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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汉伦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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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汉伦办学》中国当代作家元辰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柳汉伦办学

一连几天,南岳宪和住户张告栓一家三口都在柳汉伦家干活。

柳汉伦谁?雪村大队大队长,张告栓的妻兄、张又常的舅舅,勇猛豪爽的黑张飞,身高马大,一拳打死一头狼,种田也是一把好手。

他家人多田多,又多忙于村里事务,农忙需要妹夫一家赶工。

他从县上把十个知青接回村,和大有寄住他家,南岳宪则住他妹夫家。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住柳汉伦家的和大有表现特别像主人,一个劲夸柳缙芸奶奶做得饭好吃,要南岳宪多吃点。又献殷勤地问:“缙芸你说是不是,这么好吃的饭菜,该让客人多吃点。”

柳缙芸却说:“就你话多。姑姑又不是外人,姑姑家的知青也不是外人,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你这么殷勤,反而显得生分。”

和大有碰了鼻子,嘻嘻一笑:“这不是好久没见到我同乡吗。”

和大有的热情是装出来的,他心里清楚。

他跟南岳宪不是一路人。南岳宪出身世家,祖父祖母两家世代书香门第,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荣耀一方。若不是爹娘落入间谍案圈套,他还是标准的革命后代。

和大有的爹是镇上最不上席的工商业兼地主,可怜巴巴十几亩田、两三间铺子,被管制了,却不像有名有势的大户之家管得紧,有时还被当作态度好的地富反坏右榜样,让孤儿寡母的五类分子向他学习。

和大有屁颠屁颠把自己划作了红五类,千方百计跟根正苗红的革命接班人套近乎,对其它黑五类子弟凶神恶煞,为此没少跟人干仗。

南岳宪平时不与人来往,可怜巴巴的。迫不得已干仗的时候,像疯子一样,不要命,别人很难干赢他。干不赢的人转而把气撒到和大有身上。反正他两边不讨好,挨了干,到红五类、黑五类那里都巴不回一本,谁肯为这个自以为不黑的小黑崽出头?

下乡,他依然按黑五类,分到最边缘的组,极不情愿地来到了雪村。所幸是大队长夫人李玉珊领了他,在雪村最高领导家里接受再教育,感觉比别人高一头。

为这份体面和安慰,他也需要和同来的知青套近乎,向不知究里的雪村人表明他是很受欢迎的。

和大有来套近乎,南岳宪不能拒绝。他不能把古镇的那些不愉快带到雪村来。但是看到和大有向柳缙芸献殷勤的劲,心里不舒服。人家那么单纯、可爱,胖胖的身段,圆圆的脸,两只会说话的眼睛。你和大有算什么东西?

转而又想,他们在一口锅里吃饭,搞好关系很正常,与我何干?我们不过刚刚认识。柳缙芸逗人喜欢,我又不想到柳汉伦家当倒插门女婿,吃哪门子醋?

吃完饭,和大有搬把竹椅,靠南岳宪和张又常坐下。

这时,又常正问南岳宪花花叼的什么书,好不好看。

南岳宪说,好看,不适合你看,你还小。

他说我马上十岁,还小啊,读语录我已认识两千多字了。

南岳宪说,这跟你认多少字没关系,十岁是儿童,该读儿童的书。

和大有说,你就把书给他看吧,现在哪有儿童的书读,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你有吗?你不也只有《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老三篇》什么的?

南岳宪横和大有一眼,把话叉开,不能流露莫名其妙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也不能让和大有蛊惑张又常,把花花叼走那本书的事拱出来。

南岳宪说,是啊,他毕竟是个孩子,该上学,总该上学啊。

和大有赶紧顺杆爬:“是啊,是得上学。可是雪村没学校,镇上的学校太远,送出去也无法安排生活。柳大队长说,全村几十个孩子都没上学。”

和大有想的是如何表现自己,不是穷追花花叼走的是本什么书。

南岳宪说:“咱们能不能把学校办起来,找县革委会教育组要教材。再不,咱们自己编教材。”

和大有说:“这个想法很好啊,只要柳大队长支持,咱们一起办呢。”

凡能出头的事,他不会把自己拉下。

张又常一听说要办学,高兴得不得了。立马喊:“舅舅!舅舅!你一定要支持岳宪哥、大有哥办学,我要上学,要读书。”

办学,一直是柳汉伦内心的愿望。雪村理事会之所以愿意接纳知青,固然有县革委会主任郭天卫说雪村一大堆好话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若不接纳知青,外面不会有文化人愿到雪村来。

雪村人不识简化字,至今没有学校,孩子不能上学。

听到外甥咋呼,柳汉伦放下碗,叼着长杆烟袋出来,在椅子上坐下,说:“这是一件大事,雪村人不能总是没书读,只靠家长教点学问。接你们知青来就有这打算,把学校办起来。既然你们也想到这个事,稍后我召开大队管委会和宗祠理事会商量一下,安排建校的人工和材料分摊问题,就可以动工。你们知青谁愿意当老师、谁适宜当老师,自报公议。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岳宪与大有考虑一下,入学年龄是不是可以放宽到十八岁以前,开什么课,出什么效果,到时候好向教育组打报告,还要争取每个民办老师每月五块钱的补助。”

南岳宪、和大有一起说:“好呢,我们听大队长安排,先想学校教学方案。建校方案有劳大队长拿,我们只提建议。”

柳汉伦边在椅子脚上磕烟灰,边说“行,谁的方案好请谁当现场监理。你们在雪村的命运和事业,从办学校开始。”

回头又逗外甥张友常:“听说你语录学的非常好,舅舅跟你把学校办起来,你若学不好,莫怪舅舅要惩罚你的。”

张又常顽皮地一笑,说:“舅舅你放心吧,就怕学校办不好,老师不认真教,别怕我学不好,我肯定是给舅舅增光的那一个啊,不是天才,胜似天才。”

柳汉秀默默听着,看儿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也好笑,口上说:“看你能的!尾巴敲到天上了,小心把自己脑壳打起包。”

张又常顽皮说:“妈,那才不会呢!”

张告栓第三场打猎归来,背着分给猎首的猎物和行囊装备。又十来天没刮胡须没洗澡,一身汗味,活像野人。两只狗在后面跟着,脖子上的铃声铛响。

南岳宪、张又常听见铃声,赶紧迎出来,接下背笼。

两只狗跑来,蹭了张又常,又蹭南岳宪。

柳汉秀听到张告栓进屋,立刻打烧好的洗澡水,拿来换洗的衣服,对张告栓说:“赶紧洗澡换衣服,然后吃饭”。

做到桌子上,柳汉秀说:“我哥真要办学了,送来通知,让你参加办学讨论会。”

雪村“八王”是宗祠理事会当然成员,张告栓以歌王、猎王居身十三名成员之一,柳汉伦召开雪村大队管委会和雪村宗祠理事会联席会议讨论办学,自然通知他参加。

联席会上,柳汉伦代表大队管委会报告了办学设想。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敌人的。也就是说,没有文化的雪村是愚蠢的雪村,而愚蠢的雪村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过去,雪村与世隔绝,文化教育全靠口传心授,没有职业的教书先生。只会唱古歌,只知道雪村的规矩,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道。归化政府十来年,学也没办起来。现在必须把学办起来,趁有知青当老师,培养出雪村自己的文化人。雪村不能是让人瞧不起的蛮荒族。”

雪村两会成员忍受雪村无学的状况实在太久,都异口同声同意办学。然后研究了集资办学的具体方案以及教师选拔的条件、待遇。

招生限制在6 -18岁,算一下足够开两个班,以后每年招收一个班。学校规模按八个班设计,带厨房、厕所、教研室、教工宿舍共15间,外带一个大操场。

大家同意:

校址选在中沟宗祠大会堂和柳汉伦家之间的山湾里,平坡筑台修建,不占农田;

采用原木穿架、板壁撞墙、树皮盖顶的建筑方式;

每户出一个男劳力,有孩子上学的再出一个女劳力,加上十个知青,分为平场、伐木、木工、后勤四组;

柳汉伦任总指挥,柳汉秀、张告栓、呼天朔、李玉珊分别任平场、伐木、木工、后勤组组长;

平场组30人,伐木组30人、木工组木匠10人、后勤组5人。

柳汉伦让管委会会计兼秘书通知下去:

派4个妇女加1个负责搭棚、垒灶、引水的爷们到后勤组;

10个知青加剩余妇女,另分3个砌坎师傅到平场组;

10个木匠到木工组;

剩余30个爷们全到伐木组。

张告栓夫妇和南岳宪全上了办学工地,张又常一个人在家呆不住,且工地离舅舅家那么近,自然要跟着到舅舅家玩。

天不亮起床,柳汉秀生火做早饭。张告栓收拾三人搭伙的肉食、粮食和香菌、木耳、竹笋等干菜,准备各自的工具。吃过早饭,张告栓和柳汉秀一人背一背篓,南岳宪扛了锯子、斧头、锄头等工具,带着张又常上了路。来到工地所在的山洼,找后勤组李玉珊交了搭伙食品,领了三个人的餐券,然后回到场地上,等候开工动员。

张又常自己到舅舅家,舅舅舅妈、和大有已上工地,只外祖母带着傻姑和柳缙芸在家。张又常问过外祖母和傻姑好,就去找表姐缙芸玩。

玩一会儿翻叉、跳绳,两人都觉得没意思。张又常说:“没劲,还是去工地吧,咱俩都等学校建好上学,不如现在去,能填一锹土、添一口砖,也是好的。”

柳缙芸说:“那倒是。就怕大人们嫌我们碍事,把我们赶回来。”

张又常说:“赶就赶呗,总指挥是你爹,平场组长是我妈,只要不去伐木组、木工组,说不定欢迎我们帮忙呢。”

柳缙芸想起妈在后勤组负责,就说:“咱们走吧,姑姑的平场组不要我们,就到我妈的后勤组打下手。”

张又常说:“君子远庖厨。我可不喜欢抱柴添火、涮碗洗菜,婆婆妈妈的。”

“你这是大男子主义了。雪村的男子那个不会烧饭,女子不会打猎?”

“烧饭我也会,,可在家干多了,想参加平场,把学校场地一镐一锹挖出来,多好。”

“那走吧,看姑姑嫌不嫌你碍事。”

两人来到平场组,人们干得正欢。山坳里十来亩的坡地杂灌柯草已经砍光,人们正在将杂柯抱到山边去,晒干了,还可给后勤组当柴火。缙芸和又常也抢着去抱。

柳汉秀举起镐头准备动土。柳汉伦喊道:“慢!动土建校可是百年大计,咱们虽然不能搞杀猪宰羊敬土地这来迷信活动,喜庆仪式还是要搞一个的。来,雪村乐队,炮仗队!”

乐队的十几号人立马抬着木鼓、铜锣、石磬、长笛、长号上场,那边的炮仗队也推着木炮、抬着满筐竹炮仗到场子外边站好。中沟的十几个妇女,还举着“开山建校,百年树人”的独字木牌站到了柳汉伦身后。

黑熊一样身躯的柳汉伦举起左手,络腮胡飞张,高声喊道:“都准备好了么?”

下面的人一起回答:“好了!”

“开山建校是不是雪村的大事啊!”

“是!”

“百年树人是不是大家的心愿啊”

“是!”

“那好!敬告苍天,拜祭祖宗,雪村建校,百年树人,吉日良辰,万世其昌!”他双手抱拳,深深一躬。

在场的所有人,也跟他一样,对天地先人,深深一拜。

柳汉伦又举起左手,向下一挥,高声喊道:“放!”

长号吹响,鼓乐齐鸣,木炮喷火,竹炮震响!人们呼喊着,鼓掌、敲饭盆、敲石板。

和大有悄悄问南岳宪:“柳大队长为什么不读毛主席语录,没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也没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呢?”

南岳宪心头一惊,立刻警告他说:“你可不能乱说啊,雪村归化不久,全村的民情和传统你也知道,而且你住在他家,你要是说出这个问题,全村必然认为知青是白眼狼,与我们为敌,把我们赶到山里喂熊。你可千万不能莽撞啊!”

和大有说:“我也只是这么一想。要是在我们江南,肯定会走读毛主席语录,唱国际歌,敬祝老人家万寿无疆、林副统帅永远健康这套程序。”

南岳宪说:“想都不该这样想。这里是雪村,与世隔绝两千多年才归化,与外界刚有接触,县革委会、知青办对这位柳大队长迁就的态度你也知道,千万别挑动这个矛盾!一旦失去平衡,对我们知青、对雪村、甚至对荣县革委会,都可能是灭顶之灾。这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是我们应该做的吗?宁可继续做黑五类子弟,也不能做历史的罪人。我这是肺腑之言,你千万想清楚,你要说出来,柳缙芸第一个不饶恕你!”

和大有赶紧说:“我不是把你当知心人才唠叨一下嘛,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张又常、柳缙芸。我保证不再对任何人说。”

南岳宪伸出手说:“只要你烂在肚子里,我保证不想任何人说。拉钩!不守诺言,天打五雷轰!”

和大有说:“拉钩!不守诺言,天打五雷轰!”

张又常见我俩拉钩,挤过来说:“你俩干啥呢?”

南岳宪说:“好朋友竞赛,看谁干活第一。”

和大有说:“是的,我俩决定好好比一比。”

炮仗声、鼓乐声停。柳汉秀喊:“开工动土啦!”

南岳宪与和大有赶紧举起镐头,使劲挖下第一镐。

下午,柳汉秀把人分为两拨,一拨在西边山脚下起土,以便日后运到东边填台基;一拨到山湾弧口挖台基保坎的基脚,一米五宽,挖到老基,深度不限。十个知青、三个砌保坎的师傅,还有五六个妇女,被派来挖基脚。剩下十二三个的妇女由柳汉秀带着挖山起土。

雪村位于欧亚版块撞击区北部边缘的大弧湾,造山运动中,受挤压而隆起的变质岩、石灰岩、花岗岩交错构成一道道山梁,山体表层土壤多为海泥沙壤、火山灰沙壤、变质岩花岗岩风化沙壤,黄壤很少。镐头撅下去,沙壤即刻松开。即使遇到硬层,也可撬起来,砸成小块,日晒雨淋,就风化成成沙壤。

东边山湾弧口多为冲击泥沙,一些地段挖不到一米就到硬基,一些地段挖了两米,只出水不见底,斛水,竖立木挡土,继续挖。

一个坑三个人,一人挖,一人提,一人观察,一小时一轮换。

偏偏砌坎的师傅又老又聋,和大有干活还不如张又常,一会儿腰痛,一会儿腿痛,一会儿口渴了,一会尿胀了,好像只他是爹妈养的,知道痛,知道累,别人都是畜生养的,该累死累活。

南岳宪对和大有的厌弃,并不是因为他以前想着法儿欺辱他,而是他什事不想出力,好处都想有份,自私到心中唯我。别说一个男子汉应该有胸怀有担当,冲锋在前,避让在后;起码你也得安守本分,出多大力得多大收获;既不想出力,又想好处尽得,岂不成了骑在他人头上的吸血鬼?如果不是同一趟车来到雪村,不好在雪村人面前表现出势不两立,早跟他拜拜了。

他却像蚂蟥一样粘着南岳宪,好像他俩从来是兄弟。南岳宪好歹也得顾面子,厌恶只能放在心里。

那个又老又聋的砌坎师傅,虽然任劳任怨,南岳宪也不忍心他一个人劳累,得尽量多干,把和大有亏欠的那份补回来。

干了一天,太阳落山,他们从基坑里爬出来,都成了泥猴,只一双眼睛没泥。没遇上泥坑的望着他们哈哈大笑。

柳汉秀赶紧说:“岳宪,快到伙房里打盆热水洗洗。又常,找你外婆要一套舅舅的衣服来岳宪哥换。”

整整三天挖好保坎基脚,十几个人到山边的一处岩包取石砌坎。

这是一处发育完好的青石岩体,裂缝宽,分层清楚。从凸出的垛顶上,用木扛连别带撬,一块一两米长、五六十公分宽、三四十公分厚的条石就出来了,用藤条栓住,几个人扯住藤条,两个人用撬扛别赶,滑到山脚。

砌坎师傅找了很多一米多长的原木桐铺在地下,把石条赶上原木,撬着向前滑动,后人的人再把原木向前搬。四五个人赶一块石条,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能赶到。再扯上原木架,吊转方向,对准基槽,慢慢放下,一块石条到位要一个小时。

南岳宪觉得太累太慢了,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他想小时候在江南看到的运货泥船,从码头铺一条几十公分宽的泥土路伸到街中庭院外,洒上水,放上泥船——二十来公分厚的船形木板,上面堆上货物捆好,两个人拉,一个人推,一趟几千斤,即快又省劲,应该可以用到石条搬运上来。

他把想法告诉柳汉秀,汉秀说:“好啊,明天就叫木匠打一条泥船,按说不难,一上午就好。你能不能画个图,让木匠一看就懂。”

南岳宪说:“没问题。”

南岳宪考虑一番,把船长设计为两米四,宽五十公分。厚十五公分,前翘后平,便于把石条赶上去。四只拉款,一个推杠抵杠槽。

画好以后交给汉秀,她看了一下,说:“太好了,我明天就安排人铺泥路,找师傅打船。不过,前面翘起的能不能加个龙头,叫雪村龙泥舟。拖上石条,喊起号子,好壮观啊。”

南岳宪想不到雪村人竟有如此想象力,连说:“好,好,就这么办。”

第二天一上工,柳汉秀就宣布运石暂停停,铺泥路,打龙舟。留下的两个木匠一看草图,立马兴奋了,说:“这跟雪村的雪橇差不多啊,就个胚大一些,能行。加个龙头,威武。”

于是从这些天砍回的木料找出两根粗壮的,抡斧就砍,半个小时,两根龙骨成型,开糳打孔,横栓并架,再找一根红木桩,三斧两糳雕出龙头模型,接着剔修成型,孔榫拼装,给四只圆木孔拉款按上粗麻绳,抵杠槽也出好。为首的木匠师傅拿起利斧,大指姆在利刃上一拉,滚出血珠,用自己的鲜血给龙头点睛。

大家一起鼓掌,然后争先恐后抬起龙舟,放到泥路上。

涂血点睛的那位师傅朗声道:“苍天垂恩,真龙上路,雪村兴旺,代代有福!”

大家跟着喊:“苍天垂恩,真龙上路,雪村兴旺,代代有福!”

柳汉秀和南岳宪、两个砌坎师傅从木工手中接过纤绳,搭上肩,拉向采石场。

柳汉秀亮开嗓子,高声喊道:

“躬起腰啊,嗨唑!

伏下身啊,嗨唑!

拉起龙舟,嗨唑!

运石条啊,嗨唑!

建学校啊,嗨唑!

育后人啊,嗨唑!

兴雪村,嗨唑!

万年春啊,嗨唑!”

南岳宪没想到汉秀的声音这么短促有力,金声玉振,磁性醇美。

在她的激励下,他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揽纤绳啦,嗨唑!

躬下身啦,嗨唑!

齐使力呀,嗨唑!

勇向前啦,嗨唑!

建好校啊,嗨唑!

育好人啊,嗨唑!

兴大业啊,嗨唑!

万万年啊,嗨唑!”

拉到石场下,柳汉秀放下纤绳,说:“好吧,装一回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

砌石师傅说:“好的,我们装一块,拉拉看。”

这时,大家撬的撬,抬的抬,把一块条石弄上龙泥舟,四个人拉起来飞跑,微微的下坡路,稍一带就滑动了,就着劲一气拉到基槽前,扯起藤条搭上原木架,把条石拉起来,推挪到基槽顶上,慢慢下放,轻轻撬动到位。这趟只二十来分钟,大家一起欢呼。

有人问:“这么好的点子谁想的?”

张又常说:“我岳宪哥啊,当然还有我妈。”

大家哄堂一笑,说:“怎么聪明人都在你家?”

张又常摇着脑袋说:“这没办法,聪明客落聪明家,山猪只能招老鸦(乌鸦)!”

雪村有一帮十五六岁还没上学的花季少年, 听说开始建校了,嚷着要去看看。有的父母健壮,不需要子女干多少活,就带子女去了。有的家庭缺少劳力,孩子要留下干活,央求好久,才让孩子抽时间到工地看一下。

这些花季少年中女孩居多,什么柳缙芸啊、李玉茹啊、文兰馨啊、罗少玲啊、胡之秀啊、呼玉琴啊,都是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天仙美人。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却只有胡成云、柯思海、李老栓、范永春几个,除了大队会计胡金榜的侄子胡成云算得上一表人才,其余的长相不敢恭维,尤其东沟猎户李天莺的儿子李老栓,就是一副鹰鼻鹞眼的奸臣相。

长相归长相,“哪个少男不多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花季少年,春心萌动,也在情理之中。雪村的未成年人平常我在家里,互相交往的机会很少,借上工地看学校的名誉,看看邻家阿哥阿妹,也是一种青春荷尔蒙的正常体现。

几乎每日都有少年在工地上晃荡。来了去,去了来,成为工地上的一道风景线。和大有常常为看美少女而停下手中的活,这使南岳宪很不高兴。怎么就这点出息呢?天天守着柳家的雪村公主还没看够,又垂涎别家阿妹,有没有点情操啊?不高兴归不高兴,忍住没把这话说出来。不是怕得罪和大有,而是不想给柳缙芸和柳汉伦难堪。

那些花季少男少女虽然也在工地转悠,却不像柳缙芸与张又常天天泡在工地。他们是两个玩人,家里没事要他们干,工地上也没指派事他们干。但他们在场,往往就能派上用场。比如柳汉秀要找个人、传个话,一声唤,一看有两个通讯兵,吩咐一声就行了;干活中需要人搭把手,他们俩看清楚不用人吱声就出手了,虽然是未成年的孩子,干活却有板有眼,钉是钉,铆是铆,没失过手;大人们有时开玩笑,他俩随口插一句,文雅而不失幽默,让人笑到捧腹,又是大家的开心果。人们都说这对姐弟不只腿脚勤快、反应灵活,还有经验,一点不比大人差。

这样的赞扬,柳汉秀、李玉珊听了虽喜上眉梢,但也只淡淡地说:“谁家小娃子不可爱呀,值不得这样夸。”

岳宪一直把又常当弟弟,相信这样的夸赞对他是恰如其份,当然也乐滋滋的。

和大有一直把缙芸当女神,听别人夸她,越发觉得自己把缙芸女神天经地义,并且他住进柳家家,若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苕包傻帽。可惜缙芸对他时不时献殷勤、套近乎似懂非懂,若即若离。更使和大有想入非非、欲罢不能,又无从得手,只好与南岳宪、张又常套近乎,曲线救国。

偏偏张又常喜欢约表姐来看岳宪哥干活,也不干扰岳宪干事,只是远远望着。看到岳宪起身擦汗,而岳宪的擦汗巾早已湿透了,张又常把自己没用的干净擦汗巾递过来;看到岳宪停下来喘气,柳缙芸默不作声把自己装水的竹筒递过来,眼神是那么温柔清澈;需要搭把手的时候,两人都伸出手,或递过需要的工具来,或接过不用的东西,或扯着手拉一把。总之就像他的保护神,需要什么,什么就来了。

和大有在傍边,看南岳宪享受这样的待遇,心里酸溜溜的,又说不出口。心想,我一定要把缙芸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女神啊,你是我的,你的家在我心中,你怎么不知道回家,到别人家门口闲逛呢?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和大有是忧郁而无助的,也是亢奋而激动的。

南岳宪一门心思专注于干活,没有一点和大有的烦恼。自他成功设计泥龙舟运石之后,保坎组效率显著提高,进展十分顺当。他在砌石师傅的带领下,很快成为砌坎高手,因为他数学、物理学得好,运石、起吊、转位、平落、赶撬、塞垫之前,力点观察分析准确到位,自己拿起撬杠干活、指挥别人干活,省时省力,少了好多折腾与无用功,虽然力道并不如砌坎师傅大,活却比师傅干得漂亮麻利。不仅三个保坎师傅举大拇指称赞,而且同来的知青都愿意跟他搭班干活,他俨然成为保坎组实际的老大。

柳缙芸心里更是惊叹不已。这个岳宪哥,身体这么瘦弱,能量为什么这样大,这么重的活,又帮又壮的雪村老师傅干一天也累得直不起腰来,他天天干竟然看不出一点累得受不住的感觉,而且活比雪村多年的老师傅干得还快还麻利,难道他是神人吗?

她悄悄问又常:“你岳宪哥人那么瘦,干这么重的活为什么累不垮啊?你看我们家的和大有,一回家,椅子都坐不下去,扶着椅子,撅着屁股斜着,口里'哟!啧啧!’吃饭都恨不得喂了。”

又常说:“他呀,人家仙风道骨,清奇磊落呢,经得累;从小吃苦,没在蜜罐里呆一天,不怕累;干活善动脑筋,用巧劲不用蛮力,省了累呀!”

又常这样夸,柳缙芸心里更觉得南岳宪像神一样了,跟花言巧语的和大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里不禁咚咚跳。心想好在表弟小,不识少女心事。一想自己有了心事,脸也红了。

又常没有注意柳缙芸的表情,继续夸岳宪:“他读的书可多了,他祖上是江南书香世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是读书人。那天花花叼他的书,你知道是什么书?”

柳缙芸说:“不知道。”

又常悄悄说:“是一本小孩子不宜读的恋爱书,一个叫歌德的欧洲人写的,书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少年维特爱上了一个名叫绿蒂的姑娘,而姑娘已同别人订婚。爱情上的挫折使维特悲痛欲绝。之后,维特又因同封建社会格格不入,感到前途无望而自杀。怪叫人可怜的。”

柳缙芸听了,差点泪奔。爱上一个人,这个人会不会跟绿蒂一样,跟别的姑娘定魂,而使自己同维特一样丧魂落魄呢?

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只见阴不见晴。花无烦恼花自开,人多烦恼自伤情啊。

想着想着,这个雪村的朴素少女,也如《红楼梦》的妹妹林黛玉,感求落泪,见花伤心,心底埋上了一颗忧郁的种子。

当然,这只是她心中的秘密,小又常不知道,父母不知道,南岳宪不知道,和大有也不知道。

因为有了柳缙芸和张又常在工地上转悠,和大有心里像揣上了欢喜果,每到两人在附近出现时,都想好好表现一下自己。无奈他的身体不争气,想卖劲,却使不出来。人家南岳宪,两脚一岔,挽起撬杠,撬哪那动,三下两下,就把一块条石挪平。他抱起撬杠,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塞进去,左撬不动,右撬不动,合身扑上去压住撬杠,咯噔,撬杠头脱了,石条没动,杠子却弹起来,蓬地一声把脑壳打一个大包。

南岳宪喊:“快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柳缙云立刻跳进槽基里,扶住和大有,摸摸他头上的包,充血了,没破皮。

这正是和大有梦想的效果,如果不是在大庭广座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就有可能将柳缙云一揽入怀了。

他一面尽情嗅着柳缙芸清芬的气息,一面假装痛得无法忍受,缙芸一模,他就尖叫一声:“哎哟!”

南岳宪以为受伤严重,丢下手上的活,三步两步赶过来,轻轻拨开柳缙芸的手,板着和大有的头看一下,笑了。接着伸出右掌,按在包上,由轻至重不停地按摩。和大有自然“哟哟”地大叫,还说:“轻点!轻点!”

南岳宪说:“这个包算什么?按按皮下淤血就散了。你忘了,那年你和你的狗友们在镇头堵住我,要我承认是汉奸、反革命子弟。我不服,你们用砖头砸在我头上,那个包比你现在的大。他们害怕了,一哄而散,你留下来给我按摩。我不是也没事吗?”

柳缙芸和张又常听说和大有以前对南岳宪做过这样过分的事,心想这人不是什么好鸟,心里难免生了厌恶,觉得献殷勤的和大有和不献殷勤的南岳宪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从此不再把他当成南岳宪好友。只是碍于知青是雪村客人的情面,不再言语和行动上表露出来。柳缙芸无奈和大有住在自己家里,必要的礼貌少不了,不能任由内心好恶作主,对和大有一直保持彬彬有礼、近而远之的态度。

建校工程进行得十分顺利。十多天时间,一天三百多米长、两米高、到顶五十公分宽的台基保坎立起,三百多米长、二百多米进深的椭圆形场地也填得平平展展,上千根立柱、横梁、房梁,上千根檩条和解墙立板的木料也都采回并加工成型了。

柳汉伦高兴地宣布:“明天是黄道吉日,平常组组负责运条石下基脚,采伐组负责搬运立柱、横梁、房梁,木工组负责穿架立柱达房梁,后勤组负责中午的百家宴,一天把学校的龙骨立起来。后天定檩条,然后,木工组装墙板、上门窗,其余人上山割草,准备盖顶。五六天时间学校就建起来了,各家各户,准备桌椅板凳,条案用具,大队管委会招老师,选秀才,各就各位,娃娃们就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

工地上一片欢腾。柳汉伦宣布今日放早工,明天精神饱满来上工,拿出精神头,把活干好。大家齐声说好。各组组长自觉留下,检查明天上工要用的工具、材料。

南岳宪不是组长,但是运条石、下基脚的骨干,自然留下协助柳汉秀把撬杠、龙泥船、起吊架、纤绳、藤条通通检查一遍,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和张告栓、柳汉秀、张又常一起回家。

路上,柳汉秀对张告栓说:“多亏岳宪兄弟想出龙泥舟运石的办法,而且实际上指挥了保坎砌筑,平场组才没拖建校的后腿。单靠那三个砌坎师傅,保坎得向后四五天。”

张告栓吃惊地问:“他没干过这样的活怎么这么厉害呢?”

汉秀说:“这时人家读书多的好处,据说他能分析出怎样使力才既省劲又快又安全,总之是会动脑子,拿到了窍门,从经验上超出了砌坎师傅的那些老办法。”

张告栓说:“是的,什事有道,就看你摸没摸到。入道了,就是高手。这岳宪是高手。”

又常说:“你们说的对呀,我哥是聪明人,我爹我妈也是聪明人,所以能当一方的头儿。我们是聪明之家!”

张告栓说:“看把你美得!你哪儿聪明,我怎么不知道?岳宪哥聪明,人家指导打造了龙泥舟,指挥了砌堡坎。你聪明,是因为满地跑吗?”

又常说:“爹,你别瞧不起儿子,我读语录,只要教一遍,我不是字都认全、内容都包本了吗?你说爷爷叫你有没有这么顺当啊?”

张告栓逗他:“那当然比你还顺当,我对着歌本,不用教,就把字认了。”

张又常说:“我知道了,你本来就会唱,一看自认知道是什么字了。你还没教我古歌。不信你把歌本拿给我,我照样所有字全认识。”

张告栓知道这小子又惦记他保存的歌本了,但这不只是传家宝,而且是整个祠堂的传家宝,不到时候,是绝不能露面的。所以警告说:“你别打歌本主意,我说过,时非所宜,不到时候,不会让你看!”

张又常懒心无肠地说:“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总有时!”

柳缙芸到后勤等她妈李玉珊,和大有也来等。

李玉珊对柳缙芸说:“后勤组还要准备明天中午的百家宴,你和大有先回去,奶奶和傻姑做好饭等着,你爸一回去就吃。”

柳缙芸嘴一翘,说:“那我等我爸。”说着,干起活来。

和大有说:“缙芸妹妹咱们还是先走吧,都不回去,奶奶和姑姑会着急的。”

柳缙芸说:“所以你该先回去送信,这两步路,不会要我做伴吧?”

和大有本想和缙芸一路说着笑着回去,可柳缙芸根本不给机会,没办法,只好悻悻走了。

第二天,天空生明,庆云降瑞,地泛红光,林翔百鸟。柳汉伦、李玉珊早早起来,换上喜庆服装,做好早饭,招呼和大有、柳缙芸吃早饭。

柳缙芸尚没起床,李玉珊再次催她:“快起床,吃了早饭和我们一起上工地啊。就你小姑和奶奶快中午时再去。”

柳缙芸撒娇道:“妈,我等又常,你们先走。”

“你到工地不是找不到又常!”

“不嘛,我就在家等他。”

“你这妮子,啥病?”

“妈,你们先走,我没病。”

其实,是她有了小心思,不愿跟和大有一起上工,自个斗气起来。

雪村人都认为,为了教书育人的百年大计,下脚、立柱是要搞个仪式的。加之动土仪式没有奏国歌、国际歌,和大有已私下发出议论,南岳宪建议柳汉伦下脚、立柱时搞个仪式,加奏国歌议程。他没说和大有对建校动土不奏国歌或国际歌有意见,也没说不奏国际歌或国歌有何不妥,只是说自己认为下脚、立柱时奏国歌比较好,并且说自己可以用小号主奏,乐队配器很简单,一教就会了。

柳汉伦参加过县里的若干次会议,每次会议开始都要奏国歌或国际歌,想起动土仪式竟然忘了这事,浑身冒冷汗,南岳宪显然是在提醒他,立刻同意了。

南岳宪把曲谱抄给雪村乐队的鼓手号手,当面读给他们听,直到他们全记住。然后把小号擦得干干净金,放包里带着。曲子他闭上眼睛读背得出,上小学就吹的,初中高中演奏过上百次,拿起好就会吹,不需要复习。

柳汉伦还决定让张告栓以雪村古歌传承人身份,唱一次古歌。一方面是因为建校是雪村的大事,百年育人,雪村古老传统不丢,作为雪村的当家人,对雪村传统必须有个态度,不想在自己主政雪村时把古歌给弄没了;另一方面师父张虎生已死,亲如兄弟、过命之交的妹夫张告栓继承歌王之后,还没有机会在公开场合唱过一次古歌,现在不让他唱,今后可能更难找到机会了,他作为又一代古歌传人的身份就会淹埋掉。这对张告栓对雪村对死去的师父张虎生,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必须找一个机会,让张告栓证明自己就是雪村这代歌师的头牌。

柳汉伦把想法跟张告栓说了,张告栓把胯子一拍:“既然哥说了,唱!”立马把选好的歌段告诉柳汉伦。

这天一早,张告栓、柳汉秀、南岳宪、张又常一家四口起了床,吃了饭,换上喜庆衣裳,来工地上参加下脚、立柱仪式。

昨夜,因柳汉伦告知,要让他在下脚立柱仪式上公开唱古歌,思前想后,激动得很久没有睡着。任柳汉秀在上边发出轻微匀细的鼾声,他一点睡意没有。知道下半夜,才朦胧睡去。

睡梦中回到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和柳汉伦、文金然、柯大鹏等师兄弟跟父亲张虎生学习猎道,和范云哲、胡金榜、柳开树等人一起跟父亲学古歌。父亲对猎道的一招一式、对古歌的一字一句要求都非常严格,出一点错,都得重来十遍二十遍。直到百分之百达到要求,才勉强点头通过。正要告诉父亲,大师兄大舅哥柳汉伦要让自己公开唱古歌,父亲转眼不见,他这才想起是在梦里。又想到父亲临终前的交待,悔恨当时没有想到父亲会决意赴死,不然,岂会让父亲有机会上吊。

想到这里,眼泪汪汪,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父亲走了,古歌不能失传,必须利用难得公开唱古歌的机会,想雪村人证明,他就是父亲的再版,就是雪村独一无二的古歌传人。历尽艰险,也要把古歌传下去。

天一亮,张告栓就起床拾掇衣服,把父亲留下的一套歌王古装穿了起来。柳汉秀问:“又不是去赴会唱古歌,你穿上这套干什么?”

张告栓默然一笑:“干活的工装带着呢!”

柳汉秀不知道下脚立柱仪式上安排了张告栓唱古歌、南岳宪奏国歌,张又常也不知道。只张告栓和南岳宪自己知道。

一路上,张告栓、南岳宪激动得不想说话,柳汉秀、张又常都好奇这两个男人今日怎么了,竟然变得一言不发。

来到工地,人们忙着做各种准备。运石料的运石料,搬木材的搬木材,放炮仗的准备炮仗,敲鼓吹号的准备鼓号。仪式九点开始。草棚厨房的案板上,堆着各家各户带来的食物,大师傅小师傅,操刀的操刀,洗涮的洗涮,锅碗瓢盆叮当响。紧张忙碌,诗意盎然。

张又常没见到柳缙芸,找舅妈问,说在家里,没到,张又常便到家里去找。两人来到工地时,下脚、立柱仪式已然就绪。

和大有一见张又常和柳缙芸,立马凑过去,也不理张又常这个小屁孩,微笑着对柳缙芸说:“缙芸妹妹,你睡好了,到工地来了?下脚、立柱仪式马上开始,我好高兴啊!”

柳缙芸淡而不咸地说:“哦,知道了!”

然后拉着张又常说:“走,我们去那边,这里好闷。”

和大有想跟过去,张又常说:“你又不是小孩子,还不准备干活去,跟着干什么?”

这时,黑张飞似的柳汉伦站到一堆码好的木料上,高声宣布:“各就各位!下脚、立柱仪式仪式马上开始!鼓号好了么?”

——一起回答:“好了!”

“炮仗好了么?”

——一起回答:“好了!”

“古歌师傅好了么?”

——大家非常吃惊,又唱古歌了?自张虎生过世以后,几年都没见他儿子张告栓唱过古歌。

正纳闷,听见张告栓在柳汉伦身后高声回答:“好了!”

听到这声无比自豪的回答,柳汉秀、张又常也和其他人一样惊得半晌没说话,他们不知道下脚、立柱仪式上会安排张告栓唱古歌。

柳汉伦喊道:“雪村小学下脚、立柱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全体起立,拜祭天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第二项:奏国歌。”

南岳宪提着小号,快步上场,朝乐队微微一点头,在木鼓木号低沉雄浑的伴奏下,小号奏出《义勇军进行曲》高亢嘹亮的旋律。

人们再次惊掉下巴。意想不到的是,小号演奏者恰恰是张告栓家中的知青南岳宪。谁能想到这个豆芽菜式的知青浑身散发出一种雄强的气势,身形笔挺、小号闪亮,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铿锵有力。他不仅指挥制作了雪村泥船,还用小号把国歌奏得这么好!知青有才,南岳宪有才,果然果然!

听小号演奏的国歌,仿佛回到祖先们被秦军追杀的场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个个热血沸腾。!

柳缙云看见南岳宪器宇轩昂地上台,气势雄浑地演奏,惊得目瞪口呆。

她想,天啦,南岳宪分明是传说中的白马小将转世,是天降到雪村的神人啊!从此心越发不能平静了。

事后她埋怨张又常说:“岳宪哥的小号吹那么好你生怕告诉姐姐了。”

又常说:“姐姐冤枉我了,我只看到过这把小号,问他能吹给我听么,他说总会有机会听到。不知道他吹着这么好。”

柳汉伦接着宣布:“第三项:敬献古歌!”

只见张告栓头裹藏青方条头巾,垂緌于肩,身着瓦蓝细麻斜襟歌师长袍服,脚踏酱色船形麻编鞋——典型的雪村传世古歌王者打扮,张又常也只见爷爷穿过,第一次见爸爸穿他这套,还真有王者形象呢。

张告栓站到场子中央,一伸手,一抬步,即显王者至尊,气场真是十分强大。

他一开口,便是响遏行云的花腔,金属色的高音蹦亮,音域昂扬壮阔,气息流畅婉转。接着是急促的快板,中正的大歌,间夹短促快板的反复。

全场鸦雀无声,直到一气唱完,才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

【齐天愿】

“咿呀㖞———

苍天兮不总沉沉嘞

暴雪兮不总纷纷嘞

阳雀兮也会开口呃

牛羊兮也会成群呃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我们是大难不死的六国遗民

我们在孤山野岭的荒原雪村

生存 我们祈祷并不祈求

战争 我们痛恨并不畏惧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我们要云岭开花雾涧生根

我们要蓝天献瑞碧水招魂

要五湖四海合一宗祠

要百子千孙效忠雪村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我们要拓山开田耕织狩猎

我们要立词立村立世立人

要中正勤勉友善和平

要父慈子孝千户一心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咿呀㖞———

雪村兮不总弱弱

荒岭兮不总森森

阳雀兮今已高唱

龙马兮今已启程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苍天兮赐我佳运

世道兮还我公平

雪村兮独立于世

子孙兮闻道永明

——耶嘶,耶嘶,哈哒嘿嘬”

一曲唱完,群情激昂澎湃,张告栓从容退场,柳汉伦宣布:“第四,奏乐、鸣炮。”

鼓号齐鸣,炮仗大作。

柳汉伦高喊:“开工,下脚,立柱!”

众人应和:“开工,下脚,立柱!”

可真是云天会和、风呼山应。

南岳宪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仁不让承担起运石下脚的总指挥。场地上各间房屋的基脚已掏好,关键在用龙泥舟沿四周的泥道把条石一次到最近处,以最快的速度把条石平平展展放进基槽里。因此,他把人员分成三组,一组由柳汉秀带到采石场,配一个砌坎师傅,负责上石条;一组由另一个砌坎师傅带着拉龙泥舟;自己带着又老又聋的砌坎师傅吊石条,放石条。整栋学校的立架,房间的大门、小门都装在石条上,这样条石既是基脚,也是门槛,一举两得。

这个办法,也是南岳宪反复思考后提出的。由于事前做了精心计算,并增做了一条龙泥舟,进展顺利,未到中午,一百多块条石都被放到各房间的基槽里,调整在一个水平线上,条石露出地面十来公分,以后地基下沉,条石也不会低于地面。万一下沉严重,除去一层泥土也不太难。

中午的百家宴摆在学校预留的操场场地上,由于吃了饭要干活,所以只有酒肉,没有鼓乐、歌舞。喝得起性了,有雪村人下场即兴表演雪村歌舞,知青们你推我让,终于有几个人下场表演《北京有个金太阳》和毛主席语录歌。

吃过中午饭,上午当旁观者的木工组、采伐组上阵当主角,平场组当起观众来。

十个木工师傅各执板斧就位,各带两个伐木组成员帮忙抬立木、搬横梁。

只听斧头敲响,立木和落地横梁、挑檐横梁的榫头撞进去,一面山墙的架子竖起来,用人扶住,接着撞横梁、装立木,压挑檐横梁。

走下歌坛的张告栓,又成了普普通通的采伐组成员,既没有歌场神定气闲的王者风度,也没有猎场上吆五喝六的英雄气概,给别人当下手,听别人指挥,动作也不老练,有时还得木工纠正。

他尴尬一笑,说:“干这些,我真不在行。”

张又常听到,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老爸没像岳宪哥读那多书,也不能像他那无师自通,什么事干一会儿就上手,很快超过别人。能力的一多半是脑力;武装头脑,开动机器,看来真的很重要。

时间过半,各个房间开始连接起来,到傍晚,整栋房子的龙骨竖起来了。木匠师傅爬上龙架,先装山墙头,再把檩子一条条压进山墙头的榫口里。天黑之前正好干完放工。

第二天,木工组、采伐组继续上房挂檩条。平场组全部上山割芭芒草。

由于缺少铁钉,用木钉或竹钉费事,檩子上糳了榫口,檩条上装了榫头,压上檩条,敲平榫头,就可以苫草了。

苫草师傅采用竹片直接压条法,刚盖一路,南岳宪说:“停停,这样盖虽然也成,但不好维修。还是跟我们江南一样,先做成一个个草苫子,再把草苫子绑到檩条上。将来漏雨了,直接塞几把草或者塞几张草苫子,学校老师就可以完成,不需要大动干戈。”

张告栓了解南岳宪的为人,如果不是忒有把握,断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叫停老师傅的苫草法。可惜他自己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无法对他建议表示支持。抱着一抱草站住了,既没向前走,也没放下。抬起头来,等待大舅哥柳汉伦的表态。

柳汉伦主管全村这些年,还常跑县城,见多识广,一听南岳宪的建议,立马觉得有道理,爽快地表态:“停下,停下。岳宪想得周到,说得有道理,按他说的办!”又对南岳宪说:“怎样苫草,就由你来指挥。”

岳宪说:“谢谢总指挥信任,我就派工了。”

接着挑出十来个人,告诉他们如何压苫子,用叉子把苫子举上房。

然后爬上房顶,接了几块苫子,给苫草师傅示范怎样绑苫子。

直到几个师傅绑得熟练了,他才说:“就是这样,一直上顶,最后压脊。”

然后跳下房,说::“我的指挥到此为止,上山割草、背草去了,那边差人手。”


仅用个把月,雪村人发疯似地把学校建起来。虽是茅草盖顶原木穿架板壁房,可十五间山坳型的校舍摆开在雪村中沟宗祠北面半里路的山坳中,后临福山,前有秀水,台基高耸,操场平展,白云蓝天,青山四合,煞是气派。盼了多年的愿望终于在一个动荡不定的年代实现,雪村男女老少无不自豪,有事没事,总要抽个机会来学校溜个圈,看一看,议一议。

有个盲人,听说建了学校,拄着拐杖,牵着五岁的孙子,翻山越岭20多里,来学校摸门窗摸板壁,激动地对小孙子说:“这就是学校了,两年后你就要来这里上学。”

恰巧被留守看校的建校后勤组长李玉珊看到,热情要祖孙二人去自己家吃午饭,老人拍拍身上的包,举举挂着的水竹筒,说:“都带着,不麻烦您了。”

雪村办校偏偏不是时候,山外“文革”如火如荼进行,学校停课,教育行政部门被冲得七零八落。

建好校,柳汉伦就带着干粮盘缠,上县城找教育局落实人员编制、教材。能派个公办老师来住校更好,可是这时候既没有师范毕业生往下分,也不会有国家干部身份的人愿意去雪村这样一个归化刚刚十年的边缘山村,那就只好从下乡知青中招聘解决。

可学校总得在教育局注个册,教材也得在教材站订购啊。而雪村是没有钱的,全村至今一家一户单干,自给自足,集体没现金收入,社员也没现金收入,县城离得太遥远,没市场,没交易习惯,有值钱的东西也变不成现金,那就得革委会出钱。县革委、教育局革委会都忙着打派仗,谁有心思解决一个边远村孩子上学的问题?

柳汉伦跑了一圈又一圈,拿到一个“允许办学、从知情中招考老师、教材站代订教材”的教育局革委会批文,算是尚方宝剑。其余如学校经费筹集、教师误工补助、学校办公经费等等,都得雪村自己解决。

柳汉伦心一横,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雪村父老乡亲都愿意办的事,再难也要齐心协力办好。大不了每家收一张羊皮,去和教材站打串换,把教材换回来;教师补助没有,可以给他们发实物,住学校吃饭不要钱,放假带实物回原住户;办公经费没有,那就组织人上山挖名贵药材买给县城的药材公司。

总之办法是人想的,雪村几百号人与世隔绝两千多年也没被尿胀死,办学这点困难怎会就把人憋死呢。

柳汉伦把这些想法跟大队管委会和雪村宗祠理事会一商量,大家都同意。于是,宣布在知青中选秀才当老师。

本来当老师知青个个愿意,偏偏雪村大队提出要能安心教学六年以上才能离开,这使想尽早回城的知青们打了退堂鼓。虽然在江南古镇他们是被遗弃的黑五类子女,但那里毕竟是生养他们的地方,有的父母健在,只是戴顶地富反坏右帽子监督改造,也没在“文革”前期批斗中整死,并不像南岳宪的父母早被冤屈入狱双双自杀,当然想早点回去和父母团聚,哪怕是挨批挨斗,也比骨肉分离、提心吊胆好。所以,最终报名参加民办教师选拔的不到一半。

南岳宪本也想早点回去与风烛残年的奶奶团聚。老人家的一生实在悲苦,不到中年,丈夫随船压货到上海,交付日本大和洋行,日本商压价付款;爷爷声称若不按原价付款,即将情况通函江南业界,日本人没办法照付了款项,不想返回途中惨遭日本特务暗杀;奶奶一人支撑生意,一手拉大父亲,并支持父母以做生意为掩护,为江南新四军收集情报,提供紧俏物资;好不容易盼来胜利,全国解放,不料想父母双双被军统潜伏特务举报,投入共和国自己的监狱,以汉奸、反革命罪宣判死刑,双双含冤自杀于牢中;奶奶又顶着工商业兼地主、反革命家属的罪名,颤微微一双小脚,含辛茹苦拉大孤孙,在天天挨批斗的情境下,孤孙南岳宪下乡到不知何方的偏远雪村,留下孤苦伶仃的老人日日在江南古镇把门倚望。

南岳宪到达雪村后,托柳汉伦代寄给奶奶的第一封信的内容是:

“可怜白发似银狐,孑孓江南向晚孤。

手搭凉棚垂泪望,养儿难孝不如无。”

奶奶的回信半年后到达,也是一首绝句:

“莫道年衰鬓如狐,运遭华盖岁常孤。

慈心泪尽扶门望,远别儿孙也胜无。”

老人的心是慈柔而坚韧的,风烛残年中等待孙儿的归来。

但是,张又常一直催促南岳宪报名。他说:“看我叫你一声哥,你也得把我带到小学毕业再走。我就希望你当我老师,别人我看不上啊。”

柳汉秀也说:“兄弟,雪村没有土改,没有划成分,也没有富人和穷人,大家都是一个祠堂一家人,古镇有这成分那成分,有改造与被改造、批判与被批判,哪有雪村平等和自由?若看得上缙云,在雪村按个家,把老奶奶接来,省得一辈子背着阶级成分的包袱啊。再说,又常这么喜欢你,你忍心丢下我们吗?”

人总要讲点感情,知恩图报。雪村人对知青这么好,张告栓一家对我这么好,我怎能只想着回家与奶奶团聚而扔下雪村人的殷切希望呢?南岳宪答应并报了名。

和大有、卢友林、全斗方也报了名。和大有报名,想得出有两个理由:一是他父母虽然健在,却是镇上最被人瞧不起的一家,即使家庭成分好,凭他那舒懒劲也尿不起三尺高,何况成分不好;二是他想柳缙云,想做雪村公主的驸马爷,有当大队长的岳父罩着,日子不会有什么难处。

卢友林、全斗方的情况和南岳宪差不多,回去也是孤家寡人,没父母,没兄弟,不如留在雪村混个职业再说。

学校拟招三个老师,往后随班级增加逐步增加,报名四个,让谁下去?好叫不愿得罪人的柳汉伦为难。

按他的了解,认为和大有是不适合当老师的,猥琐。但和大有住在他家,又第一个报名,若不录用,不只面子挂不住,而且必然招惹和大有一辈子的忌恨。

想来想去,他决定大队管委会、宗祠理事会成员及今年有孩子上学的家长一起参加考评,投票决定谁当谁不当。

会议在学校操场上举行。柳汉伦先宣布考评办法,报考的知青发表简要介绍和教学打算、职业承诺,两会成员与家长根据各自表现与信任程度投票,按得票多少录取前三名。随即宣布了唱票人、监票人。

和大有、卢友林、全斗方、南岳宪依次发言,谈自己的想法、打算和承诺。

和大有虽然猥琐,但对应聘教师志在必得,做了精心准备。他的聪明之处在于首先分析了有利条件和不利因素,认为自己的表现、能力都赶不上南岳宪,形象也不突出,唯一的优势是住在雪村掌门人家里,因此必须放弃跟南岳宪的竞争,把自己打造成见贤思齐的人,忠于雪村、对雪村忠心耿耿、乐于奉献一生的人。所以他上来就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该不该报名竞争当老师。不报名,对不起雪村人民对我们知青的信任,尤其住在柳大队长家里,受他们一家人忠诚雪村的教育,在雪村最需要老师的时候我不站出来,叫柳大队长情何以堪?我知道自己不如南岳宪优秀,不如他爱学习、肯钻研、乐于为雪村奉献,但是,我有心向南岳宪学习,跟柳大队长一条心、跟雪村人一条心、跟南岳宪一条,把雪村小学办好。我会把雪村的孩子当我的亲人、我的弟弟妹妹,带领他们学习成长。我可以教数学,也可以教体育、美工。我做事笨,脑子不太笨,只要大家给我这个机会。我教学一定会比做事优秀。希望大家相信我,投我一票。”这番话天衣无缝,在情在理,分寸把握得特别好,一下子抓住雪村人的心。

卢友林是个忠厚人,事前想得很简单,认为只要表白一番就可以了。哪知和大有先就把南岳宪这跟标杆竖起来,然后表明见贤思齐的决心,洗刷了雪村对他不会做事的印象。那么自己也得拿点干货,才有可能被学生家长们接受,于是放弃原来准备的稿子,掏心窝地跟大家说:“我卢友林是个忠厚人,讲聪明能干比不上南岳宪,讲口齿伶俐比不上和大有,讲吃苦耐劳比不上全斗方。但是我的优点也不少,比如我会一辈子精心去干好某一件事,不会因困难而动摇,不会因利诱而放弃。我来到雪村,就没想过离开雪村,要用一辈子时间把自己变成雪村信得过的人、受雪村欢迎的人。我不敢教学能胜过其他人,但我敢说我会以百分之百的努力对待教育事业、百分之百的真诚对待每一个学生。我会跟学生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一起为雪村奋斗,做学生信得过、家长信得过、大队领导信得过、同事和教育部门信得过的好老师。如果我做不好,违背了自己的诺言,甘愿受任何惩罚。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请投我一票。”这番话非常实在,也赢得了阵阵掌声。

轮到全斗方发言,他事前准备不充分,发言稿多是套话空话,一看不行,临时决定顺着和大有的杆儿往上爬,基本是把和大有的话重复一遍,讲得再好,也只是和大有的翻版。局势一下子清晰了。

南岳宪上来说:“承蒙同乡知青和大有、卢友林抬举,说我如何优秀。我跟他们一样是来雪村学习改造的,有决心有信心在雪村父老乡亲的帮助下逐步优秀起来。这个先不说,我讲两个故事。”

“一个是奶奶教我学习的故事。奶奶是江南古镇一个读过很多书的妇道人家,她说,学习是你一辈子的事,不是为爹妈学,不是为奶奶学,是从老师知道为什么要学习、怎样学习,然后自己找书学。会看书,会自己提问题,自己找答案,确实找不到答案时再问老师、问懂的人。你这辈子都会学习了。学问学问,就是肯学善问。我的学习就是奶奶这样教出来的。如果我用这样的方法教雪村的孩子,你们放心不放心?”

“第二是房东张告栓大哥教张又常读红宝书的故事。他没上过私塾和学堂,但他跟张虎山老先生唱古歌,读过手抄的歌本,断文识字。他教张又常,就是教他认红包书上的字,然后让他背下来。我到他们家的时候,一本语录他全背下来。然后张大哥让我讲一章一章什么意思,怎样理解。他肯问,我便讲,这就教学相长了。如果我用这样的方法,启发雪村的孩子爱学愿问,你们放心不放心?”

“我报名当老师,不是我多么优秀,能力真的比别人强。是我有求学自学的经历,知道怎样把孩子们的兴趣点引导学习上来,培养他们爱学善文肯思考的习惯。我相信要当好老师,一定得自己会学习,会动脑筋,会言传身教。我有这个习惯,同时也有和其他老师一起把雪村的这一代人培养好的决心。如果大家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请别客气,投我一票!”

他的话音一落,柳汉秀、柳汉伦就带头鼓起掌来。他们知道,自从南岳宪住到张告栓家,张又常变得跟雪村同龄孩子完全不一样了,还没上学,已成了识文断字的小秀才,这多半是南岳宪的功劳,少半是张告栓的影响。

投票进行得很顺利。四个报名对象每人面前一只碗,监票人给每个投票人发三颗黄豆,相信谁投给谁。结果南岳宪得全票,卢友林得80%的票,和大有比全斗方多两票。人选毫无疑问的产生了。柳汉伦宣布前三名当选,全斗方做好准备,明年新班招生,不用再考,直接到学校来上班。对愿意为雪村效力的人,必须稳住,不能让人觉得雪村遗弃了他。

然后,柳汉伦又召集三名老师,做了简单的分工。校长由柳汉伦自己兼任,主管全面,重点负责教育经费。南岳宪任副校长,主持日常工作,主管教学。卢友林任教导主任,主管学生思想政治工作。和大有任总务主任,主管安全保卫和后勤。

至于具体工作分工与安排,谁教什么课,谁当班主任,一概由南岳宪负责。

这样的结果,除全斗方明年才能上任、略有遗憾外,应该是皆大欢喜。

别看柳汉伦兼任校长,好像没什么事可做,其实压力全在他身上,别人使不上劲。比如,三个老师,马上搬来学校筹备开学,不能在住户家干活,自然也不能由住户养着了,可雪村没有集体收入,办事凑份子,干部义务服务,连误工补助也没有,解决老师们的生活肯定得收实物学费解决,再开一块公田,大伙种,学校管,收入归学校,但现在离开学有一个多月,只能和张告栓商量,自己和他先把缙云、又常的学费交了,解决三个老师的生活问题;课本费也得提前收硝好的皮子,纸笔墨砚等办公必备用品也需要组织人上山挖药材炕干或晒干拿到县城药材公司去买。这些只有柳汉伦才组织得起来。开学只有个把月时间,他忙得屁颠屁颠的,一刻不敢松懈。

把这一切组织好,离开学只十来天,他准备带南岳宪去县城落实教材、办公用品等事宜。

南岳先说:“校长你太累了,休息休息,剩下的事我去县城办。我家世代做生意,相信我会办得好。”

柳汉伦说:“有没有把握,这可是火落脚背,丝毫不能闪误的。尤其是教材,教材站那些人只认钱,同不同意用皮子换还是问题。”

南岳宪说:“只要他们订了教材,我就有办法弄到手,自己需要开两种公函,一是以雪村小学名义开,一是一雪村大队名誉开,我会找他们理论。”

柳汉伦想自己出面也未必有把握,不如让南岳宪试试,反正自己也不可能长久兼这个校长,迟早要交给他们的。就说:“好吧,你可要当回事办。”

南岳宪说:“保证完成任务!”

柳汉伦把收起来的皮子、药材捆好,交给南岳宪,并说送他过鹰嘴岩。南岳宪说:“行,我带张又常一起去,他是我的一味药。”

柳汉伦真不知南岳宪葫芦里买什么药,心想张又常这孩子聪明能干,跟他搭伴也好,还可以进县城见见世面,也就同意了。

硝好的皮子几十斤,药材几十斤,还要带水带干粮,哪怕有人送他们过鹰嘴岩,可过了鹰嘴岩,还有一百好几十路,背上这些东西至少走两天,够他两人喝一壶。好在张又常体力不比南岳宪差,爬山走路背东西都行,这样分担了一半任务,南岳宪也就不太吃力。

过了鹰嘴岩,两人马不停蹄,一直走到天黑,才坐下来吃柳汉秀为他俩准备的干粮。噎得两眼翻白,抱起竹筒灌一大口水,接着又啃,直到饱胀,站起来又走。

好在已上了走过汽车的泥土公路,加上天空有微弱的星光,看得清大致的路况,一直走到精疲力竭。瞌睡也来了,两人才在一颗大树下坐下,靠着树懵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人冻醒,外面的衣衫湿漉漉的一层露水。两人吃些干粮,喝了水,又走。路上,南岳宪盘算,先找知青办,毕竟知青办学只有雪村这样没学校的边远村才会发生,与知青办工作挂得上钩,争取他们出面说话,才不至于没人理睬;而且知青办有接待站,可以骗吃骗喝骗睡,不然得露宿街头。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进了县城,他带着张又常径直去知青办。知青办主任罗大壮正好开会回来,南岳宪迎上去,高喊:“主任,我可找到您了!”

罗大壮吃惊寻思这两个逃难似的娃娃是谁。南岳宪说:“主任,才半年时间您就不记得我了?我是分到雪村的知青,是您把我们十个人交给柳汉伦大队长的。”

主任想起来了,为了这批知青,他还真到县人 武 部为他们每人要了一套皮裤皮袄。说:“记起来了。你有什么事?”

南岳宪说:“有大事。雪村要办学,建了学校,柳汉伦大队长亲自担任校长,任命我当副校长。柳校长说,去你们娘家知青办找主任,帮没有任何现金收入的雪村大队落实教材、办公用品的事情。办好了,你就把皮子、药材给知青办留下。”

罗大壮说:“这个柳汉伦又讹上我了,要是我不同意呢?”

南岳宪说:“柳校长告诉我,办不好就去街上卖皮子卖药材,把教材和办公品换回来;再办不好,你就不用回来了,把你退给知青办。主任,得想办法帮我,别让他把我退回来呀!再说,我们在雪村接受再教育获得普遍好评,让我们为贫困山村培养人才,这是知青办领导有方啊。知青扎根边远山村办学,指不定是全省知青工作的典型呢。”

主任沉思好一会,说:“你们能跟当地关系搞得好,得到老百姓的信任,果然不负毛主席教导,这当然是知青办希望的。但是,你们的问题,知青办也要和教育局革委会商量才知道怎么解决。马上下班,今天是来不及了,至少得明天。你们先住下。”

南岳宪为难地说:“主任,我们住哪儿啊?你知道雪村是个没现金收入的村,谁出差都没有差旅费,自带干粮,露宿街头。您今天就帮我们办事情办了吧!”

罗大壮说:“我得找教 育 局啊,教材、教师待遇都归他们管。办公的纸笔墨砚我们倒是可以支持一些,可粉笔没有啊。这样吧,我带你们去知青接待站,先住下。”

南岳宪说:“谢谢主任。省得我们露宿街头。可千万别让我们住下就忘了,明天办事找不到您。”

罗大壮说:“哪会呢!明天一早我来找你们。”

南岳宪、张又常跟着主任望接待站,主任问:“这位小兄弟是谁,好像不是知青啊。”

南岳宪说:“我住户张告栓的儿子张又常,十岁了,没学上,他爹教他读红宝书,全包本了,横溜倒背,多聪明的孩子,可是没学上。还有好多十五六岁的,想上学都快想疯了。”

张又常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们雪村已归于党的领导之下,不能世世代代不上学,成为愚蠢的大队呀!您一定要帮我们解决上学的问题,我和雪村所有孩子都认你当干爹!”

罗大壮噗呲一笑:“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可毛 主 席只教导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没说为孩子服务就可以当孩子们的干爹啊。”

张又常说:“那是我们愿意,也是高攀。如果您的孩子没学上,您会不管吗?”

南岳宪说:“是啊,这些孩子就如我的弟弟妹妹,我想管,可是能力有限,上面的事还是需要主任您帮忙,一起实践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教导。”

主任说:“两个会说话的机灵鬼,我不是答应了吗?放心,送你们去接待站了,我就在那儿打电话联系,明天一早带你们把事办好,行不?”

张又常激动地拉着主任的手说:“谢谢干爹,你是大好人!”

罗大壮说:“好了,你也别激动,事还没办呢。另外,有别人在场,千万不要叫干爹,那会被认为搞四旧,很庸俗的。”

说着就到了接待办,主任交待这是雪村知青,来县城办事,好好安排他们的食宿,一直住到把事情办好。

接待办人员为难地摊摊手,说,吃饭好说,跟我们一起,可住宿没被子啊。

罗大壮说,不是有两个招待间吗?

接待办人员说,不是县革委会新招的两个宾馆服务员住着吗。

罗大壮说,让她俩住到一起去,腾一间出来。

接待办人员嗫嗫地说,要是追问下来呢?

我挡着,让他找我。不像话。她俩住一间房,不是更方便吗,何必住两间?

南岳宪暗想,这个主任是有正义感的,不是只知媚上的人。

罗大壮接着说,他们带的东西你给我收好,可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知青办的,是想办法卖了办学用的,你要没管好,接待办你就别干了。你安置他们休息,过一会吃饭。我去你办公室给教育局打电话,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们办事。

接待办人员连说,好,好。

第二天上班时,罗大壮来直接带他们区教育局,见到分管乡村教育的管委会副主任。知青办主任罗大壮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你们教育局份内的事,以前雪村大队长柳汉伦也请示过你们,现在该落实了。我请示了县革委会政工组,因为属于边远山村知青办学,所以让知青办作为协调单位,督促落实。你知道雪村是归化不久的封闭山村,这件事办不好,惹恼柳汉伦,退回知青,那会山摇地动。上面马上要派解放部队驻县支左,弄出动静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教育局管委会副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问题的严肃性我知道,你就说怎么办吧!”

罗大壮说:“好。这两位就是来办事的,知青南岳宪,雪村小学副校长,雪村的孩子、应届入校生张又常。一、下达教育编制文件,纳入全县民办公助学校管理;二、开具刻制公章、印信函,你看他们用红薯刻章子,既不合法,也不能用到学生成绩单、学生证和毕业证上啊;三、落实招考民办教师误工补助待遇,你教育局每人每月补五元,是知青的知青办再补五元;四、免费供给教材,因为雪村情况特殊,集体和社员都没有现金收入,你怎不能让家长把皮子、山货从二百多里远的山村背到教材站换教材吧?五、免费解决学校日常教学办公用品,知青办负责办公用纸用墨,再给一台丝网油印机、刻字钢板、铁笔,教材站负责国旗、队旗、黑板、粉笔。”

教育 局副主任说:“你说的确实在教育局职责范围内,且雪村情况特殊,应该解决。不过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至少得班子研究一下,才能答复。”

罗大壮说:“行,我跟教育局革委会主任打电话,或者让分管科教文卫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给他打电话,落实这件事。你觉得必要吗?”

文革期间,人员关系复杂而动荡不定,如果上头觉得你不顺手,一个早工就可能把你搂了,想干、敢干的人多的是。这主任、副主任都知道。

副主任犹豫再三,说:“算了,还是别打电话,我自己汇报沟通,给你们落实,三天,最多三天。”

罗大壮看看南岳宪,意思是:“三天怎么样?”

南岳宪轻声说:“谢谢二位主任为雪村教育竭心尽力,你们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榜样,我很感动。我希望能够快点,再快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张又常插嘴道:“我记得毛 主 席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二位主任都认为雪村办学符合毛 主 席教导,是为人民服务,而且都在教育 局职责范围内,那么能不能现在解决,说办就办。上面即便追查,既不越权,也不违背政策,只是通气、解释的问题啊!”

罗大壮马上说:“你看这孩子说得多好,小小年纪,比我们大人想得透彻,还没上过学,要是上学了,会是多么优秀的学生啊。你就抓紧给他们办吧。事一办成,知青办就给你发简报,教育局用足政策扶持知青边远山村办教育,说不定上头条新闻啊。”

三人一逼,副主任只得说:“现在办,马上办。我打完电话就制文件,你们先到教材站领了教材和黑板、粉笔,回来拿批文、函件。乡村教师误工补助,由财税局发放,年底才能落实的。学校办公经费补助,明年做乡村教育预算报告时纳入特殊困难学校专项补助,才能落实。这半年就由知青办、教材站共同负责了。”

三人说:“行,就这么办。”随即离开教育局,来到教材站。站长正在看报纸,爱理不理。知青办主任说:“好你个老同学,就这样横眉冷对啊?不就几十套教材、一面国旗、一面队旗、两张黑板、几十盒粉笔吗?那又不是你家的,教育局都答应了,你还舍不得,给脸子我看?”

站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春风得意啊,造反、夺权,主任、副主任都干上了,我们小小事业单位职员,哪敢违抗你们的指示?不说几十套教材、两张黑板、几十盒粉笔,就是荣县江山美女统统归你们,我也不敢放屁。我这就给你们办。不过,想我好脸子,没,爹妈生就这样子,改不了。”

罗大壮说:“你肯办我也没啥说的了。不过作为老同学,还是要劝劝你,说几句真心话,听不听由你。不要企图对时局不满意,造反,夺权,不都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修反修,将革命进行到底?你想不通有什么用?不要螳臂挡车,那是要被革命队伍抛弃的!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背着文革让你受了委屈的包袱;革命的路是自己走的,我不希望因为政治见解不同,你我分道扬镳。”

站长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话说到这里,我也有几句相劝。别以为造反了、得势了,就一定持久。共产党的天下容得了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小人吗?你看那个县革委的主任副主任都是些什么人?流氓地痞下三滥,仅仅因为敢造反,就登上权力的宝座,发号施令吆五喝六。亏你们还是知识分子,跟他们同流合污,也叫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吗?迟早,革命还得收拾他们。好,不说了。这就给你们发东西。也别计较我对你们没好脸子。我说的话听不进去,只当我放屁了。”

南岳宪听得心惊肉跳,看来这站长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对眼下的造反派夺权成见太深,而且知青办主任的提醒也不是没道理,弄不好就是杀头、坐牢的问题,两同学之间,都不希望对方出事,可外人看起来,像生死冤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有时候真不是一句话解释得清楚的。他几次拿眼角暗示张又常,作为外人,我们只能保持沉默。

在知青办主任的带领下,领东西,拿文件,进行得意想不到的顺利,一天就完成了。

知青主任说:“这些东西又沉又多,你们背不动,明天一早派汽车送你们回去,到了山下放信号让村里人出山来接。带话给柳汉伦,我可是对得起他了。”

又拿出一块钱给南岳宪,说:“现在你带又常逛逛街,也可以看一场一人两毛钱的电影,再买点什幺小东西。”。

南岳宪拿着罗大壮给的一块钱,真带张又常去看了一场两毛钱一张票的电影《小兵张嘎》,再带张又常管新华书店,用五毛八分钱给张又常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才回知青接待站吃晚饭。

第二天一早坐知青办罗主任派的南京嘎斯车,摇摇晃晃大半天,回到要进雪村的山下,卸下一大堆东西,司机开车回转,张又常放要村里派人接的冲天炮。

村里得到信息,来接也要两个小时。

南岳宪和又常躺在书堆上聊天。

南岳宪说,没想到进城办事这么顺利,更没想到知青办主任还真把知青当回事,亲自出马帮忙。就连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教材站长,逼一逼,也都肯办事,主动把事办好,柳校长不需再为学校基本经费犯愁了。真是应了“吉人自有天相”“无娘的儿天照应”这样的俗话。

张又常还沉浸在电影《小兵张嘎》里。这是他第一次看电影,也是雪村第二个看电影的人。第一个当然是柳汉伦,这些年,他到县上开会,晚上总会安排一场电影,只是从来没对村里人讲过。又常看了电影,满脑子疑问,那多战争场面,拍摄是不是真要死人?日本人为什么打老远跑来中国打仗,那么好的武器,为什么却打败仗?听南岳宪说没想到进城办事这么顺利,他问,你不是说保证完成任务吗,难道事先也不知道知青办、教育局、教材站肯不肯帮忙?

南岳宪说,是的。其先心里没把握,只是想耍赖放泼也要把事办好。

柳汉伦一直注视着信号,一看到冲天炮在空中爆炸开花,就立马喊人出山来接,刚过两个小时就到了山下。一看黑板都有了,十分满意。

张又常滔滔不绝地讲办事的过程,柳汉伦不住点头称赞。同时吩咐跟他一起出山的人:“把东西背上,马上往回赶,免得摸夜路,没讲完的路上接着讲。”

上了路,南岳宪详细报告了已经办成的事和上了文件到落实还有一个过程的事,并如实交代是打着柳校长的牌子去找知青办主任的,很管用。

柳汉伦说:“你做得对,有些人不把他逼到墙角,不会主动为你办事。今后办事,只要打我的牌子行得通,尽管打,你还不是为了雪村嘛。这个知青办主任,我跟他争过吵过,总体看是个靠谱的,他把雪村的事当事。咱们也要知恩图报,要在心里跟人家记上一笔。”

南岳宪说:“那是。教育局副主任,教材站长也不错,逼一下,也为雪村办不少事。”

过鹰嘴岩天色已晚,东西由黑熊柳汉伦和另外两个人背着,南岳宪和张又常空手,仍是手脚并用,胆战心惊,一身臭汗。

回到学校,放好东西,天已黑定。柳汉伦让南岳宪和张又常去他家吃晚饭,交待南岳宪明天从起,教师带着铺盖住到学校,准备开学。报名的条件是全大队七至十六周岁的全部孩子,分不分班,怎样教,你们定,你们管,我只出席开学典礼。

按照柳校长交待,南岳宪、和大有、卢友林都搬来学校上班,三个人轮流值班做饭、烧开水。把学校打扫得干干净净,组织学生报名,接受家长搬来的课桌凳,三天报名四十八人,分成七至十一岁、十二至十六岁两个班。

南岳宪分工,自己当低龄班的班主任,教两个班的语文和美工;卢友林当大龄班的班主任,教两个班的数学和思想品德;和大有教两个班的体育和劳动。

和大有心里不舒服,但说不出口,柳汉伦分工他当总务主任,管的就是吃喝拉撒睡,教体育和劳动最合适,分工就这么延续下来。

南岳宪是住张告栓家的,假期还要回他家,张又常离校七八里,每天跑来跑去不方便,便找柳汉伦,要求将张又常带到学校住读,自带食物搭伙,周六下午回家,周一早上回校。

柳汉伦说:“行。其余边远的孩子愿住校的也一样自带食物搭伙住读,你们老师要一样照顾”。

南岳宪说好,我会通知下去。

但没有家长和学生要来住读。柳缙芸是个女孩,离学校近,不需要住校。卢友林住户家是十五岁男孩,家也不太远,放学了回家要回家干活,家里不同意住校。

这样只有张又常住读,南岳宪就在自己宿舍为他搭张铺,用建校剩余的木板给他钉张小桌放在宿舍里,开始了师生同住的生活。

张又常是全班20多人中极其特殊的一个学生。他们父子读语录的时候,已经学会认字,简化字也不在话下。

张告栓的不简单只南岳宪知道。他从祖辈学认古歌本上的字,属秦始皇以前的大篆文字,为教又常识字,他听柳汉伦一句一句背语录,记下来,然后对照古歌的语音语义揣摩,认全了语录上的汉字简化字,直接超迈汉字小篆、隶书、晋楷、唐楷、宋板印刷楷书、清康熙字典楷书两千多年的变迁。没有超人意志,是根本做不到的。

南岳宪到雪村以后,纠正了张又常的个别误读,串讲红宝书、《老三篇》和《毛选》四卷的重点内容,又教了繁体字和小学算术、世界地理、中国历史、自然常识。他的实际水平远超过小学水平,在文史方面,甚至超过一般初中生。现在发的语文、数学、思想品德和常识课本,本来十分简单,突出的是斗私批修、反修防修等文革内容,他一看就懂,每次考试一百分。在校基本没事干,长期如此必然荒废。南岳宪的蓝皮书他也看了不少,剩下不多的一不适宜他这种年龄看、二不敢带进学校,好在南岳宪用看电影没用完的钱,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规定他每天学一首,做到会读会认会背会写会讲,错一处就受罚。尤其是会写,不仅写对,还要写好,就不那么容易,这才把他拴住。

柳缙芸在大班,知道表弟会得多,一下课就找他玩,问他又学什么新东西。张又常一五一十相告,只不说读的蓝皮书。

缙芸羡慕又常遇到好老师,天天跟老师泡在一起,学到的东西多。

又常说,你家不是也有和老师吗?让他教啊。

缙芸翘着嘴说,他呀,及南老师一半也好,一天到黑猥猥琐琐,傻笑,献媚,凑趣,干不好一件正经事,我妈怎么挑这么个知青,倒霉。

“他不也是高二吗,咋这差啊?”张又常不解。

缙芸说:“我原以为他们既然一个学校一个年级,应该差不多,哪知跟南岳宪比,不止差一个方面、一点点,这近半年看,学问、做事、为人、仪表都差老鼻子了。南岳宪跟你们一家关系多好,我们跟和大有是貌和心不合,至少我不喜欢他。”

“那你喜欢岳宪哥不,我给你传个信啊?”

“快不说这事,羞死人,我才上学啊。”

“你都十六啦,上学、恋爱两不误,毕业正好拜天地。”

“你人小鬼大,多大一点就知道恋爱结婚?还欺负我这大年龄才上学啊?咱偏要上完学再找婆家。”

“那你到底喜欢岳宪哥不,你告诉我,我暗地里告诉他,免得他答应了人家啊。李玉茹、文兰馨、罗少玲、胡之秀,她们跟你年龄差不多,而且也都很漂亮,要是人家占先你不后悔一辈子?”

这一说,柳缙芸紧张了,生怕岳宪被别人抢走,不得不说:“我喜欢他,你告诉他等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他。”

张又常抽个机会,把柳缙芸的心里话告诉了南岳宪。

南岳宪为自己能得到二八少女的放心激动不已,人家虽是山里人,可也算得上雪村第一公主,出身、长相、家境都在我之上,如果我是雪村人,真是三生有福了;可是,我却不能直接答应她,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有苦衷,就算我不牵挂风烛残年的奶奶,也不牵挂沉冤未雪的父母,安心在雪村当一辈子农民,我能像雪村其他男子一样保证给她幸福、稳定的生活吗,假若有一天命令我回江南接受改造,把她带回江南,她能适应黑五类子弟被监督的境遇吗?如果没有堂堂正正昂首生活的权利没有,何来甜甜蜜蜜的婚姻生活?我不能玷污生活得自由自在的雪村公主金子般纯洁的少女之心啊!

张又常见不得南岳宪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说:“你什么时候都像个男子,唯独面对女人、面对爱情就篶了。缙芸表姐又贤惠又懂事,就是文化比不上你,你就那么不喜欢吗?”

南岳宪说:“喜欢。她非常可爱,没有文化不正在学吗?而且我能教你,不一样可以教她?文化不是问题。正因为喜欢,正因为她可爱得像公主像女神,我更不能自私。若答应她,却不能给她稳定、自由、有吃有穿的生活,不是害她、拖累她吗?责任感是男子起码的也最重要的标准,假若我答应她,却无法尽到责任,她痛苦,我自责,你愿意看到吗?”

张又常说:“我不懂,就觉得你应该答应她,免得她伤心。”

南岳宪说:“小弟弟,事情没那么简单。承诺得有能力兑现,对人家一生负责,不说给她幸福,起码要给她自由、安全和稳定,相亲相爱一世。不然就成了欺骗。可是,我连起码的自由、安全和稳定也无法保证,你说我拿什么来承诺?”

张又常说服不了南岳宪,又把缙云的心事告诉他母亲。

柳汉秀专门找南岳宪谈一次,南岳宪详细地说了自己的处境和想法,承诺如果有了谈恋爱的条件和可能,而缙芸尚未找到好人家,就一定娶她。

汉秀长叹一声,说:“你说的我都懂,都是实在话。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好在你们还年轻,不是非得马上谈婚论嫁,那就再等等吧。”

为这事,张又常跟南岳宪别扭了好一段时间。南岳宪更担心的是柳缙芸背思想包袱,影响学习。一段时间,他格外予以关照,作业辅导得细一些,提问和解答的语气柔和一些,同时给她开了唐诗讲座的小灶,每天放学以后,留下她和张又常一起,读一首唐诗,做到会读会背会写会讲。

好在缙芸是一个开通的姑娘,爱学习,并未背上思想包袱。慢慢地南岳宪也放心了。

谁料想读了半个月的唐诗以后,柳缙芸突然哭着跑进南岳宪办公室,说和大有老师欺负她,问她为什么天天放学不回家,往南校长哪里跑,是不是喜欢上南校长了?

柳缙芸本来心里有个结,和大有出于醋意,单刀直入闯人家少女这个心结,彻底激怒了柳缙芸的公主脾气,她大喊大叫道:“我就喜欢南校长了,不喜欢你,谁叫你样样不如他?你想怎么样?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以为我非得喜欢你才对,你问过我同意吗?你问过我爹我妈他们同意吗?你凭什么不让往南校长哪里跑?我是和张又常一起跟南校长学唐诗,不行吗?我喜欢南校长,不喜欢你,不行吗?你说我喜欢我就喜欢了,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和大有没料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这么泼辣,一连串的追问逼他得无话可搭。仔细想,他说缙芸喜欢南校长不过是出于醋意,没有真凭实据说他俩好上了。再说在雪村这样一个特殊的村庄里,雪村未婚少女真爱上未婚知青老师,也不是什么不伦的事情,说不定还得到知青扎根农村的美誉呢;而且他爹是校长、大队长、雪村宗祠理事会理事长,自己住他家吃他家,翻脸不起,被他赶出家门,雪村还有谁敢收留他?没法,只得不住地道歉:“好妹妹。对不起,是我爱你想你,神志不清了,生怕你喜欢南老师。你别哭啊,不是那回事就算了,好不好?”

没想到柳缙芸说:“我就喜欢南校长,他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也不管。我只是跟张又常一起听他讲唐诗,没有单独相处,你说到哪里我都不怕。你想继续住我们家,就得公开作检讨。我还是喜欢南校长,你管不着!”

说完,径直跑来南岳宪办公室哭诉。

南岳宪听了柳缙芸的哭诉,深感和大有作为一个老师如此莫明其妙,不仅毫无根据地怀疑自己心仪的姑娘爱上了别人,竟然还质问人家人家。花季少年的芳心出动,是你能直接说出口的?真喜欢人家,也得用真心实意,猜疑,吃错,质问,只能把人家吓跑。和大有啊和大有,看来你在恋爱上也是如此低能。不过目前没工夫跟和大有计较,最紧要的是稳住柳缙芸受伤的情绪。

他赶紧安慰柳缙芸:“是和主任唐突了。首先,必须肯定,每一个人都有喜欢谁、不喜欢谁的权利,别人无权干涉;其次,你喜欢我,我非常高兴,一辈子珍惜;第三,你喜欢我,并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我们是干干净净的师生关系,和张又常一起学唐诗是我的主意,善学多教,师生愿意,没有别的意思;第四,和老师也是出于关心,才问你,如果你真出问题,他问都不问,也不好向你爹交待。你先平和一下心气,怎么处理,我们慢慢商量,好吗?”

柳缙芸找南岳宪哭诉,当然是倾诉委屈,也知道不能把和大有怎么办,她妈领回来的知青,自己看不惯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听了南岳宪的解释,心里舒坦一些。但不想轻易放过和大有,她坚持说:“他必须作检讨,不能冤枉我就这么算了。不做检讨,我闹得学校上不了课。”

南岳宪说:“没说他可以不做检讨,但你先要安静下来,闹情绪并不能解决问题,大家还要在一个学校一个村相处是不?你先平和心气,后面的事我来解决,好不好?”

柳缙芸说:“好吧,我相信你这回。千万别和他一个鼻孔出气,联合起来欺负我哟!”

南岳宪苦笑着说:“怎么会呢,我不是也牵扯其中吗?不能认他胡说八道!”

这才把柳缙芸稳住。然后南岳宪让张又常送她回去。他想,还必须找和大有谈谈,然后一起向柳校长汇报,争取家长和学生谅解,这样对学校、对家长、对缙云、对和大有、对自己才是最好的处置办法。


送走柳缙芸,南岳宪赶紧来找和大有。

大有见他来得匆忙,心里一紧,这小子不会揍自己一顿吧。在古镇,和大有仗着红五类子弟没少欺负南岳宪,有一次南岳宪动怒了。差点把他揍个半死。才知道打起架来根本不是南岳宪的对手,平时挨几下不吭声,都是南岳宪让着呢。

和大有胆怯地问:“这么急找我啥事?”

南岳宪严肃地说:“你闯大祸了你不知道?柳缙芸哭成那样你不知道?”

和大有不以为然地说:“我只问她为什么天天往你哪儿跑,是不是喜欢南校长了。也没说别的啊。”

南岳宪毫不客气地说:“你怎么一点人事不懂?一个芳心初开的姑娘家经得住你这样冤枉?你住在她们家里,人家父母可是把你当亲儿子待。你若喜欢她,也需慢慢围,获心为上。怎么看到他往我这儿跑就吃错?你不给缙芸面子,不给柳家面子,主动把关系闹僵,你想过后果没有?如果柳家把你赶出来,你到哪里去住,雪村还有谁敢收留你?再说,凡事要有证据讲,她往我那儿跑就是喜欢上我了?就是她真喜欢上我了,跟你有屁关系?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毕竟我们是成年人,懒得为这样的小事跟你计较。你这样没根据地猜度,伤一个情窦初开女孩子的心,你是将她往我怀里推?如果她要死要活要寻短见,看你怎么负责!”

和大有低着头,办弄着手指,听南岳宪训斥。他在古镇就这熊德性,喜欢惹事生非,可又搞不赢任何人。被逼得一次次作检讨,过不了三天又复发。犯事越多,人变得越来越猥琐。到雪村来,总算夹着尾巴一阵子,醋劲一来却又犯了。他以为捏住了柳缙云的软,她会害怕,不敢再往南岳宪哪里跑。没想直接跟他干起来,大声喊“就喜欢南校长你怎么样?”他知道自己也不能怎么样,既没任何证据证明他的猜测是真实的,又得罪不起自己的住户,更干不过南岳宪。

他明白把事情搞糟了,却不知怎样挽回。

南岳宪知道他熊包一个,没人指点,想不出办法挽回,不过依然很生气。

南岳宪说:“你闯了祸,准备怎样下台?你说话呀!”

和大有嗯嗯地说:“是我错,是我错。”

南岳宪说:“这事只认怂也解决不了,是让缙云和我、张又常一起告你,让缙云父母找到学校来,还是你主动认错了结。整个事情你想好,你有没有胜算?就算你能全胜,今后你还在不在雪村呆?你赶紧决断。等缙云回家告诉父母,找上门来,就来不及啦!”

和大有说:“缙云要我公开作检讨,那我就公开做检讨,希望能得到她和她父母的原谅。我是喜欢她才有醋意,不是要败坏她和你的名声。”

南岳宪说:“你这个笨蛋,就不能赶紧去跟柳缙芸的父母道歉吗?如果等他们找上门来,不仅你完蛋,还影响雪村跟整个知青的关系。”

和大有说:“可柳缙芸要我公开道歉,不然不会原谅我啊。”

南岳宪说:“先不说公开检讨,你先去给柳缙云父母道歉,如果他们原谅你啦,又何必公开检讨?”

他厚着脸皮说:“可是我怕柳校长一巴掌扇下来。你陪我去,求求你陪我去。不然那黑熊式的一巴掌我受不住啊!”

南岳宪服了这种不要脸的人,按说拿柳缙芸往南岳宪那儿跑来造谣生事,已经冒犯南岳宪了,可还要拉南岳宪为自己善后,和大有你还有点尊严吗?

南岳宪还真没法跟他计较,没好气地说:“那赶紧走啊!该来的都会来,怕有什么用?你能不能有点敢作敢当的男子气?如果打你一巴掌就原谅你,那才是福分呢。如果不打你也不原谅你,我看你寒假怎好意思回他家住?”

“你别吓唬我啊,真忍心我无家可归吗?帮帮我,你是我的校长、我的同学同乡、自小的玩伴啊!”

“现在你全想起来了,为什么在缙云面前只记得我是情敌,好像我把你心中女神抢了呢?”

“爱情使人智昏,你如果恋爱了,也一样。”

“你这叫恋爱?叫单相思!你恋爱了,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恋爱、怎样恋爱,以为你想,就可以强制别人。你知道缙云的心吗,你耐心争取过吗?你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又舍不得让人最终感动的付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收获得到爱情吗?事实证明,你收获的是屈辱和自贬身份。”

“我说不赢你。我俩差不多,我还住在她家里,她偏偏不喜欢我,喜欢你。在雪村也一样,你受欢迎,我受屈辱。为什么老天对我如此不公啊?”

“这得问你自己。我没跟你争,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缙云没眼力。怪别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是好好反省自己,在反省中成长进步。”

“这不是孔老二“日三省乎己”吗?你的思想体系问题有多大呀!《共产党宣言》里两个彻底决裂你怎么学的?难道马克思的教导会有错吗?”

南岳宪看他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干脆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我的问题我解决,你的问题你解决。我不找你麻烦已对得起你,你还跟我上纲上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让黑熊几巴掌把你扇醒!”

南岳宪一发火,他又篶了。“好好,算我说错,你忍心让兄弟跌入十八层地狱吗?去,一定要跟我去,帮我摆平。”

“我真是拿你这样的同乡没办法,自己撩祸闯祸,抄起梆梆打人,然后要被打的人帮你把祸摆平,你真算计到家了。”

“我不算计你,你会帮我吗?只有把你们都拉下水,你们才肯把我从水里捞起起来。你们的心,其实都阴暗得很。你们比我会算计人。”

“我真服你了,自己阴暗反怪别人阴暗,自己没本事希望全天下人没本事,自己得不到的全天下人休想得到。如果你在这条道上走到黑,我看就真无可救药了。”

两人争争吵吵,来到柳汉伦家。进了门,柳汉伦、李玉珊夫妇黑红着脸,一声不发,只当没看见他们走进来。柳汉伦夫妇生有一子一女,老大是个儿子,然而在十来岁时夭折了,只剩下柳缙云这个宝贝女儿。一向被一家四口视若掌上明珠,有时傻姑犯黄昏跟缙云争执起来,被教训的总是傻姑。从小到大,哪受过和大有比头盖脸质问是不是爱上南校长这样的窝囊气。跟张又常一起回来,自然有将事情原原本本跟爹妈说了一遍。加上张又常的佐证,两人知道是和大有无知之极闯了女儿心头那个包,对和大有一肚子不满。看见和大有与南岳宪一同来,自然不肯跟平常一样热情招呼。

奇怪的是缙云家的小狗花花今天见到他们,也不像往天热情地上来迎接,反而瞪大眼睛狠狠盯住他们。和大有自知无趣地唤一声“花花”,花花斜他一眼,很不友好地“呜”一声,只差呲牙扑过来。

南岳宪得打破僵局,喊一声:“柳校长,我来给汇报情况,作检讨。放学后留下缙云和又常一起学唐诗,没跟和主任通气,他担心缙云找我玩,唐突地责怪缙云同学,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我来赔礼道歉。”

柳汉伦牛眼一顿:“你道个什么歉?你教语文,留两个孩子学唐诗,还要跟和主任报告?少往自己身上揽!”

南岳宪说:“总是因我起,并且你不在的时候学校出了问题,自然我得负责。”

柳汉伦说:“你负责?他惹祸,你负责,我看你怎么负?是处分他呢还是处分你自己?”

南岳宪说:“如果处分人能平和缙云和你们一家人的心气,处分我,处分他,都不冤枉。”

柳汉伦说:“少跟我耍嘴皮子。你知道我不舒服的在哪儿,计较在哪儿。是男人,做错事自己担着,让别人替你担,多猥琐,让人看不起!”

近乎点和大有名了,明知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哭丧着脸说:“柳校长,是我多心了,冤枉了缙云和南校长,该我道歉,该处分我。”

柳汉伦说:“你还知道天高地厚啊?你在我家这几个月,全家对你怎么样,让你受过委屈没有?你对缙云献殷勤我们说过你没有?但你不能放肆到不知天高地厚!你喜欢缙云,我们不怪你,女孩子终归要有人喜欢,但你得尊重缙云的想法,不能强求。你看到缙云放学没回家,也要弄清是干什么去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朝女孩子心上戳,就是做爹妈的也不能你那样问!你倒好,直接问你人家女孩子是不是喜欢上南校长了,你不是打人脸、叫人难堪吗?你给初涉世事的孩子打击有多大?再说,她咬牙承认喜欢南校长了,你又能怎样?除了损人名义损人脸,你还能干什么?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拿出来!虽然那也是与人为恶,但还站得住脚。可是你并没有证据,相反的是张又常可以证明三个人在一起是学唐诗,你还有什么可说?”

柳缙云高喊道:“他冤枉人,损我的脸,坏我的名誉,一点不看在我们家住在我们家吃的情谊,只顾他心里的小九九,非公开道歉不可,不然我在雪村无法做人。”

和大有连忙说:“好校长,好妹妹,是我喜欢妹妹,生怕妹妹跟南校长好了,才如此口不择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李玉珊说:“你还是个有文化的知青,也是一条男子汉,怎么不懂女儿心?信口雌黄伤我女儿心,坏我女儿名?我们在一口锅里吃饭几个月,像一家人一样,你就一点不知道尊重别人的感情?非把你的想入非非强加于人,竟然公开说出口来?你到底是怎么为人的?太离谱了吧?要是我坚决把你赶出门,你看雪村谁收留你!”

缙云奶奶也扶着门框说:“和家娃子你太缺失家教了。在我们雪村,无论男人、女人,心里要是喜欢一个人,一定把这个人当神,不管这个人喜欢别人还是喜欢自己,都会无怨无悔地为他付出一切,从不索求回报。你倒好,八字没一别,就想收获了;还满罐子醋意,怀疑和伤害我的孙女儿。你这样的男人,在雪村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柳汉伦说:“行了,话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和大有你自己好好掂量。我们也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检讨,也不追究你的过错,更不会赶你出门,自希望你好好为人,好好对人。至于我们内心能不能原谅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看你的表现。雪村人从内到外都亮堂堂的,自己欺骗自己没意思。你们走吧,张又常你也跟南校长回去,学校要办好,学生要教好,老师首先得做好榜样,可别把学生都给我带成没人情味的东西,那你们就是雪村千古罪人!”

既然下了逐客令,再待下去必定多余。南岳宪喊:“张又常,咱们走吧。”

张又常跑出来,对柳汉伦夫妇说:“舅爹舅妈,我走了!别生气了。”又看了和大有一眼,没说话。

和大有还楞着,南岳宪拉一把:“还不谢谢柳校长一家人的原谅!”

和大有才不住地鞠躬,连说“谢谢原谅,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为人!”

南岳宪知道,雪村人是大度的,柳汉伦一家是大度的,可也是嫉恶如仇的,放过的只是眼前事,和大有如不真改,雪村人从内心是不会原谅的。但他没说出来,就他所知,和大有真改也难,在雪村他还有筋斗要摔的。

三人走了,李玉珊叹口气:“哎,我真是瞎眼,当时怎么领会这么个没人情味的东西?要不是个知青,我真要赶出门去。”

柳汉伦说:“人家是个青年娃子,喜欢咱家的缙芸也正常。青年的时候谁不犯错呢,不能看不惯就赶出去。”

李玉珊说:“我也只是说说。今后提访着点就是了。”

不久,雪村遭遇一场灾难。因为钱三多鼓动支左干部猎熊惊扰了黑熊世界。黑熊反击,支左干部所带一个班陷于危急,张告栓奉命率猎队赶往现场,强制动员官兵撤离,自己被误伤,壮烈牺牲。人群撤离,黑熊便把怒火转向攻白猿。白猿反击,把其它动物统统逼到雪村附近,弄得全村高度紧张,不敢吃,不敢睡,更不要用说生产劳作。一场环境灾难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柳汉伦、南岳宪上省军区告状,将支左干部撤换,张告栓追认为烈士,才平息下来。

张家失去主心骨,在雪村只能陷于贫困。南岳宪在柳汉伦鼓动下,主动向柳汉秀表白爱情,承担起抚养张又常的责任和义务,与柳汉秀成为实际上的夫妻。但柳汉秀不愿南岳宪永远留在雪村,虽然保持实际上的婚姻关系,也不拿结婚证,不为南岳宪生一儿半女。

灾后,雪村正实施安居计划,上级通知调集劳力,参加全县农业学大寨重点工程,修筑荣北水库。南岳宪带着张又常和雪村民兵连一起来到水库工地,担任副连长,协助柳汉伦指挥全连。

工地干得正欢,柳汉伦找到南岳宪说,按照现在的工程进度还要个把月一期任务才能完成,工地上的粮食马上要吃完,我得带几个人回去收粮,同时夏天就要来临,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一场大雪,工地任务一完,既要组织春末围猎,又要组织夏初抢种,需要回村检查各户的生产进度和生产准备情况,这三四天你全权处理工地上的事务。

南岳宪说,好!

柳汉伦风尘扑扑回到雪村,刚洗洗把脸,没来及和李玉珊拉呱,柳缙云也放学回来了,一见爸的面就说:“爸回来了?卢校长明天正要去找你。这个和大有太不是东西,为一件小事对卢校长动手,扇耳光,掀翻在地。卢校长嘴被打肿,衣服撕烂,但没有还手。”

柳汉伦吃惊地问:“什么事让他兽性大发?老师打校长,是何体统?”

柳缙云说:“具体啥事我也不知道,听说表面他认为卢校长处处压制他,他值班做饭耽误开课时间卢友林批评了他。深层原因是忌妒我和卢校长走得近了,对他的献殷勤不理不睬。”

柳汉伦问:“你跟卢友林没有出格的举动吧?要说实话。”

柳缙云生气说:“爹!您女儿没那么贱啊,不就是说说话,跟南岳宪在学校时一样正正规规,哪里会出格。死和大有殷勤献得恶心,不然一样会对他客客气气。”

柳汉伦说:“这关系到爹如何处理这件事,堂堂正正就好。这次不能便宜和大有这小子了。三番五次,屡教不改,这教师他不能干了,让南岳宪回来。”

柳缙云说:“这样处理感情好。可和大有是我家的知青,让他干什么去呢?”

柳汉伦说:“让他天天跟我在一起,我上工地他上工地,我下田他下田,看他翻到哪里去。你做作业去,我这就到学校。”

柳缙云说:“你别发火,别打人啊。人家是知青,不是村民。”

柳汉伦说:“放心。我啥时打过村民?不会动手的。”

来到学校,柳汉伦直接敲开卢友林的门:“说说,咋回事?听说你准备上工地找我?”

卢友林说:“校长回来了?是我能力有限,管不住和大有。”

柳汉伦问:“那他怎么了?”

卢友林说:“他认为处处压制他,排挤他。他值班做饭心不在焉,下午要上课了。饭还没做熟。我批评了他,他就动手了。”

柳汉伦问:“你压制他排挤他了没有?说实话!”

卢友林说:“没有啊。原来他是主任我也是主任,南岳宪走我接替副校长,生怕他有想法,处处迁就他。他的自觉性越来越差,课不好好上,事不好好做,就知道献殷勤。碰了壁又迁怒于我。我批评他,只是他泄愤的一个借口。”

柳汉伦问:“你一个人说的不算,去把他们两个喊来,我要断案!”

一会儿,和大有、全斗方来到卢友林的办公室兼宿舍。一看柳汉伦黑铁塔式地坐那儿,恭恭敬敬叫校长。

柳汉伦鼻子哼一声,说:“坐!你们长本事了,能要我给你们断案!你提议办学校,成了你的演武场。说吧,你打卢友林的理由,他为什么该打?是按哪条语录打的。说不出理由,我也很能打的,我们就用拳头解决!”

三人不敢吭声。柳汉伦又说:“和大有先说,说完全斗方接着,最后卢友林。不说是不行的。全斗方做记录!”

和大有喃喃地说:“是我不冷静,不该动手。卢友林当副校长以后,我心里很压抑,觉得他看不起我,压制我,排挤我。这次我值班饭做晚了,下午第一节课后才吃饭。全斗方已经喊饿坏了,他又不留情面批评我,我受不住,找他理论,他爱理不理,我打了他。是我错了,请他批评、原谅。”

柳汉伦问:“不要你认错。继续说你堂堂正正的理由,说他压制你的例子,说你事事做得好的例子。说他就该挨打的例子。看不起你不是打人的理由,我一直看不起你,你咋没打我?说!说你哪里值得人看起来。不就是他当了副校长你没当吗?就说你哪儿比他强!”

和大有:“这……”

柳汉伦:“这……什么这!让你说,把心里苦水倒出来,让我们都瞧得起你!你说!”

和大有这才感到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心虚,心里的小九九摆不到桌子上来,越说只能越掉瓤。

柳汉伦:“说呀!你不是很憋屈很义愤很有道理吗?就这么认怂了?”

和大有抱着脑袋,哇地一声哭出来:“是我错了,不该动手打他!”

柳汉伦:“你不说就算了,先不要你检讨,没人听!全斗方你说。”

全斗方:“我虽然晚来一年,但这两个学期以来,三个人一直在一起。我不认为卢校长压制、排挤和主任了,卢校长安排工作、批评人都是对事不对人。我也没有少挨批评啊。我倒觉得和主任心事多了,面子看得重,工作没用全力,自己不畅快还迁怒。尤其是不该打人。自己没道理还打人,这叫蛮横无理。这样对待领导、同事是不行的。”

柳汉伦:“和大有,你反驳,指出他哪些是污蔑你,哪些不恰当,推翻一切不实之词。”

和大有:“是我自己心里一直不舒服,感到憋屈,迁怒卢校长。我错了。”

柳汉伦:“你不反驳,就记录在案了。卢友林你说,有没有对和大有不公,存心刁难他,给他穿小鞋?”

卢友林:“扪着良心说,我没对他不恭,更没刁难他,给他小鞋穿。他不愿干的事我和全老师都干了,也没批评他。这次批评他,也就我们三个老师在场,声音也不大,学生都不知道。是他在操场上找到我,把这事嚷嚷出来。我让他放学后到办公室再说,他就动手了。在那么多学生面前打我耳光,还把我踢倒。要说我有问题,就是明知他心里憋屈,却没好好找他谈心化解。我们都是到雪村来接受再教育的,雪村小学副校长也不是个拿待遇的官,不值得憋屈年把,心里不畅快主要是自己解决,自己想通,别人做工作也要听进去。自己心里有事迁怒别人不好。”

柳汉伦:“和大有,你反驳他。不反驳,就认为你同意,要记录在案的。我只管把你们找到一起,互相举证质证,自己为自己辩护,弄不清的可以请求组织协助调查。组织就依质证和调查后的结果做出意见。你有没有要说的?”

和大有头埋得更低:“没有反驳的,是我以为压制我了,是我错了,我愿接受处分。”

柳汉伦:“那好。这事很清楚了,是你以为卢友林压制你给你小鞋穿,值班不经心,出错受批评还想扳回来。卢友林让你到办公室再说,不要在学生中嚷嚷,你就动手了。

你很本事啊,用拳头解决问题?哪会儿卢友林没有还手,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允许你用拳头解决问题,你打得过卢友林吗?不知天高地厚!卢友林动起手来,不把你打趴下也可以提小鸡一样把你扔过河去。

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当人民教师,明天收拾铺盖行李,跟我一起下户收粮,然后上水库工地。卢友林你也不配当副校长,对无理取闹的,挨打不敢还手,懦弱,继续当你的教导主任,全斗方当总务主任。

你们都要记住,做人要一身正气,敢于同邪恶作斗争。在雪村,谁搞歪门邪道谁就是众矢之的。

和大有听好了,这次不计入你的下乡档案,下次犯事,严惩不怠,让你一辈子留在雪村,看你有什么本事翻天。全斗方把记录念一遍,人人签字画押,就此打住。”

柳汉伦、卢友林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和大有又一次犯贱,不只是怀疑卢友林打压他,而是忌恨柳缙云失恋也不跟他好却跟卢友林走近,无论怎么献殷勤她都不给他机会。他拿柳缙云没办法,就拿卢友林出气。

和大有自己也知道他的病在哪里,但说不出口,只能找歪偏理由泄气。

柳汉伦处理完学校的事没有回家,直接到妹妹汉秀家,跟他说说南岳宪和张又常在工地的情况。妹妹对这两宝贝贝疙瘩用情专深,两个月未见面,肯定想怀了;而且调南岳宪回学校,也得跟她打个招呼。

柳汉伦一路想,拿岳宪与大有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是“娘生九子各个不同”。南岳宪的优秀固然不是人人做得到,可是和大有也不能连正直为人的底线也没有啊。人到青年,“哪个男子不怀春,哪个女子不多情”,追求一个公主级的漂亮女孩并不错,错的是心理阴暗,既不顾对方的心理感受和意志,又不检点自己,还迁怒于人。按说他住在柳家,比南岳宪和卢友林赢得芳心都容易,但人格决定了表现,他的所作所为太让柳家瞧不起。不知自爱,不知感恩,少有风吹草动,就犯贱性,甚至鼓动李老栓捅刀子。这些柳汉伦都原谅了,生而为人谁不犯错,能改就好。他却一次次犯错,一次次检讨,一次次再犯。即便如此,柳汉伦也不想把他打入窝米地,只当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看严点,管紧点,兴许依然是个有用之才。

卢友林这人踏实本分、稳成持重,个性很像张告栓。才能不如南岳宪,却也是知青中的佼佼者,比全斗方、和大有胜很多。若能和缙云走到一起,柳汉伦完全可以接受。正因为有这层原因,他把卢友林的副校长撸了,让他继续干教导主任,跟南岳宪历练一阵子。而且柳汉伦也不想将来有人说他早就在袒护未来女婿。这层心思,不知卢友林能否体会到,也算是给他一次考验吧。

柳汉伦到柳汉秀家已经九点,囫囵吞枣扒了几碗饭,跟妹妹说会儿话,心急火燎往回赶。离村两个月,屁股没坐稳就处理事去了,十点多还在路上。李玉珊一定活好洗澡水,望眼欲穿等着他呢。

柳汉伦十一点到家,李玉珊服伺他洗完澡,随即上床。

都说远别胜于新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两人三十多岁,身壮如牛,饥渴两个月,自然是干柴烈火,经久难熄。且家人已安静入睡,卧室隔得远,两人毫无顾忌,要了一次,又来一次。第三次杀入,柳汉伦威风凛凛地翻江倒海,把李玉珊弄得全身酥软,大汗淋漓,想到明天要起早到各家各户收粮,才罢手休息。

第二天一早柳汉伦就到学校,把和大有从床上叫起来,递给他一包李玉珊做的早点,说:“边走边吃。七八十人家够我们跑几天,让他们把粮准备好,送到大队革委会。你的任务是收粮记账,千万仔细,不要出错。然后我们和送粮队一起上工地,你的职务是雪村民兵连专职秘书。”

和大有说:“好。我听您安排。”

十一

送粮队在水库工地度过狂欢式的一晚,第二天早饭之后,柳汉伦、文金然带队上工,南岳宪带张又常和妇女们回村。

提前一个月与柳汉秀团聚,本是一件喜事,但此时他根本不敢高兴。这三十来人交到自己手上,可能不能有丁点闪失。他和张又常几进几出鹰嘴岩,每次还得小心翼翼,雪村妇女大多是第一次进出鹰嘴岩,哪怕她们从小进山打猎打山货,登山本领不弱,可在鹰嘴岩面前,哪些经验不值一提,没人带领帮扶,绝对不敢放单飞。张又常能力强也是个孩子,成人的安危不能交个他,剩下有把握有经验的成人只有南岳宪自己,这是他一路思考的原因。

张又常可是轻松愉快,他根本没把鹰嘴岩放在心上,一路只顾跟母亲柳汉秀讲他亲眼所见和后来知道的南岳宪在水库工地完胜萧山帮的传奇故事,听得柳汉秀都汗毛直竖,又不住点头,同意张又常对继父的评价。这个不起眼的小个知青,竟然有整个雪村人都无法估量的能耐,真是让人惊奇。对从未走出雪村的柳汉秀来说,外部世界的凶险万象不仅从抢粮事件种感受,而且从萧山帮的故事中感受,彻底颠覆了以往以为只有雪村困苦不堪的认知,现在才明白,与外面相比,雪村其实就是一块净土,从来没有这多凶险的事情发生,官兵围剿已是前几代人的事了。怪不得南岳宪这样的小知青竟有让人猜不透的本事,原来那些世家都是从凶险中拼打出来的,又把这些本事传给了自己的后代。所谓战神之后,与历经乱世出来的世家子弟一比,真还缺少了太多的东西。

妇女们平生第一回到外面走一遭,会了亲人,耍手回程,心情畅快,一路调侃笑骂,疾行如风,一个多时辰就到鹰嘴岩下。南岳宪让大家歇一会,静一静,反复告诫大家,过鹰嘴岩时,必须听从命令;最危险的地段必须由自己一个个扶过去,包括进进出出好多次的张又常,丝毫不能大意,不拿命开玩笑,不是神,谁也不能侥幸;叫你过就过,叫你停就停,不准自以为是,擅作主张。并且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威严,丝毫不带笑容。

要是来工地之前,这群妇女也已起哄。哪怕他是村革委会成员、当过副校长,大家都知道他为人不错,本事不小,但在雪村嫂子们面前一本正经,像个圣人似的,肯定要受无情调侃着弄,她们喜欢的是火热调情,拍拍肥臀摸摸腰。可是,来工地之后,家人几乎不约而同给他们讲了南岳宪不让雪村人出手、一人智斗萧山帮的故事。南岳宪在民兵们心中,简直就像白马小将临凡,一身凛然正气,既有众所不及的本事,又有庇护雪村人的情怀,仰慕敬畏流溢在每个雪村人心间。这种情况下再跟南岳宪嘻嘻痞痞开玩笑,不是有病,就是不懂人事。妇女只好乖乖地表示,听南副连长指挥,对自己生命负责。

南岳宪自己在前,遇到比较危险的地方就停下,招呼一个个人过去,然后又猿猴似地攀岩超前,到下一个危险地点等候。如此三番五次,拉扯扶带,有惊无险佑护所有人过了鹰嘴岩,才松下一口气,而他身上几乎已经湿透。

进村已是申末酉头,沿路有人打过招呼,分散回家。到大队革委会,中沟的人也分散回去,西沟的人继续向西。南岳宪要把行李先放到学校,跟卢友林、全斗方打个招呼,明天他来上任,柳汉秀就和张又常在革委会外边的路口等他。

学校正放学,碰到不少学生,亲热地喊南校长,南岳宪微笑着一一答应,嘱咐他们早点回家,别在路上玩。

来到学校,卢友林、全斗方正在打扫操场,看到南岳宪,丢下扫把跑过来,接下行李。

卢友林说,还住你以前的屋,我已搬到和主任腾出的屋里了。在学校吃晚饭的话我立即做。

南岳宪说,不了,明天一早来。刚从工地回来,这会儿张又常在路边等着呢,我也得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除了把我明天要上的课安排一下,其余一切照旧。

卢友林说,不急,先休息两天再来,这两有我和全主任顶着。

南岳宪说,也好,给我一天假,看看张家地里、山上的情况,把紧要的事帮助处理一下。柳汉秀一个人不容易。

卢友林、全斗方一起说,没事,处理好再来,有我们呢。你快回吧,不留你了。

南岳宪说,谢谢哥们,我走啦。

三个人一起往家赶。一到家,汉秀便安排张又常去烧洗澡水,自己去喂羊喂猪,南岳宪则上山看宝贝冬笋、松茸与雪莲瓜成活情况。移植时间不长,受益还得几年,但生长情况一直牵挂在心。查看完回来,又去看宝贝小野猪和小岩羊。四个小家伙在柳汉秀的进行饲养下长得壮实可爱,已有三十来斤的身胚,配种繁育至少还得一年。天色已晚,张又常喊回来洗澡,地里就没看。已经请了假,明天反正要下地,不急一时,哼着歌曲回去,和张又常一起泡澡。

两个男人泡澡的时候,柳汉秀抓紧做饭。吃了饭,收了碗,汉秀泡澡,南岳宪检查辅导继子的功课,然后带他站桩练功。自打学习猎道以来,两人几乎每天早晚坚持半个小时练功,张又常天生素质好,基本功已到一个相当可观的程度。到水库工地以后,张又常见证了南岳宪不曾显露的武功,南岳宪也不再隐瞒,传功也更加悉心。

九点一到,张又常非常知趣地关了门,熄了灯,上床睡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两个久别的亲人。

柳汉秀直接让南岳宪睡进自己房中,缠抱在一起,尽情消解阔别两个月的相思之苦,享受身心相融的快乐时光。南岳宪感到柳汉秀比以往更加容光焕发,每一寸肌肤都光洁圆润,自己像被托在云里雾里,处处销魂处处春,令人畅快无比,上去了不想下来,进去了不想出来。柳汉秀也完全放开,没有任何顾忌,天赐的这个男人既是自己心爱,又是男中极品,潜龙于渊,时日金贵,何不尽情享受他所带来的欢乐,到他要离开的时候毅然决然让他离开,没有一丝牵挂。而且她知道他身体远异常人,有不尽潜能,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累坏,只要他不说好了,她就会极力迎合,送上一阵阵高潮。一场持久的马拉松大战,只到三更以后才归于平静,还一直赤裸相拥睡到天明。

吃过早饭,已是辰时尾,南岳宪让张又常在家继续初中课程的自学,自己和柳汉秀带上薅锄,挑上粪桶,给地里庄稼处最后一道草,上最后一道肥。去年冬,南岳宪搞了分厢轮作试验,春播行已由柳汉秀种下,夏收作物马上就要成熟,即使马上下雪,季节也不会耽误。看来耕作方式的改革是可行的,但效益能提高多少,还需全年产量说话。

南岳宪如今干活的本领已不输于雪村任何田间高手,柳汉秀本是女中强人,两人干起农活,配合得天衣无缝大半天时间就把需要除草施肥的田收拾停停当当。回家的时候,南岳宪对柳汉秀说,你哥又安排我回学校,家里的活你不用着急,重点放在喂养和打山货上。田里活,我周末回来一起干就可以了,不要用强把自己累坏。张又常还是跟我住到学校比较好,晚上我还可以带他学习、练功。你看如何?

柳汉秀说,没问题啊,只要你和又常过得好,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家里的事我会一件件抓紧,尽量少牵扯你的精力。周末回来团聚,改善生活,一起干活,小别胜于新婚,免得天天在一起腻歪我的婆婆妈妈,多好!

南岳宪说,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但姐从来不是婆婆妈妈的人。

柳汉秀打趣地说,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南岳宪说,仙女,仁慈的仙女。

柳汉秀说,就你会夸人!

时隔将近一年,南岳宪带张又常重新回到学校,和南岳宪住一张床。南岳宪和卢友林、全斗方商量,给张又常分配一个角色:课外辅导员。老师们上课的时候,张又常学习自己的功课,初中课程差不多读完,再一个月南岳宪就要对他进行初中毕业考试,然后接着自学高中课程;自习和课外活动时间,帮老师看看学生,检查和辅导他们的作业。马上过十二岁了,不能让他只读书,也需要让他增加社会责任感,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南岳宪与卢友林、全斗方还就雪村小学的教学任务进行了讨论。尽管山外偌大地方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所有开课的学校无不以斗私批修和劳动改造为主要教学内容,但雪村人太希望学好文化知识,那些十六七岁上学的孩子,心智已经接近成人水平,完全可以学得更快教得更多,六年只教完小学课程,对他们的人生实在是极大的浪费。加快小学课程,增加初中课程,才符合教育对象的实际。决定对课程进行改革,每个年级按读初中和只读小学两种情况分班,初中班共用四年教完小学,剩下两年教完初中课程,小学班共用六年教完剩余的小学课程。学习成绩好的,顺利通过考试,允许提前毕业;家庭情况特殊的,允许休学一年,再来插班;所有学生,只要愿读,决不放弃,保证人人能在雪村享受初中教育

这个决定没有跟柳汉伦通气,南岳宪就宣布了。他认为这个决定柳汉伦只会支持,不会反对,办学马上两年,一批十六七岁入学的已经成年了,才读到二年级,必须抓紧。结果,几乎所有学生都愿意读完初中,柳缙云等还要求读完高中。但是,高中课程没法提前教,也不是人人能像张又常有条件休学自学,没有那多老师呆在身边辅导,只好让他们先把小学初中读完再说。

一个月后,雪村民兵连终于完成荣北水库春季修筑任务,在柳汉伦带领下凯旋归来。尽管雪村比许多村提前完成任务,被工地指挥部授予模范民兵连称号,柳汉伦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一百多号人辛苦三个月,换来一个模范称号,不受益,有何用?全年吃喝还得雪村人自己操心,要把失去的时间赶回来,何其难哉!

扔下背包,他就赶到学校。不是不放心,一是学校在他心上是个宝贝疙瘩,二是有些事要听听南岳宪的看法,赶紧定下来。

南岳宪汇报了学校课程改制的情况。柳汉伦听说学生积极性很高,都愿意用六年时间读完初中,高兴地只拍腿:“岳宪,你小子真有办法,真是为雪村加快新一代成长啊,多好的事,完全支持!只是要辛苦几位老师费心了。”[1]

作者简介

元辰,本名袁国新,宜昌人,夷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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