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客(鄢東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拜年客》是中國當代作家鄢東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拜年客
步入「鬢毛衰」的年紀,常常會想起少年時跟隨嬤嬤拜年的一件事情。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因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被寄托在嬤嬤家裡。在浙中我生活的那個小城,百姓方言裡的「嬤嬤」就是對奶奶的稱呼。她並非是我的親奶奶,用時下的說法,她是我家僱傭的「阿姨」或「保姆」。她得到的是每月10元人民幣的開銷,這10元錢既包含了她的「工資」,也包含了我和兄妹的伙食費。不知什麼原因,嬤嬤終生未育沒有親生子女,但待我卻勝似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女。
她已經故去四十幾年。我記憶中的這個女人身材高挑,胖瘦適中。頭上盤着烏黑的大髮髻,說話聲音響亮,說話辦事精明利落。她善心重肯幫人,人們都喜歡叫她「翠芸姑」。在我們居住的城牆根下那座叫「大屋」的大古宅里的十幾戶人家中,數她威信高人緣好。
美中不足的是她雖然擁有美女身段,但臉上兩側顴骨處卻分別烙印着幾顆淺淺的麻子,儘管如此,那時我也從沒有聽到有人對她有不恭的言語。
她目不識丁,但待人處事都極認真,很會替別人着想。那年正月里,她帶我到離開縣城十幾里路遠的一個小村子拜年,那敲在我頭上重重的一記「爆栗子」,讓我記到了現在。
拜年這一習俗,也許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東方人的獨特擁有。拜年的客人來了,即使是再窮的人家,也會拿出百分百的客氣招待一番的。
那年是中國遇上的一場很大的自然災害的第二年。嬤嬤解放初嫁到那個村的大姐翠蘭家吃口多,生活條件是村里數得着孬的一戶。正月初四晌午,我們是大姨家的第一撥拜年客。這時辰知道該有客人到了,她腰系藍底碎花的土布圍裙迎出大門,把妹妹和我拉進屋裡。沏茶、相互問候,忙不迭地抓起一把「糖棗」往我手裡送,又大着嗓門喊道:「茂松,你陪翠芸和阿良先喝茶,我去燒點心。」
不到十幾分鐘,我就聞到了從灶間飄出的一陣蔥香。大姨用長方形的木碟端上來滿滿兩大碗土素麵:「走了這麼遠的路,趁熱吃,趁熱吃。」
我雖然是吃過早飯的,但早已肚子癟癟飢腸轆轆。看了一眼嬤嬤,得到她的許可,就抓起筷子嗤溜溜大口狼吞起來。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滿滿一碗麵條被我全部消滅在了肚中,斗笠碗裡出現了兩隻白嫩嫩的煮雞蛋,我更是兩眼放光。正待動筷把雞蛋劃開時,嬤嬤突然收斂了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阿良聽話,作客要有客相,雞蛋不能動。」「雞蛋不是大姨讓咱們吃的嗎?我偏不!」我把筷子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擲,有一支筷子啪的嘣到了泥地上,我話音剛落,頭上就吃了她的一記「爆栗子」:「難道嬤嬤的話也不聽?傻孩子!」我委屈得大聲哭起來。
翠蘭大姨似乎聽到了這邊動靜,急忙從灶間過來,用她手中拿着的竹筷伸進我的碗裡:「阿良,別聽嬤嬤的,大姨給你劃開,你好吃。」
嬤嬤面帶慍色地輕輕擋開大姨的筷子:「從小不懂事還了得?我來端回去!」說完話, 她認真收拾好兩雙筷子,把兩隻面碗放入木碟中就徑直向灶間走去了……
門口傳來一陣大人小孩歡天喜地的說話聲,又一撥拜年客到了。和我們一樣,那撥客人很快就吃上了大姨燒好的上面撒着噴香小蔥的土素麵。
等他們吃完,一直偷偷關注着這批客人吃麵會不會把雞蛋剩下的我,用眼光掃視了八仙桌上八隻斗笠碗,只見每隻碗裡的八雙雞蛋都原封不動地留在碗裡,而且每人都把筷子齊斬斬地擺放在碗邊。正當我納悶時,我突然又發現了一個現象,仔細瞧碗裡的八雙雞蛋怎麼顏色是醬黃色的呢?嬤嬤說了一句:「你看,別人家的孩子多懂事!」說完拉起我去向大姨告辭,下午還要到別處拜年哩。
多年後我再次提起這件事,嬤嬤才向我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來當年大姨家春天養着的幾隻母雞發瘟疫死了,又沒錢去買雞蛋,這招待拜年客的雞蛋都是她向富裕一些的村鄰家借來的。她深知這些莊戶人家過日子的窘困,所以摳着不讓我動碗裡的雞蛋,剛到初四,拜年客還多着呢。
後來我長大成人了,更多的了解了那年頭的許多事情。按南方人的風俗習慣,無論平時還是過年,有客人來了,第一道「點心」必定是一碗「素麵蛋」,一來表示客氣,二來先讓客人填飽肚子。
那時有比我大姨還要窮困的人家,拿不出雞蛋款待拜年客,就想出了用番茄澱粉和着豆腐做成大丸子充當「雞蛋」,有的就用煮熟的毛芋替代雞蛋。這些都是那些特殊年代裡真真實實的事情。當年那撥拜年客碗裡的雞蛋為何不是白色而是醬黃色的謎底也揭開了,那八雙雞蛋因為還要招待其他客人,是被麵湯中的醬油浸出這種顏色來的。
嬤嬤用木碟把兩雙筷子認真地擺放好的細節,也讓我對做客「規矩」有了更深的體悟。
參加工作後,我有意無意地讀到了一篇寫中國人使用筷子禁忌的文章。從古代開始,筷子就成了中國老百姓最常用的食物工具之一,在全世界看來,這也是一種中國獨有的文化現象。從大唐時期開始,這種便利性的用餐工具就已經傳到日本、韓國和東南亞。我幾年前到那些國家旅行,就經常發現當地人在使用筷子。
據說筷子在3000多年前的商周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只不過那時候不叫筷子而稱作「箸」。這有《韓非子·喻老》為證:「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紂王是商朝末期的一位窮奢極欲的國君,他用的筷子是用象牙製作的。從出土的筷子實物看,無論材質是哪一種的筷子長度都在七寸六分左右,一直流傳到現在,筷子的長度尺寸仍然還是這個標準。
為何古人要把筷子的長度定在這個標準之內呢?答案既樸素又嚴肅。筷子一頭方一頭圓,方的那頭代表着地,圓的那頭代表着天,象徵中國古人天圓地方的哲學思想。從筷子取材於自然來看,也反映出了一種天人合一的訴求。先祖們把筷子按七寸六分這個尺寸製作,體現的是人的七情六慾,以此來表示人和動物有本質上的區別。
筷子有兩根,人們都不得叫兩根筷子,而要說一雙筷子,這裡面也大有學問,蘊含着太極陰陽的理念。筷子一根動另一根不動,才能夾得穩。兩根不動或者兩根都動,怎麼能夾住食物呢?俗話說,陰陽相調,事半功倍。古人把這種大道易簡的智慧融入到了一雙簡單的筷子之中了。
遺憾的是現在許多兒童已經不知道筷子的來歷和作用了,許多已經不太會使用筷子了,有的上了小學還要父母親餵飯菜,連筷子都不會握。
現在我想起當年在那次當拜年客時,亂扔筷子的情形,既好笑又覺得臉紅。
從筷子說開去,還讓我聯想到餐桌上的禮儀。世界頂級禮儀大師威廉·漢森說,餐桌上禮儀不雅的人,首先反映的不是他的惡習,而是他的父母的教育,即他所在家庭的整體素質。乍一聽有些誇張甚至危言聳聽,其實不然 。
譬如客人來到,小孩先動筷先揀好的吃,不為長輩和後來的客人着想。有的成人,搖動筷子胡亂翻撿盤中食物,更有甚者揮動餐具指着別人,唾沫星子橫飛。食畢不是擺好筷子再走,餐桌上筷子橫七豎八擺放等等。這難道不是與大人對孩子的失管有着聯繫的嗎?
我們教育孩子們學會吃飯時「龍含珠」(左手拿碗的姿勢)和「鳳點頭」(右手拿勺筷吃飯的姿勢),其實這些不難做到的基本文明禮儀,並不是與現代生活方式相悖的。毋庸置疑,許多落後的舊習俗應該被淘汰,但作為餐桌禮儀,它凝結着中國傳統文化的結晶,它承載着中華民族的優秀道德觀念,它是中國人自己的信仰,只能歷久彌新而決不能失傳遺忘的。
寫下上面這些,在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嬤嬤的樣貌,她有時和藹有時嚴厲。尤其是她那張落着淺淺麻子的臉龐,是那樣的可親可敬,我在上面讀出了許多人生道理。我當拜年客時吃過的「爆栗子」,會讓我時時去檢點和反省那些方寸盡失的不應該。 [1]
作者簡介
鄢東良,筆名阿良,男,1955年生。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