樁井人(林韻)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樁井人是中國當代作家林韻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樁井人
工地上,滿是泥濘的地面各種管子,電纜交叉縱橫,像蜘蛛網。樁井口五六米的地方,有一台濺滿泥漿的電動機,在飛速旋轉,機尾接一根酒盞粗的黑色電纜,牽往井底,井底傳來手提鑽掘機鑽地的響聲。看樣子鑽進去很深了,聲音憋悶低沉,我站的地面都在微微顫動。
整個工地的地下,都是這種轟鳴,每個黑洞洞的井口裡,都有一個滿身污泥,身體隨機器劇烈震顫,雙手死死握住把手,朝地底深處掘進的人。
這是我家不遠一個樓盤的建築工地。看建築規劃圖,這裡要建十幾棟近二十層的高樓。
不久前這裡是個小山坡,綠樹掩映間,有幾戶農家,屋前池塘如鏡,屋側菜畦碧綠。春天有桃花李花爭艷,秋天有黃菊滿籬笆。清晨雞鳴狗吠,黃昏倦鳥歸林。是城市中僅存的一塊世外桃源,我們常常到這裡散步,感受田園氣息。
現在這裡成了光禿禿的黃土丘,地面的樹木植被早被掀走,曾經附着在小山上的那幅田園畫卷,被撕下來,扯得粉碎,拋出了這個世界。推土機、挖掘機平整出一塊塊基址,地面上用白灰畫下一個個直徑約一米的圓圈,這是樁井的位置。再把這些樁井包給挖地基的農民工。他們一般兩人一組,沿着白灰線掘下去,掘得深了,就在井口架一個轆轤,上面纏着繩子,繩鈎上掛一隻鐵桶或黑色灰漿桶。一個人在井上搖轆轤,一般是女人或半大的孩子,把井下男人掘出的泥土拉上來,倒掉,再把空桶放下井去。不一會兒,井口周圍就堆起了新鮮濕潤的泥土。
我常在黃昏的時候到工地去。每塊樓房基址上,散落着四五具轆轤和幾個彎腰轉轆轤直身倒泥土的人,十幾塊基址集中在一起,遠遠看去,黃色的土坡上,幾十個像土撥鼠一樣的人從黑洞洞的井下提出泥土,形成小型火山口。景象也挺壯觀。
我就坐在土丘頂上,面朝南面的工地。夏日的夕陽仍然很烈,工地上又沒有遮擋,新挖出泥土裡的水份,往上蒸騰,可以看見裊裊的透明的水汽,扭動出奇異的形狀。空氣悶熱難耐,汗水粘粘地從毛孔里鑽出來。太陽斜照,把我和勞作者的影子都拖得老長。
我盯着離我不遠的這個女人,她健美的身體裹在一件白底紅碎花的舊襯衣里,袖口領口扎得結實,汗水濕透了後背。頭戴一頂白布寬檐遮陽帽,許多年前流行過的,就是一層薄薄的布,外沿撐着可扭曲摺疊的塑料圈。帽子套在頭上的部分被女人額頭的汗水濡濕,呈焦黃色。
她在太陽下暴曬一整天,汗水在臉上蕩漾,臉色像煮熟的蝦米那麼紅亮,縷縷的濕頭髮,粘在額頭和兩腮。她低着頭,叉着腿雙臂使勁搖轆轤,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戴着一雙黑乎乎的紗手套,兩個大拇指處綻裂,露出貼有膏藥的虎口。
咯吱咯吱響很久,一桶泥從地底慢慢升上地面,女人敏捷地取下桶子,把泥倒掉,然後扯了扯繩子,很專注地感受一下地底的動靜,就把空桶子垂吊了下去,轆轤飛快的轉動了一會兒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直起腰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看她許久了,肯定覺得這城裡女人有點怪。她的眼神特別清亮,像輕風從我臉上一掠而過,遇到我探究的眼睛,她的表情有點羞澀。此時,地下似乎有信號傳來,她又緊張地投入勞作中。
離她不遠的另一個洞口上,搖轆轤倒泥土的是個十六七歲的男孩,穿一身紅色的籃球運動服,一雙舊籃球鞋,鞋子上裹滿泥巴,短褲上濺滿泥點。他蒼白瘦弱得像根豆芽,應該剛出校門不久,臉上還留有學生的稚嫩之氣,勞作的動作倒純熟。只是每次提泥桶出來,會抿着嘴唇,咬緊牙關。他偶爾抬頭看我手上拿着的雜誌兩眼。
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只有這麼幾個簡單重複的動作,我卻從中看到了女性身段的婀娜妙曼,像舞蹈。也許整整一天,她都是沉默的,但我覺得她在訴說,對象就是地底下的那個人。她全神貫注,每一根神經都牽動着他,感受着他的動作和細微的變化。
地下是什麼樣的情形呢?我想站到井口邊緣往下探頭看看,就向她走去,她趕忙直起腰,僵立在那裡,神情很緊張,我感覺到她神情中的防範和拒絕,就停住腳步。地下的響聲停下,傳來一個男人瓮瓮的吼聲,女人忙朝井下說了幾句話,是方言,我聽不懂。
我只能折回到原來的位置。
西邊的雲彩,暗紫、亮黃、橙紅、天青交織在一起,逐漸沉鬱。夕陽從雲隙間漏出來,拖長長的光柱,像飛天,一忽而就黯淡消逝。夜色四合,城市裡的路燈和霓虹燈都亮了起來。工地上暮色濃重,他們還沒有收工的意思,井邊的支架上亮起白熾燈泡,整個的工地沉進夜幕里,只有點點的燈光像夜空里的星星。
一個星期天,我起了個大早,帶着幾雙紗手套和帆布手套,來到工地上。因為昨晚下過雨,空氣中泥腥味很濃,淡淡的晨霧在泥坯地面上翻滾瀰漫。工地上還很安靜,聽見不遠處馬路上傳來汽車的鳴笛。
工地周圍的小窩棚里,偶爾有男人重重的咳嗽聲和潑水在地的聲音。這些窩棚有的由紅藍兩色條狀編織布圍成,有的用廢棄的木料和門板隔成,有的由舊磚頭歪歪斜斜砌成。窩棚里橫着竹跳板或木板擱在鑄鐵架管上當床,上面鋪稻草,稻草上有說不清什麼顏色的被褥捲成一團。
窩棚的門邊有張木板搭的條案,上面放着電飯褒、鐵鍋、碗筷、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等雜物,上面結滿油垢,落滿灰塵。窩棚門外用磚頭搭了個簡易的灶洞,裡面有燒殘的木塊,黑乎乎的煙灰。
窩棚的地上,放着鐵皮桶子塑料盆,接昨夜漏下的雨水。地面其他地方,還有漏雨砸出的小雨洞。窩棚的頂上積着昨夜的雨水,沉垂到人的頭頂,碰一碰,晃蕩盪水響。
為了遮擋雨水,有的樁井上方撐起了很大的傘,白、藍、紅、黃、色塊相間。有的樁井上用竹竿搭了個小塑料棚。樁井口四周還挖了排水溝,殘存着黃濁的雨水。
我到自己常看的那口樁井邊,看見正準備開工的這對夫婦。女人我很熟悉,男人是第一次看見,他三十多歲,個子不高,肌肉緊湊墩實,頭髮黑硬篷亂。此時,他清點着要帶下地的工具:木頭柄很短的鐵鎬、鐵鍬。一升裝的可樂瓶子裡灌滿了茶水。一包劣質煙。一隻打火機。還有一頂裝有礦燈的安全帽。並且很仔細地把一對小銅鈴拴到轆轤上。我這才知道地上地下靠什麼溝通。
女人正點燃一把香,插在井邊的泥堆上,昨日燃盡的香棍子,還留在不到一尺遠的地方。
他們對土地有特別的敬畏。為生計必須向土地深處挖掘,不久會有鋼筋水泥的基座灌入地下,像尖刀一樣刺入土地的胸膛。他們的心裡或許有不安。
掘開黃土,土壤多麼肥沃,隨便插一棵菜秧澆點水就能活。嗅着泥土的腥味,真舒坦。
這香是敬給土地爺的。她心裡一定在祈禱,請土地爺不要怪罪她和他的男人。當男人在那個直徑一米,深度十幾米的垂直井下挖掘的時候,千萬不要出現崩塌。保佑男人有無窮的力量。保佑他們夫妻倆順利挖好這些樁井。也保佑自己能及時拿到工錢,能夠給家中的孩子和老人帶回歡樂。
我把帶來的手套放在女人面前,女人先是一愣,看到我的笑臉,就招呼他的丈夫。就這樣我與他們說上了話。
他們來自澧縣,干挖樁井的活已三年,家裡雙方父母都健在,有兩個女兒正上學,他們出來打工,賺點錢,讓父母女兒的日子好過些。
我問男人,這活兒好不好干。他說剛開始挖土質松,一天能挖五六米,挖到十多米的時候,地底滲水,地層里是流沙和卵石,還容易坍塌,一天就只能挖一米左右了。說着,他指着地面上的卵石堆給我看。
我又問,一個人在那麼深的地底下,怕不怕?男人笑容憨厚地回答,習慣了。我的腦子裡忽然閃過那個瘦弱男孩的形象。
我想象着男人第一次挖到地下二十多米時的感覺。井裡很黑,全靠帽子上的礦燈,照亮下鑽頭的地方。抬頭,天空就是個碗大的亮點,洞壁朝頭頂傾斜,泥土似乎隨時會崩塌,把自己埋在裡面,幸虧井口垂下一根繩子,拉動繩子可以聽到悅耳的鈴鐺聲,老婆的臉,隨時會出現在井口上方。
我看着那男人平靜的臉,想着這種身陷地底的孤獨。想着長長的黑暗隧道盡頭明亮的光芒。想着隨時可能的埋沒和斷絕。想着向下不斷的挖掘。想着灌滿井道的噪音。想着不斷消耗的體力,汗如雨下。我從他的勞作中感悟了太多的東西。
我問自己,到這裡來送幾副手套給他們,是同情他們嗎?
我認為,同情分兩種。
一種是自認為優越的強者,對他認為不優越的弱者的憐憫。
另一種是面對別人的苦難和困境的感同身受。
此時,我應該是後一種心境。可是,我憑什麼就說他們這種生活是苦難的,是種困境?那麼我是在用前一種心態來同情他們。我又憑什麼說自己是優越的是強者呢?就因為我生活在城市,比起他們似乎衣食無憂,而他們必須如此艱苦地勞作,艱難地生存嗎?
我常常感覺自己的內心,就像一隻漂浮在生活之海上的漂流瓶,既無法深入到海底深處,也說不清瓶子內的真實。現在,面對他們就如此。
正因為有這種心情,才很久沒有工地上去看他們。等我再去時,打地基的工作結束了,工地四周的小窩棚拆除了,那對夫婦負責的樁井內壁被磚頭砌好,樁井口也用水泥灰漿抹得很平整,探頭向井下看,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
我關注着這個樓盤的變化。
運材料的卡車穿梭不停,工地上響起水泥灌漿機的轟鳴,橘黃色塔吊像巨人站立,伸長手臂甩動,樓房生長,越來越高,像巨大的刺猥,扎了滿身腳手架,有民工像螞蟻一樣在上面攀爬勞作。
然後,黃灰相間的樓群在陽光下閃亮,花草樹木,假山鵝卵石草皮造出園子,小橋流水噴泉魚池賞心悅目。紳士淑女風度翩翩,高級轎車貼身馳過,花壇里的音箱飄出優雅舒緩的樂曲。
黃昏時,我又來到這裡,常坐的那道土坎已經成了鋪滿草皮的小山,那對夫婦挖出的樁井上立起了一根水泥柱子,外面包裹着冰涼光滑的大理石板材,是支撐這幢樓房的主幹之一。我背靠着這根柱子,想着那對夫婦,想着這根柱子底下深埋着他們的手印、足跡和汗水。 城市的樓群以夕陽為背景,逆光看去,顯得沉靜而肅穆。
我忽然聽見,地底下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銅鈴聲,悅耳悠揚。[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