,在桑树枝头发出响尾蛇那样的咝咝声……他们目光滞涩,手脚冰凉,只希望导火索尽头是一个“哑炮”,甚至,希望自己是聋子!是十足的傻子!
是的,他们正是可以被忽略的烟一样的人,连冬日的阳光也照不出他们稀薄的影子。在他们身旁,倒是有个被弃用多年的机埠,在他们眼里莲花般生动起来。说起来,这个处在荒野中的机埠,先后容纳过乞丐和几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奇怪的是,个别窑工也有事没事爱往那儿钻,是去施舍还是别的什么,谁也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窑工们依稀记得,千禧之年的那个中秋,有个从河南平顶山来的窑工女朋友,居然在机埠残存的一块门板上,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世纪之交”。现在想来,真得要感谢这破败凋敝的生活,毕竟因了她,窑工们记忆的盐碱地,才悄然长出几瓣粉色的温馨。至少现在,在被窑工互相戏谑成命根子的砖瓦窑彻底粉碎前,可以缓冲爆炸的冲击波给心灵带来的无与伦比的疼痛。
而此刻,窑工们扛起沉重的行囊,行走在冬日的回乡路上,渐行渐远,并不时回望那座已化作废墟的砖瓦场,眼里充满比乌云还深千倍的雨意。[1]
作者简介
晓弦,身份证名俞华良,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委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嘉兴市文史馆员、嘉兴市南湖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