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黄联锋)
作品欣赏
山高水长
“扫地不用笤帚——蒲家,打墙不用锤子——让村,盖房不用柱子——神坊”,这是儿时流传在我的故乡村子间,一句歇后语式的顺口溜。扫地不用笤帚,只能用手去扑,说的是蒲家村;打墙不用锤子,只能用脚去躟(陕西乾县方言:踩),说的是让村;盖房不用柱子,盖成的房子当然是神房了,说的是我老家的村子——神坊。而在我幼时,村子里曾经确实有一座高耸巍峨的神房, 神秘地隐匿在村小学的柏树林后,每每看见学生娃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地迈进学校的大门,肆无忌惮地在那座神房前嬉戏,而我们这些小屁孩们却只能站在远处,望洋兴叹。因此,那座魂牵梦绕的神房,常常会让我们产生无限的遐想。
后来,经过一番侦查和谋划之后,我和小伙伴们犹如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在一个周末,蹑手蹑脚,翻过学校院墙西北角的豁口,绕过一栋栋教室,隐藏在石碑后面,一步步接近那座梦中的神房。那一刻,神房的门半掩着,门缝里弥漫出一缕缕神秘的气息,透过摇曳着柏树林罅隙,向我们扑来。我和小伙伴们再也等不及了,“呼啦”一下子,都冲到神房前,使劲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要一探究竟。这时,房内的一扇门却“吱呀”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庞然大物,腿长头大,脸方口阔,庙里的神像一般轰然矗立在我们面前,我和小伙伴们“妈呀!”一声,顿时作鸟兽散。
再后来,等我们这些鼻嘴娃们,从村头的涝池里洗脚上岸,一个个背起书包,昂首阔步走进村小学大门,名正言顺地站在神房前时,我们却失望了,其中一个娃伙径直说:“这哪是什么神房,就是一座爷庙嘛!”。不久,我们也见到了那个曾经使我们魂飞魄散的庞然大物,他既不是庙里的神像,更不是庙里的小鬼,而是学校的老师,他叫刘丛涛。鬼使神差,过了几年,当我上五年级时,他又成了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据村人传说,我们神坊村在唐时,由黄、刘、聂三姓聚居此地而成村。多年以来,村子也一直由黄、刘、聂三大姓,大致分为三个小村。 而关于村名的来历,还有一段上古传说,相传远古时期,神皇伏羲外出巡游,途径我们村,见此处人不稼不穑,仍以游猎为生。伏羲望着眼前这一马平川和脚下肥沃的土地,万分惋惜,便停下来,组织人们春种秋收。后来为了纪念这位造福一方的神皇,人们就把他住过的草坊叫做神伏坊,并在草坊边建庙塑像,年年收获季节集会祭拜。唐时,黄、刘、聂三姓迁居此地后,曾在村南修建庙宇,庙前建一神伏坊,后村以坊而得名,简称神坊。
当年,刘丛涛老师的家,就在距离我们黄家村二里地远近的刘家村,在刘老师家门前东边不远的村口,有一株树龄上百年的古槐,树径有老瓮般粗,年年枝繁叶茂,宛若一柄绿伞当仁不让地擎在路中央,树下是各种乡间小贩天然的买卖场所;刘老师家门前西边相隔不远,还有一处占地二三十亩,时时清波荡漾,锦鳞游泳的水库,当年这些地方都是我们这些娃伙们的乐园,可印象中,未上学以前,在刘家村里我竟然没有遇见过刘老师,这一点后来常常让我有点匪夷所思,也许那时他一直忙于教学,很少回家的缘故。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刘丛涛老师的外貌,我的脑海中立刻会跳出,“文人武相”这个词。“身长九尺,面若重枣,唇若涂丹,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这是三国演义中,关羽的外貌描写,在我看来,这些句子用在刘老师身上也再贴切不过,只是他没有关羽的二尺长髯。刘老师因为身高体长,人长得排场,所以当年每每学校集会时,站在稠人广众之中的刘老师,总让人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还有,可能是刘老师比较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处世哲学,那时在学校里和他有深交的老师极少,再加之他平时不苟言笑,那一副怒目金刚的面容,让学生们也敬而远之,所以当年行走在校园里的刘老师常常显得有点不合群,甚至形单影只。
可是,让我惊讶得是,课堂上的刘老师却仿佛孙悟空摇身一变,换了一个人似的,日常的不苟言笑,缄口少言,立时变得口吐莲花,妙语如珠。课堂上的他,常常能化腐朽为神奇,使以前我所经历的死气沉沉的课堂,在他语言的推波助澜下,转瞬汹涌成欢乐的海洋;使一篇篇在我们读来索然无味的课文,在他手舞足蹈的表演下,立时变得妙趣横生。现在每每回想起刘老师给我们上《武松打虎》那一课的情景时,我都会不禁哑然失笑。只见课堂上,刘老师一会儿是初遇老虎时双眼圆瞪,“呵呀!”一声的惊慌;一会儿又是双手慌忙抓起半根“梢棒”,高高举过头顶,仿佛使尽平生力气,向地上的一只破麻袋抡去;一会儿又骑在那扮演老虎的破麻袋上,抡起拳头一阵暴揍。演完了武松,刘老师可能觉得还不尽兴,又从墙角抓起一把快秃了毛的破扫帚,给我们表演老虎的一扑,一掀,一箭。顿时,课堂仿佛变成了过古会时的大戏台。最后,在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欢笑中,刘老师这个不知道是打虎打累了的武松,还是被武松打得疲惫不堪的老虎,一只手扶着讲桌,一只手抚着后背,身子半斜在讲台上,不住地边喘气,边望着我们微微地笑着。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刘老师课堂上的风采神韵,还有上早读时的醉然忘我。我们那时,每天到校第一节课是30分钟的早读,一般上早读时,别班的同学都在教室里晨读,在以前四年中,老师也是这样要求的。到五年级早读,刘老师却要求我们把凳子搬到室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围一个大圈,并要求我们放声朗读。我们的教室隔着一条路就是那座神房,神房前还是那一排排柏树,柏树前还是一左一右、那两块石碑。常常我们在这边书声琅琅的时候,刘老师也会手捧一本线装书,在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块石碑前,抑扬顿挫地读着。而且有时刘老师的声音还很大,有点要盖过我们的声音,我们就故意停下来,想要听明白老师读的什么书,常常听了半天,却听得我们一头雾水,而刘老师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我们的影响,仍然读得如痴如碎,仿佛进入忘我的境界。后来,数次读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镜吾先生一段时,我的脑海中都会霎时出现刘老师的形象。
也就是从早读课开始,我发现刘老师对柏树林前的那两块石碑似乎特别的偏爱,每次早读都是在左边的石碑前三五步见方的地方,潜意识里仿佛从不越雷池半步。有时,读得累了,他就会停下来,在石碑前默默站立,盯着石碑上看一会儿,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不久后的一次偶遇,更肯定了我的判断。一个周日的午后,我又从学校北墙的豁口翻进校园,去找一本落在教室里的书。当我穿过空无人迹的校园,转过一栋教室的拐角时,蓦地发现柏树下的石碑前立着一个身影,我急忙缩回身子,定睛一看,那个人是刘老师。站在教室背后的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引起老师的注意,只好一动不动,一直在原地静静站着。那一瞬,整个校园都静止了,神房岌岌,古柏森森,石碑巍巍,刘老师神情穆穆。过了好一会儿,刘老师才从石碑前侧过身子,缓缓走进神房。我于是点着步子,轻手轻脚迈到石碑前,斑驳的石碑,石碑上似识非识的繁体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呀,不知道刘老师一直在端详什么,沉思什么,冥想什么?刘老师这个癖好,犹如一团疑云,此后笼罩在我的脑海很长时间,一直盘旋不散。
十多年前,得到一本《乾县县志》,翻开县志那一刻,那一桩困扰我许多年的陈年旧案才终于找到了答案,同时有关我们神坊村的一段尘封的历史,也抖落历史的尘埃,渐渐展现在我的面前。原来,那两块石碑,石碑后的柏树林,以及柏树林后的神房,还有我们村小学的前身,都与一个叫黄金秀的人有关。
在县志中,我看到了如下的文字:黄金秀,字文轩,乾县姜村神坊人,民国时乾县民办教育的先行者。自幼治学勤勉严谨,为县境饱学之士,双馨之人,尤推崇孔子,善教化后生。先生见其故里神坊一带距县城稍远,虽土厚风淳,但文化之开特为迟滞,故民国三年(1914)于神坊创设乾县南区孔教分会,1915年他借本村兴教寺址,创建私立务本高级小学,开乾县私立高小之先河。首次置地17.5亩,投资1100余元(银元),修建校舍数十间。后靠家中铺行收入和原有积蓄,以资学校费用,舍免贫寒学生学费并资以伙食费用。学校一开办即很兴盛,慕名负笈求学者络绎不绝。
同时,他还主持筹设孔教会,兴办女子夜校。他开启桑梓教育事业,热心教育,终生办学,勤勉不息,教育成果斐然,国民政府教育部特奖三等褒状,并授予“敬教劝学”匾额。在黄老先生学生中,知名者有曾任陕西省政协副主席的杨伯伦、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师师长李正谊、抗日战争中血战台儿庄阵亡的国民革命军某团团长高鹏等。
关于这两块石碑的来历,县志中也有提及:黄老先生谢世后,为纪念这位教育先行者,民国十二年(1923)九月分别由光绪癸卯科举人,邑人梁守典撰文立《乾县南区孔教分会碑记》,由曾荣获六等嘉禾章、三等嘉祥章,署理武功县知事,宏道高等学堂预科最优等清奖拔贡,著名秦腔剧作家范紫东先生撰文并书立《黄老夫子德教碑》。
离开故乡多年,当我对文学逐渐产生兴趣后,许多次夜阑人静的时候回望故乡,但搜尽枯肠却发现,记忆留给我有关故乡的印象一直是苍白的。直到翻开这一段历史,我才恍然醒悟,原来千余年来,黄金秀,这个在我们神坊村历史长河中所出现的重量级人,我的先辈,一直离我并不遥远;而且他生活的空间、环境,甚至他当年呼吸过的空气,沐浴过的阳光,曾经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实实在在陪伴了我16载。曾经我踏着这位先辈的足迹,无数次穿行在故乡的街巷;踏着他的足迹,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可对于他,我却恍然不知。捧着沉甸甸的县志,我沉思良久,久久不能释然。
那年年底,利用回老家过年的机会,我去拜访村里的长辈,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去还原这段在我们神坊的村史上曾经浓墨重彩的一笔,期望揭开这一段尘封的历史,让黄金秀这个已经沉积在历史长河中的先辈,能够穿越百年历史的云烟,一步步,清晰地走到我们面前。但我失望了,村中的长辈纷纷摇头,即使是最高寿的,年过八旬的四爷,在我提到“黄金秀”这个名字时,也是一脸的茫然。
弹指刹那,一瞬百年。仅仅也就一百年的时间,黄金秀这颗曾经闪耀在我们神坊村夜空,熠熠生辉的明星,就被历史的乌云无情地遮蔽了。他犹如阳光中一粒尘埃,飘落在黄土地上,没有了踪迹;犹如天空中的一滴雨,滴落在时间的河流里,不见了一点踪影。
想到黄金秀,我不禁又想到刘老师。我想对于黄金秀的一切,刘老师当年一定是清楚的,要不然他不会对那两块石碑,那么情有独钟。也许那时,他也是整个神坊村中,唯一知道黄金秀其人其事的人。
记得五年级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和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剥玉米,一边闲聊。父亲突然问我的老师是谁,我说:是刘丛涛。父亲一笑,说:是他啊,地主的狗崽子!那时我才知道,刘老师一家以前竟然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他爸是我们神坊唯一的地主,在那个混乱而疯狂的年代,挨批斗对他们家来说,自然是家常便饭。我的大姑父曾和刘老师是同事,有一次和我聊起,刘老师因为对伟人画像不敬,而被批斗的旧事。如此想来,刘老师当年何以在村中很少出现,以及后来在学校行里单影只的情形,也就好理解了。
可是那些年,即使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刘老师却一直坚守在讲台上,没有气馁,没有倒下,那么冥冥中一定有某种力量在驱使他,有某根支柱在支撑他吧。现在想来,这根支柱应该就是黄金秀,这股力量一定就是黄金秀终其一生奉献于教育的精神。我想一定是,一定是的。
当年小学毕业,上完初中后,我就离开故乡,外出负笈求学。再次见到刘老师,是在五年以后。那年暑假,从学校回家后,我去刘家村小姑家玩,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人,在场院上晒麦子。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径直往前走,等走到近前,一看是刘老师,回避已经来不及了。我那时性格腼腆,见人比较害羞;而且当时在我们五十多人的班里,我应该算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再者已经四五年未见,老师可能已不再记得我,我就低着头,疾步从场院走过。
没想到,我刚走到场院边,就听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只见刘老师边走过来,边笑着向我招手。原来,刘老师早就看见了我,并且穿过一畦麦茬地,到路上来找我,询问我近几年的情况。我顿时窘得无言以对,草草应付了几句后,就落荒而逃。
此后几年,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我都曾想着去找刘老师,想为自己当时幼稚的举动向老师道歉,最终却屡屡搁浅。再次见刘老师,时间又过了五六年。一次,我因为要办事情,乘公交车经过市区的毕塬路,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时,我蓦然瞥见路边站着一个人影似曾相识,车到近前,再仔细一看,是刘老师。等我看清楚了,车已拐过路口。到了下一站,我匆忙下车,使劲往回赶,可当我跑回到路口时,川流不息的人流里,哪还有刘老师的身影?
再次听到有关刘老师的消息是从母亲的口中,时间也已过了一年多。母亲来城里看病,晚上,我们说些村里的闲话。有句话说到一半,母亲突然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有个老师不在了。我随口问:哪一个?母亲说:就是刘家那个地主的儿子。我赶忙给老家的同学打电话,一问,刘老师果然不在了,是肝病。我马上回想起,那天刘老师站在毕塬路上的一幕,对呀,那所学校隔壁就是一所有名的肝病医院,那一次,刘老师一定是来城里看病的,而我竟然错过了,这一错过竟然成了永诀。
刘老师去世半年后,一次回老家时路经母校,我突然又想起当年老师所偏爱的那两块石碑,便想回学校看看。学校里正大兴土木,门口堆着一大堆沙石挡住去路。正是吃午饭时间,工地上一个施工的人都没有,连照看材料的人也不见踪影。好不容易越过沙石堆,进了学校,我却一下子愣住了,当年的神房不见了,柏树林不见了,石碑也不见了踪影,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即将拔地而起的高楼。那一刻,仿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犹如鲁滨逊,被人丢弃在一座荒芜的孤岛上,我半天缓不过神来。
这个深秋的午后,独坐在异乡的书桌前,窗外蓝空如洗,云淡风轻;我想,此刻如果行走在故乡的田径上,风景也应当如斯,回望北方,巍峨的姑婆陵矗立千年,永远用冷峻的目光注视一县的乡亲,也需一县乡亲仰视才见。而村北的那条大渠,此刻也一定清流淙淙,一渠碧水从宝鸡峡逶迤三四百里,奔腾而来,通过各个支渠哗哗流进田里,一年一年浇灌着故乡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永不停歇。 [1]
作者简介
黄联锋 陕西省咸阳市乾县人,陕西省咸阳市作协会员, 喜欢阅读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