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深圳的链接模式(张天敏)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我与深圳的链接模式》是中国当代作家张天敏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我与深圳的链接模式
拉着菜车出小区,走到城中村的小街上,刚才的背景就被切换了。不远处的立交桥仍响着车潮声,我却在一个转身间,将来处与去处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是一条深藏在都市深处的,古色古香的小街,细窄的街道,青石板的地,与高楼大厦的都市,反差很大,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清爽存在其中。晌午九点多,市民们备好的货摊像泡沫,我却一眼看见了砖墙角的凌霄花枝,斜斜的披到屋檐下,正在怒放硕大的朵。旁边一盆桂花,花小得碎碎的,其貌十分不扬,也开满了树,香满了街,还在不断溢香。
这惊艳到我了。因为这不是看花的季节,而且这里又是与油盐柴米,吃喝拉撒很近的市民小街,广泛流行着现实主义的调子,凌霄花与桂花却将自己另类的美,从尘烟里挺起,透着独立出尘的气质。
文学老爱用切入的眼光,切进现实,还要挖地三尺,探寻深度。可这些行内的东西,在物质现实面前,显得极为边缘化。
就像我在深圳居住的状态,其实是流落在繁华之外的过客。城市正在举办马拉松比赛,八十多里的赛程,从大中华到前海,围观的市民比参赛者更多。可我却不知道到哪里去围观,我成了满城繁华的局外人。我像个闯进异境的另类,在局外游历着,倒是走进小街,在地摊上打量的时候,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感,是真实的。
其实,我以前并不接受这条小街,原因是习惯了在超市购物,认为城中村购物环境差,没有超市里干净整洁,还有易懂的普通话与冬暖夏凉的空调。后来有一段经历,改变了我的看法。几年前我在广西大瑶山旅居一个月,看到种黄姜的山民带着马帮队运姜,从那么险峭的高山上运下来,才一块钱一斤。可到了深圳,超市货架上与大瑶山长得一样的黄姜,竟然飙升到二十块钱一斤。天壤的价格悬殊,不是刷了三观,而是活活整懵了人。我听邻居说,城中村里的黄姜六七块一斤,就来了。到这里发现超市的山东大葱八九块一斤,这里才三块多,蕃茄,莲藕,西兰花南瓜都便宜了对半。来的回数多了,把广广东东的方言粤语听熟了,也慢慢习惯了拥挤的人境与货堆。
挤挤挨挨的地摊上,红绿黄白的菜捆,大筐小篮的干鲜,老阿婆与小阿妹们勒着围裙的忙乎,南方粤语带出岭南异域的节奏。摊上的鱼虾螺蚝还带着海腥气,剁成寸段的羊排,长条的牛腩,分段的鸡鸭,与超市一样精细。摊上还有红著,萝卜,刚挖出来的莲藉,带着青泥斑点。循着青泥的味道,犹如看见了野地上村塘与沟坎。我终于成了这里的常客。
今天进来小街时,年节已经过完,岁月在春天的半路上走得较慢。此时回头看看,前海路与月亮弯大道上的立交桥,正打着旋起着层的轰响,极尽繁华气象。我多次把那看成是别人的繁华,我只是路过,人并没有真正走进去。此时转弯过来,好像有人把刚才的背景墙快速抽掉了,我走进一片斑驳的,果蔬与肉蛋拼起的小街。
我发现我在深圳过了十多年的冬天,与深圳的交际很像一滴油,浮在表面,从没有溶进这片激荡的海里,我的正确切入端口,就是眼前的菜市场。这里与我一家老小有着烟火湿度,有我与这座沿海城市发生的种种丝连,让我找到同频互动的点。
我内心不和谐的地方在,手机里有很多网络群圈,熟悉的名字或昵称,老在不厌其烦地推送泡沫信息。信息量密集庞大,饱含口水,直从大洋或地球那头喷来。如果带上民粹的大情绪,任何一信息都会因偏执的情绪引爆,拍砖与吐槽是较轻的攻击方式,还有光着膀子闯到前排,手掂红砖者,用原始野蛮的语暴猛拍。这剧本的台词大多是正能量的,奔的是爱国爱社会的主题,有谁知,把四十年前某场运动的阴魂招回来了。还有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焦点,任何一小概率事件,都会引出各路自媒体踊跃上阵,大狗叫狗一起汪汪,直讹到社会超大局面。悲哀的是,十有八九成的人不知事件背后的水,有多深,能吸引多少眼球与流量,带出怎样意外的节奏来。后疫情时代,灾难虽已洪水般过去,撕扯当下静好岁月的手,还没有缩起。
不知觉间,唏哩糊涂地恍过了一段人世游,与春天一起来到这条小街上。今天大晴,太阳灿烂得不可一世,疫情也已完全离开了人世间。小街应是稳定平安的市民归息处,我也会在此找到心安的理由。可是,我看见了摊上的大白菜两块钱一斤,就想起邓州老家的好友说,过年时家里的萝卜白菜几分钱一斤。我很费解南北物资是隔在哪个流通环节,是不是跟大瑶山的黄姜一样,有暗中支配市场的资本势力,在起作用。
我在隐约里感到小街的不安。
可是市民们从开门到打烊,在不知觉中忙碌着,按部就班地,稳妥展开他们的吉祥生态。他们背后有多少追兵,资本与权力的强力驱动,在城外异军突起,如果仅凭资本,不过是数据上的庞然大物,当资本看上了权力,双方愿意暗姘,那便是成群的虎狼冲下了山。城市资本的介入,把山里黄姜一块钱收走,存入十里大棚,市场垄断开始时,撕裂也开始了。往下是分批量发往城市,数量与价格都在掌控中,可任意升降起落。资本会让黄姜的身价变黄金,让白菜的价格变白银。他们要赚取的,是从劳动者运输者与购物者各环节压榨出的血腥暴利。真正辛苦劳作的山民,从种到收到运下山,千辛万苦,只会收到微薄的血汗钱。
只是,外边的现实与小街关系不大,小商贩们仍过着实在的日子,保持每天的青菜嫩叶,货量适当,不卖隔夜菜,不赚黑心钱。有时小作坊里蝇蝇狗狗的小招数,不为人知的掂斤摸两,都不过是为补贴家用,供养老少或盖房起屋落下的小尘垢。他们很少有发大财当富翁的机会,也没有超越小街,看透城市资本的魔掌有多么生猛,会压榨到多少社会层级,又会把数年后的实体店变成什么样?
小街极像低调的羊群,在阳光下,草地上,演绎眼前的好运。那怕资本的力量像一只滑着慢步,隐身丛林的大虎,温驯的羊们因不曾发觉,仍平安无事地吃青草。一种通俗的生存法则,成就了小街的自在逍遥,也构成了属于小街的慢镜头,在迷失中,过着他们迷人的平安日子。
尼采说,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他的根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我也有点像那棵树,高处在阳光里,根底在黑暗里。而文学的视角,总是把社会深水区的黑暗,穿帮透底,晒到太阳底下,剥开欢语啼笑里的那层美好,引起世人反思。
如果我仍持守着那种思维惯性,我会感到另一种更大的不安,世醉我醒,观事深度,那将是为这片温存天地,撕开一个口子,让人看到黑暗与诡怪。
我想撤出自己,把惨酷的资本现实推到天边,就像在一片清流里,不要挖起河底的污泥。我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对小说作家这个角色,产生如此严重的质疑与排异。
走过一道转角,我进入了背街小巷,就像把一本书读到故事分岔处。巷子很细,瓦垱前檐,高挑的兽脊,有三十年代旧上海里弄的市井味。小街应存藏着深圳这座城市的历史,或比深圳更有历史深度的历史。站在小街上的我,也应以小街的目光来看小街,让灵感沉睡下去,放下所有,在小菜捆与大肉架之间,在错杂纷纭的人来人往里,变成一分子,隐入小街,或消灭自己。
我开始在地摊上左看右瞅,打算去购物了。
南方阿婆勒着围裙,戴着橡胶手套,站在门店前。门前有个寸把厚的小板凳,磨得光溜溜的,这风物在都市的犄角旮旯里出现,成了怀旧的标签。瘦小细弱的阿婆,那一脸带佛意的笑,很是感染人。店面很小,小半间房的面积有点像过道,门前台阶上摆着鱼箱,虾篓,生蚝,多种海产品,我去寻找我常买的黄骨鱼。
阿婆的黄骨鱼与超市里的不一样。超市水箱里的黄骨鱼,因屯积过多,鱼群混乱拥动,相互扎得伤痕累累的,有的鱼刚捞出来就躺平了。阿婆的鱼箱不大,每回只放二三十条,鱼们按顺序在箱里游,不会扎伤,捞出来放到冰上,还一蹦老高。我想大约是阿婆没投激活的添加济,鱼们还能晒到太阳,吸到新鲜空气,才这样活力四射。所以,尽管超市购物环境很好,我还是愿意多跑几里路来这买鱼。
常来买鱼只是我和阿婆的一层交易,另一层是交情是在去年冬天,我曾托阿婆找个好蜂蜜店,她把我领到一家老中医店里。七十多岁的老中医是山东人,瘦条个子,白净肤色,一身斯文气。我最初与阿婆走到他门前时,听见里边正放古筝曲《苏武牧羊》,那可是名曲里的名曲,以前,我在一外地文友送的录音带里听过,后来订阅不少吹拉弹唱的微刊,都没找到此曲。我一听,像被点了穴,步子慢下来了。阿婆招手叫我进去,老中医也出来了,手掂着眼镜说:快请进来听。我一进去就坐那,很投入的听,恍然忘了买蜂蜜的事。
从那后,我来这只要时间宽余,都会来中医店里小坐,兼听他的丝弦调。中医先生的案头码一摞子线装书,来人不多,偶尔来个病人,蛮声疙拉说几句,他只抓两三味草药就打发走了。我看看简易药柜,品种不多,倒是蜂蜜,蜂胶摆了半壁墙。问他为啥这么低调。他说我没想把医事当生意做,只用些小偏方,能治病还少花钱。阿婆说这中医治病只花三五块钱,最多十块八块,啥病都能治好,从他来后,街上人的大小病都不上医院了。
我忽然想起我写的长篇历史小说人物,张仲景,也是个只治病不收分文的东汉郎中。在中原老家,我结交过不少中医先生,大多卷在名利大潮里,为出名耗尽时间精力,图利益沤心沥血者,多了去,谁还肯操守案前坐诊,精研医术,保持传统中医的人文精神。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东汉张仲景的影子,难得的知遇,为通俗的小街,添加不少内涵,也为我与深圳这座城市,多了条链接模式。
此时,阿婆看见我这个老客户,用粤语喊:阿妹来喽,想要点啥?
我说:阿婆,来三斤黄骨鱼。阿婆用塑料漏斗从水箱里捞出,放到冰块上,打秤剐净开剥装袋。我付了钱拎上走时,阿婆说:老中医他母亲病了,回老家去了,走时说以后可能不来了。我有点失落,问:那么多蜂蜜咋处理呢?阿婆说:蜂蜜是他儿子的,他走时给我送了两瓶,一瓶叫送给你。我说家里有好友寄来了山里蜂蜜,我不需要了。阿婆说:俺们有个群,我拉你进去,他说想加你微信。我说我眼不好,经常不上线,也没闲空聊天,加了也没用。阿婆说:他可能知道这条街要拆,最先拆的是他那条巷子,所以不来了,街坊们都恨死了来这儿的开发商,叫他发的财都赔光光。
我预料的小街变迁还是出现了。可是阿婆虽然这么说,脸上还在笑,清瘦多皱的脸,仍然一脸的佛意,好像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方脸膛大佛。我心有恍然,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且比我知道的还多,却不为所动。小街原来是一部不经意的悲喜剧,或淡化一切悲剧感受的剧本。微小的我,像一粒街尘,在这里飘来浮去。
拉着菜车走时,发现小街的阳光里特别灿烂,在菜叶上跳着光点,在蕃茄上闪着光斑,在没有景物摭拦的地方,大片大片地普照下来。我记得阳光在别处,老被高楼切块,只有在此,可以圆满的照下来。
我不由默默祝福,愿阳光能天长地久地普照小街,留下我与深圳链接的这条端口。[1]
作者简介
张天敏,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