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願(馮柏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本願》是中國當代作家馮柏茗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本願
01
四月的張掖是極美的,祁連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要不是雲影投射在雪頂上緩緩向我移動,我還以為是雪山與天空相連,飛揚的雪花靜止在天空。在這純白與光影的世界裡還有大團大團的快速移動着的花色,司機告訴我那是奔跑着的山羊群。就在這天地高遠的畫卷里,我們駛向了格薩爾王射箭場。
這裡是信仰藏傳佛教的地方,彩色的經幡與各色的風馬在風中肆意地飛揚着,點綴着古老質樸的信仰。我沉醉在這書寫英雄史歌的大地上時,不成想撞上了一個人。
他是一位老喇嘛,穿着一件長齊腳面的紫紅色僧裙,暗黃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皺紋。我剛想道歉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合適,支支吾吾的漲紅了臉。老喇嘛見我這樣甚是有趣,哈哈地擺了擺手。隨後我倆一起爬山,想看看天馬留下的腳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喇嘛,我對他十分好奇,一路上不停地問東問西,他也沒嫌我煩,一直在給我解釋着,從他的言語中,我知道他在專修藥師法門。
「誰是藥師?」
「他是覺悟的人,我按照他的本願來修行。」
「什麼是本願?」
「本願就是他在修行時許下的願望啊。」
「你們為啥要修行呀?」
問到這的時候,老喇嘛有些累了,摸到一塊石頭然後坐上了上去,聽到我的這個問題,沉思了片刻說:「因為我們想追求智慧。」
我又十分疑惑,心裡想着,追求智慧幹嘛不去學校讀書呢。喇嘛似乎看透了我的小心思,邊喝水邊對我說道:「真正的智慧,在本願,不在本子上。」
我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苦於接不上話茬,只能默默地跟在喇嘛後面,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山頂。
看完天馬腳印後,我們即將分別,老喇嘛對我說:「你很有慧根,希望你日後身如琉璃,內外明澈。」
我對他行個禮,然後目送他離開,直到他融入山色的純白中,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夢境。我不知道這位喇嘛怎麼稱呼,但我知道此生怕是再難見到了,我總感覺所謂的智慧就藏在他的隻言片語里,但是又覺得他好像什麼都沒說。
不過他的這些話我思考了很多年,成了我記憶中的一抹紅色。
02
今年八月八日的時候,我隨着社區幹部張霜入戶扶貧考察,起初我是拒絕的,後來張霜與我說,這是生命應有的體驗。
看着張霜的眼神閃爍着和常人不一樣的色彩,這種顏色我莫名的熟悉,卻又形容不出來到底是什麼顏色,更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一時好奇,我就應了下來。
考察對象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女兒得的是再生性障礙性貧血,由於不能造血,這些年來只能靠輸他人的血液為生。但是他人的血液里有着大量吸收不了的鐵元素,長此以往就會在皮膚上沉積下來,再加之癒合能力差,身體上的創傷不能自行癒合,於是就導致小女孩黑的發亮的皮膚上千瘡百孔,像極了一根銹跡斑斑的鐵管。
但是小女孩氣色很好,眼睛大大的也很好看,見到我們去了輕聲地招呼着我們,我想跟她說點什麼時,她卻搖了搖頭。她的母親說:「她的嘴裡基本上都是潰爛的,沒法說太多的話。」
「那你平時吃些什麼?」
小女孩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小口西瓜汁。
「只能吃點流食」,他母親又補充道,「奶粉也能喝一些」 。
「這是絕症嗎?」
「不是絕症,天津那裡有治好的案例。」
「那為啥不帶孩子去看看?」
「家裡能賣的都賣了,欠下了一屁股債,我們就住在親戚家的廚房裡,」母親抹了抹眼淚,發抖着說,「我虧欠她太多了,要是沒有國家的低保,月月買血的錢都沒有了。」
說罷母親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姑娘也在輕聲地抽泣着。
我走到她旁邊坐下,笑着對她說:「下次我來,給你帶點好的奶粉。」
她抬起頭看着我,睜大了眼睛沖我緩緩地眨了眨,那雙眼睛浸着淚水,晶瑩在下午的陽光中,好像多年前祁連山上緩緩向我移動的雲層光影。
03
九日,就在考察的第二天,我們接到了女孩病重的消息。
我們知道靠自己幫扶的力量是有限的,就把目光投向了社會,希望更多人能伸出援手。
我奔走數日,收效甚微。
這時我想起一個人——果碩。
果碩是年初抗擊疫情時管理志願者的負責人,是吉林省吉青社會服務中心的青年幹部。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卻總叫我「孩兒」,我對她十分好奇。不過我倆從未見過面,想着向她尋求幫助,無非是不想放棄任何能幫助到小女孩的稻草。說實話,我已經做好了她拒絕我的心理準備。
起初,她在線上給我出謀劃策,甚至是自己跑去問權威專家相關的病情。在經歷了無數次的求助未果,自己都在懷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無意義時,她的行為讓我感覺很溫暖,像暖風吹乾了我剛被淋過雨的心,也讓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並不是他人對我講的「與你無關」。
可是我再次努力嘗試後,還是沒有結果。我想我已經盡力了,我可能要辜負那個蜷縮在沙發里軟軟的,像羽毛一般脆弱的小女孩了,我努力地甩着頭想要忘掉她的眼神來減輕我的內疚。
手機提示音又響了,是果碩發來的語音消息。
她說:「孩兒,我們確定一下時間,我親自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成為我們的個案幫扶。」
遮住太陽的雲朵被風吹散,熾熱的陽光又照進了我的屋子,打在了我的身上,伴隨着果碩的語音我的心又沸騰起來。我並不能準確地勾勒出當時果碩在我心中的形象,但我知道她就是那個對的人。
當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小女孩的母親時,她的話又讓我心裡一涼。
小女孩的母親哭着說:「病更重了。」
04
次日下午,我與果碩約在長春腫瘤醫院門口見面。
我對她無限好奇,在醫院門口踱來跺去,想象了萬種見到她時的情景。
不出我所料,她的形象溫柔大氣,披着白色毛衣外搭,上面蓋着的是她隨意披散下來的長髮,烏黑的眼睛流光溢彩。我心大驚,我在果碩的眼睛中又看見了這種顏色,一種我說不出來在哪裡見過,又無法形容的顏色。
等我們倆走進病房時,我才發現果碩不知道什麼時候紮起了簡易的馬尾。房間的盡頭是小女孩的病床,床前圍着很多人在討論着什麼事情。走近才得知在兩個小時之前,小女孩已經被下了病危通知書。果碩聽到這個消息後不住的說:「我來晚了,來晚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後晴天霹靂,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個小女孩,上一次還能眨着大眼睛與我聊天,怎們短短几天的功夫就支撐不住了呢。我還想送給她一些好的奶粉呢,想到這裡我的心在發抖,除了祈禱讓她有一線生機外我什麼也不能做。我瞥了一眼果碩,她靜靜地站在床位觀察着這一切。
順着她的目光我看向病床上躺着的小女孩,左腿上插着馬上要輸完的血小板,護士摸着左腿驚呼:「怎麼這麼燙!」又摸了摸右腿喃喃地說:「怎們又這麼涼。」順着被子向上看,小女孩的臉已經腫脹的發亮,眼神渙散,嘴裡不住着說着:「疼。」
「哪裡疼?」
「屁股疼。」
「能不能讓她翻個身啊」,女孩的媽媽哀求地看向醫生,「她太辛苦了」。
「想翻身就要拆走這些。」醫生瞥了瞥女孩身上的管子。
女孩的媽媽的眼淚不住地淌下來,望着女孩。女孩向母親微微眨了眨眼。
拆除身上的管子時又是無比煎熬,主治醫師不忍心,離開病房在走廊里大力地眨了眨眼睛。
果碩帶着我走出病房,追上主治醫師諮詢道:「不能治好了嗎。」
「沒有救治的必要了,腎臟衰竭,也就今天晚上的事。」
果碩單獨地找女孩的媽媽聊了些什麼,臨走時女孩的媽媽感激地看着我,我心裡好奇,到底果碩跟她說了些什麼。
05
「我們來的太晚,小女孩沒辦法救治了」,醫院門口涼風吹來,果碩緊了緊身上的外搭,「但是我們要保證阿姨今後的生活,我們可以把阿姨作為個案來幫助她。」
在剛才一系列的突發事情下,我明顯有些手足無措,在那樣的情況下,果碩卻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謝謝你果姐,我想我給你添麻煩了。」
「添什麼麻煩呀,我們在做同樣的事情呀。」
夕陽的光暈穿過腫瘤醫院的樓角,漏出一縷光照在了果碩身上,她的眼睛熠熠生輝。這次我借着和她說話的機會仔細地看了看她的眼睛,我終於明白那種似曾相識的顏色是什麼了。
是琉璃的光,它沒有顏色,卻可以是任何的顏色,但只有內心澄澈的人,才能有這樣的光。
06
小女孩是晚上走的。我看了一眼日期,上面寫道:
七月(小)十二
宜:搬家、裝修、結婚、入宅、訂婚
忌:安葬、修墳、破土、祭祀、祈福
我站在醫院大廳里望着相互攙扶的人們,他們本與我無關,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與他們又有着極強的聯繫。
我沒有選擇坐車,想一個人走走。偶爾能見到人們在路口燒紙祭祀,火光後面晃動的人臉和飛揚的紙幣,使我置身於陰陽交界。
火堆里不斷崩出來燃燒着的紙片,在空中快速燃盡,隨風化為烏有。我正想着小女孩短暫的生命就如同這星火吧。一個聲音打斷我的思考。
「老閨女啊,在那邊要過得好好的,缺什麼東西就言語一聲。」
一位滿頭銀絲的奶奶不斷用手擦着額頭上的汗,蹲在路邊對着眼前的一小堆火喃喃地說着。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陰間世界,不過我想到小女孩走的時候身上烏黑髮腫,要是死後真的有前路的話,小女孩一定要身如琉璃,淨無瑕穢。
火光搖晃,念念之間,我回到了四月的祁連山腳下。
喇嘛說:「真正的智慧,在本願,不在本子上。」
「本願是什麼?」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是藥師許下身如琉璃的願望。」
喇嘛反問我:「誰是藥師?」
隨即拂袖而去,融入山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