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謝克武(33) 韓永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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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謝克武(33)》是中國當代作家韓永強茗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恩師謝克武(33)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如果一個人在鄉村里梳着一個大背頭,肯定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恩師謝克武就是這樣一個人。
讀小學四年級時,我認識了謝老師。那時的我瘦小零仃,並不惹人注目。那時的村小條件很差,一間教室基本上坐着兩個年級的學生,有時甚至還有三個年級、四個年級。一般情況下,高年級的學生可以給低年級的同學當老師,人稱「小先生」。有時候老師還要到另一間教室去上課,我們教室里的學生就「自習」了。這樣的時候,我就會領着小同學們讀課文。謝老師於是注意上我了。到小學畢業時,我們有兩種命運,一是進縣城裡去讀城關中學的初中,一是留在村里讀所謂的「耕讀中學」。
其時,「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學生到哪個學校去讀書不是取決於成績的優劣,而是要「推薦選拔」。謝老師認為我應該到更好的學校受到更好的教育,所以極力推薦我去讀縣城裡的初中。如果在過去,一言可以九鼎的謝老師一旦推薦,我肯定就進了城關中學。然而,造反派們不同意。不同意沒有別的理由,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曾經有教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謝老師已經成為「敵人」了!他要我讀城關中學,人民群眾就必須反對。謝老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由人民教師變成了資產階級的「臭老九」,居然還一二再、再二三地陳述要我讀城關中學的理由。結果是造反派給了他幾記響亮的耳光,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而我也失去進城關中學讀書的機會。
我個子很小,但是我心高氣傲,決心不讀什麼「耕讀中學」。母親軟硬兼施,甚至把我打得傷痕累累,我也不答應再去讀書。母親最後只好說,你不是喜歡謝老師嗎?他還在學校里,而且教「耕讀中學」的學生,這樣我才勉強同意繼續讀書。憑心而論,謝老師的語文教學水平究竟有多高,我並沒有很深的印象。但是,只要他走進課堂,所有的學生就會鴉雀無聲。他講課時一雙眼睛炯炯發亮地四下掃射,有的同學私下裡說,他的那雙眼睛比牛眼睛還大,瞪你一眼就膽顫心驚。他還有一個習慣,每講一句課文,後面就有一個「嗯那」的停頓詞。只是他在說「嗯那」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萬分小心,因為這就是他瞪大眼睛掃描的時候。
雖然被造反派斗過、打過,但是謝老師對學生的管教卻絕不肯放鬆,因此絕大多數家長在心中敬重着他。只是學生的確不那麼好教了,尤其是稍稍有點小背景的學生,在課堂上開始肆意而為了。張坤就是其中的一個。有一天謝老師講課講得正眉飛色舞,居然聽到課堂里有哼哼嘰嘰的聲音。他很快就發現了聲音從張坤那裡傳來,於是不再講課,而是走向張坤。同學們都屏聲靜氣,張坤卻兀自進入了自己的世界繼續哼哼嘰嘰地吟唱着。大家聽到了張坤唱的是農村死人後打喪鼓時唱的喪鼓調。謝老師幾乎是怒不可遏,他把教本向張坤劈頭打去,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拎住了張坤的耳朵,把他從坐位上提得站了起來。
從自我陶醉的意境中驚醒的張坤,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惱羞成怒地破口而罵:老子想唱怎麼了?你這個臭老九還能把我怎麼樣?老子讓老子的爸爸又給你戴上高帽子遊街!此時的謝老師好像被人把心戳穿了作最後掙扎一般,一掌把張坤打倒在地,又把他拖了起來,拉到操場外面紅磚壘起來的乒乓球檯子前,勒令他繞着乒乓球檯子邊轉邊唱喪鼓。校長趕來制止謝老師,謝老師把脖子擰着狂躁地說,就是明天把我斗死打死,今天我也要殺殺他的邪氣!
我們知道謝老師很有威嚴,但是我們卻從來沒有看到謝老師動手打他的學生,更沒有看到謝老師像今天一樣不考慮任何後果,用這樣極端的方式對付一個學生。剛才還張狂着的張坤,時此也面如土灰,老老實實地繞着乒乓球檯子轉了起來,一邊用眼睛偷偷瞄着謝老師,一邊小聲地哼哼着。
我為謝老師擔憂着。事情鬧得這樣大,會有什麼樣的災難等着謝老師呢?這件事發生後,謝老師好象什麼也不怕了,每天上課更加氣宇軒昂,依然在教室門口把吸了一半的香煙掐滅,裝進口袋裡,依然把頭髮梳成那種大背頭。據說那次給他戴高帽子遊行的時候,有人說要把他的大頭背剃成光頭,但是幾個人按他,他就是不低頭。另一個造反派說,就讓他那麼梳着,更像一個牛鬼蛇神,好做一個活教材!很多天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人們都有些納悶,張坤的爸爸應該有能力把謝老師拖出來游斗一番啊!後來張坤對他的好朋友說,他沒有膽量把發生的事情對他的爸爸講。很多天之後,張坤的爸爸向他尋問事情的經過,他矢口否認,說謝老師其實並沒有把他怎麼樣。
「喪鼓調事件」之後,謝老師的威望更高了,其他班上發生了老師同學生僵持的事,有人就來找謝老師出面,謝老師一般不會去,有時去了,也不會大聲呵斥,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有事情可以坐下來慢慢說,僵持的雙方也就偃旗息鼓了。
許多年之後,我與謝老師做了同事。在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我同謝老師在校園裡散步,提起了那件往事。謝老師告訴我,作為一個老師,對自己的學生做出那樣過激的舉動,是完全錯誤的。但是,作為一個講究尊嚴的人,在自己的人格尊嚴受到無情踐踏的時候,應該以死相拼。你們當時只看到了我失常的一面,而我在事件發生之後,主動找到張坤同學,向他賠禮道歉,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試着問謝老師,您是否怕他回去向他爸爸告狀,他爸爸找您的麻煩?他笑笑說,你看我是那樣一個軟骨頭嗎?向張坤道歉,是我作為他的老師,作為一個長者應該做的,而與其他什麼所謂的「後果」沒有任何關係。
月亮朗朗地懸在我們頭上,安靜地看着我們這一對師生,一對同事。謝老師對我說,愛學生是一個教師的天職,但是當極個別學生以十分不負責任的態度妨礙了他人受教育的權利時,作為教師就有責任為維護大多數同學的利益而與那極個別人進行鬥爭,否則,你就不會成為一個好教師!聽了謝老師的話,我怎麼也不能想象,一個把一支香煙分兩次抽的鄉村教師,竟然有如此深刻的教育哲學思想,有如此寬廣的胸襟。我便想,這樣一個睿智而辯證的人,他的精神世界一定是豐富而快樂的。
十多年的時間,匆匆而去了。謝老師一天天老了,我也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間去闖蕩。有一天接到一個同學的電話,說謝老師現在過的日子讓人非常難過。我的詫異不會比當初看到謝老師懲罰張坤那樣小。他的幾個孩子一個個都成家立業,日子過得都不差,他的退休金足以養活他和師娘,也沒有聽說他患有什麼大大小小的疾病,怎麼就讓人難過了呢?
找了一個時間,費了一定的周折,我尋到因移民搬了幾次家的謝老師家。推門進去時,滿面紅光的謝老師十分熱情地迎上前來同我握手,並泡茶、讓坐。我在心裡對打電話的那幾個同學暗暗罵了起來,怎麼如此缺德,拿自己的老師說事呢?既然專門來看老師,當然就要問老師身體怎麼樣,生活怎麼樣。謝老師始終笑容滿面,不斷點頭說好、好、好。師娘在一旁問我的情況,我也把自己的情況向二老進行了報告。師娘邊聽邊發出感慨,說當年謝老師就很看好我,果然沒有看錯。我納起悶來,過去師娘是沒有言語的。特別是謝老師在場時,師娘基本上都如隱形人一樣,今天怎麼成了談話的主角呢?坐的時間很長了,師娘說去做飯,讓我吃了飯再走。我客氣地說不了,師娘也沒有堅持。我其實很想同老師喝一小杯酒,再說說往事的。看到師娘的態度,也只好站起來準備走。我握住謝老師的手,心中有幾分不舍。突然,我看見謝老師的眼中有淚水溢了出來,然後,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對我說:你是誰?我是不是看見過你?!
我忽然有五雷轟頂的感覺,一時無語凝噎!師娘馬上走過來把謝老師握着我的手分開,大聲說,他是你的學生,專門來看你的。然後又對我說,多謝了,多謝了,你去忙吧。謝老師雖然是一個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的鄉村教師,他的內心卻是高潔而孤傲的,但是他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完全沒有意料到的。回家後我靜靜地想,很久很久以來,謝老師生活在自己高潔而孤傲的世界裡,從骨子裡瞧不起他認為俗的人。但他在輕視他的人同時,把自己也逼進了一個令人心痛而沒有出路的胡同里。[1]
作者簡介
韓永強,宜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