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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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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旧时光》中国当代作家孙同林的散文。

作品欣赏

抚摸旧时光

孙庄,是苏中(南通)地区的一个偏僻村庄。1956年我出生在这里。

我家曾是个大家庭,人口最多的时候为九口之家,九口人挤住在五间小房子里。五间房子中有三间是古旧的小瓦房,只有40平方米左右,听祖父说,小瓦房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曾祖父中过秀才,后来在小瓦屋里开私塾,三间小瓦房是他的书房。

我印象中的小瓦房墙壁已经锈蚀得百孔千疮,屋上的青瓦不再是黛青,变成墨色,比较完好的是瓦头上的猫头滴水。

雨天看雨是我儿时所喜欢的事。雨天,我跟祖父,一老一少,坐在门边看雨。雨声哗哗,雨水从瓦檐上往下流,落在等天水的水槽(过漏)里,再从水槽里流进天水缸里……雨大或雨小,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我痴痴地看着,听着,祖父坐在我身边,半睡半醒,忽然睁开眼,看雨,看我,我慌忙低下头去,看书,做作业。

下雨天,看到屋子里有几处漏雨,便用盆子等水。雨后,天放晴了,祖父叫我爬到房顶上去检查漏雨处,将掉在瓦行里的树叶和积垢清理扫除掉,换去破旧的底瓦。弄好以后,我还会站在瓦行前发一阵呆,看整齐的瓦行,看屋檐上的瓦头和瓦头上的猫头和滴水。猫头滴水是瓦头上的装饰,也是固定瓦行的顶座。猫头滴水还有个作用,就是封住下面的椽子头不至受潮腐烂。盖瓦的瓦头称猫头,底瓦的瓦头为滴水。猫头很像猫的脸,造型逼真,眼睛、鼻子、胡须都清晰可辨。滴水常常是一朵花的造型,有花瓣有叶托,很有美感。我惊羡烧制者的匠心。

小瓦屋的明间只有丈零六(房屋尺寸逢六,木尺,比市尺短),两个房间开间更小,为九尺六寸。一般人家房屋明间多为丈二六,可见我家房子确实很小。父亲跟母亲还有弟弟妹妹就睡在小瓦屋的西房间里。西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朝南,是雕画床,一张朝东,为土板床。房间本来就很拥挤,又放了一张高橱(一种放衣被的橱,现在已经少见),空地就只能容纳一个人了,人多的时候就得坐到床上。东房间由我和祖父睡,一张睡柜(又叫坐柜),上面睡人,下面可以盛放衣被等物,在我尿床的那几年,柜子里就不敢放东西了。

我和祖父的房间是过房,是东西房子连接的通道,因此,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公开透明的童年。

东首两间是后来增建的,草房,房梁是一些杂木,比较粗糙。新造的房子开间略大些,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房间,房间也是两张床,由三个姐姐睡。

三间小瓦房的明间朝前为半墙,上半部分装画格;门为两道,里面是普通门,外面置有画格子门(腰门),这些与当年乡间的普通房屋结构有着明显区别。房梁为五架,都是雕梁画栋,每一根房梁下都附有雕画“楔木”(房梁下的托木),楔木被雕成波浪形,波浪的弯势恰到好处地弯至房梁处,由于常年的烟火熏染,房梁和楔木都已成为墨色,看不出木料的本色。靠北墙朝南摆放着一张长香案,香案两端顶墙,也是墨色的。祖父称香案为香几,香几的东首放一个神龛,神龛前常设香炉、烛台,农历的每月初一、月半、二十五,祖父一大早就要在神龛前秉烛上香,我们起床洗脸后,均要在神龛前叩拜,然后吃早饭上学。新学期开始,当我们从学校领回了新书,祖父会让我们将新书放在神龛前,点上香烛,然后叫我们跪下叩三个头,算是对文昌菩萨的承诺和宣誓。神龛里其实并没有供奉菩萨像,祖父说,神灵就在我们自己心中,心到神知。祖父对新书的崇敬证明了他对读书人和识字人的敬重,这一举动,增加了我对菩萨的敬畏和对读书的上心。香几西头,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按长幼有序排列(这些牌位多在“破四旧”年代烧掉,只留下曾祖父和我小叔的,小叔是新中国开国烈士,他的牌位得以保留下来),过年过节祭祖,我们均要在这些牌位前叩头。

年底,祖父还会从睡柜里拿出几幅画轴来,让我将它们按顺序一一挂在明间后二檩上。画轴共五幅,因为年代久远,画面呈现出烟熏的灰褐色,纸张已经发硬发脆,但画上人物还很清晰,一个个画冠顶带,表情严肃,看样子都是做官的,画下没有留下人物记载(或者有我记不得了),不知道出自哪个年代,但可以肯定,这都是值得我们孙家为之炫耀的人物。我们姐弟几个曾经围着画像细细辨认,谁谁是男人,谁谁是女人,常常为此发生争论,因为画上的人个个都戴着帽子,上衣是旧时服饰,看上去似男似女。这些画轴,一般只挂到正月底前后,祖父又叫我们收起来,封好,留待年底再挂。

明间的八仙桌是祖父的一件宝贝。八仙桌不是祖传的,祖父说这是一件土改时分得的“浮财”,是哪户人家的,祖父好像说过。祖父说八仙桌的材料是柞榛的,后经考证,并不全是,其实从桌底就能看到,桌面的“肚子”木色发红,确认为柏木。这张桌子很重,一般人扛不动,有人家办事想借用,祖父从来不舍得。八仙桌的制作工艺为“斗宝儿十三料”,这种工艺比较复杂,邻里间很少见,即使有,木料又不及这张。当然,现在有不少人家出现了十三料八仙桌,但在精度上不及我家的“斗宝儿”。首先是紧密度高,无裂缝,其次是不需上油漆,自然木色;桌子的料子与料子之间都是经过精心打磨而成的,光滑而流畅。

老屋西房间的雕画床也比较上档次。雕画床是祖传物还是外来物,印象已不太深。雕画床有床檐、滴水、叩罩,画面上装金贴银,豪华而气派。雕画床为两踏步床,床檐画面为麒麟送子图,我家兄弟姐妹六人均生于这张床上,不知是否与麒麟送子有关,但后来我的母亲也是在这张床上病逝的,这张床算是完成了一张床所应包含的生命历程。

老屋的厨房简单平常,一个两孔大土灶(有一段时间砌成三孔灶)连在东墙上,灶台朝南。烟柜下方,在两眼灶之间留有一小方孔,坐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人,可以从方孔里看到灶台上人的操作。支灶时,烟柜小孔前习惯按一口小汤罐,烧火时的余火顺便就把汤罐里的水加热了,早上可以供几个人洗脸用。汤罐水就是我们平时的饮用水,在外面疯得口渴了,回到家从汤罐里舀水喝,汤罐水总是不温不火的,正合口,当年乡间有一句俗语:“做一世的鬼,吃了一世的汤罐水。”是说汤罐水的平民小家子气。我们比较喜欢烧火,原因可能出自烟柜下的那个小孔,因为,从那里能闻到灶台上飘出的香味。比如炖蛋,能听到筷子划蛋时在碗上“谷谷”的声音;比如炒菜,能听到菜初入锅时“哧啦”一声,紧跟着看到爆起的一股油烟;特别是炒鸡蛋,炒出的那股蛋香,流溢在空气里,浓浓的,迟迟不散,诱使我们不停地噎口水……

离灶台不远的南墙边上是一口大水缸,水缸是头皮缸,靠口的地方有裂纹,祖父在那里箍了一道竹篾箍子。水缸上面常年摆放一张三脚筛架,名为筛架,实则用于放锅盖。祖父把锅盖叫作“釜冠”,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土,纠正过几回,祖父说叫顺嘴了,改不过来。后经考证发现,原来叫“釜冠”很有道理,釜是古代对锅的指称,冠者,盖也,因此称锅盖为“釜冠”合情合理,且含有文言的成分,倒是把不懂的我们自己显土气了。

筛架的杆子上常常套着小竹篮或淘米箩之类,随手可取用。

水缸的旁边放一只旧碗橱,碗橱的一侧挂着筷笼子。按祖父说法,筷笼与灶台是不能照面的,筷笼与灶台一照面,家里的粮就不够吃。因此,筷笼子挂在碗橱的旁边,以回避灶台。不过,尽管想方设法不让筷笼与灶台照面,我家的粮食还是年年闹饥荒。

大水缸不只用来储水,有时候里面还养鱼、养虾、养螺蛳。从河里钓到一条鱼,太少,吃不着,先在水缸里养着;摸回来一把螺蛳、几尾虾,吃不着,也放在水缸里养着,有一段时间水缸里还养过龟。由于水缸里的水多,煮饭煮粥倒也不觉得有腥味。放学或放假在家,无聊的时候,我们便围着水缸,看水缸里的鱼在水底游来游去,看虾在水里蹦达,看螺蛳在缸底慢慢爬行。特别是冬天的早上,一束阳光从窗口穿进来,正好照在水缸里,看鱼虾们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很是有生气。还有那只乌龟,看到光亮会把头伸得老长,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被我们用一根草棍在头上一捣,吓得赶紧缩了进去,再不出来……

水缸前是一张大圆桌,四周是一圈高凳,正好可以围坐一家人。圆桌旁边的中柱上挂一口缺了脚子的煤油罩子灯,晚上,做作业和做针线的人,可以坐在离灯比较近的地方,享用灯光。罩子灯上腾出的烟,袅袅上升,经过长时间的熏烤,将中柱熏得乌黑,我们仔细观察并研究过,柱子的其它地方均出现了虫蛀的小眼子,唯独烟熏的地方没有,据此,我们得出烟熏有防蛀功能的结论。有时我们带晚了,早起的时候咳嗽,咳出的痰发黑,知道是油灯的功劳,以为那也是能劫毒防病的。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四周,就着灯光,父亲编草苫,祖父搓绳子,母亲做针线,姐姐学做女工,我们几个每晚要轮流剁猪草。家里养猪并不多,每天剁的猪草却不少。剁猪草的事很烦人,个个怕剁,我们常采用抓阄的办法,谁抓到谁剁,抓到者往往撇了嘴,既不开心,又很无奈。余下的人,有时没有作业,或者作业做完了,便可以打几圈扑克,争一会“上游”,那笑声常常让剁猪草的人委屈得想哭。

厨房的西墙上是张贴奖状的地方,那是我家的一面荣誉墙。最上面贴的是祖父的烈属证。这张烈属证后来找不到了,或者是因为拆屋的时候没有起下来,丢失了,但补办证件的人员不肯相信,说必须以有用证明说话,什么是有用的呢?于是知道,我们说的话是没有用的。荣誉墙上以我的奖状最多,我自小爱学习,几乎每学期都有奖状,成为祖父的骄傲。祖父最关心我的奖状,每有,总是要张贴在最醒目的地方。祖父单独跟我一起的时候,时常说的一句话是:“爹爹奶奶惯个长头孙,娘老子惯个瘪拉儿。”意思是他惯我属于天经地义。我的童年,被祖父宠着,在家里享受着诸多特权。 [1]

作者简介

孙同林,男,江苏省如东县袁庄镇人,1956年12月生,中共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