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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1)(吕蒙)

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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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1)》中国当代作家吕蒙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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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埙(1)

五十年前,她们是一片灿烂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们而美丽。今天回望,她们已是沂蒙山的山风,沂蒙山的坚硬,是埙,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们已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叫沂蒙精神,永远传唱!】

1

地点:山东省沂蒙山区的蒙山县乔家岭村。

主要人物:贫管组组长乔汉忠,大队书记乔汉才,十九岁的姑娘甘草,甘草的爹和娘,小妹妹芍药,青枝,烂脚丫子野犬,三辣子荞麦,村妇女主任荆花嫂,荆条,乔家岭的老中医梗爷。

事情经过:

夜色如水,搓洗着沂蒙山,干净得山峦叶草鲜花湿润鲜亮,舒服得山鸟溪水似醉低吟。第一缕晨阳,如一片充满魔力的辽阔的刀,无情地划开疲惫的夜色,让它渐渐惨白。

自古以来,白天和夜色不断地交换着,把生灵养大,把生灵埋葬。像一个无边的陀螺,有规律的,无情地旋转着,转出新的生命,转走腐朽的生命。就像乔家岭一家的磨,不停地磨转着,新的一天就来了。

乔家岭像抖落了红盖头的新娘子,慢慢站了起来,面貌身姿,色彩气味,又呈现在了蒙山山麓,各类畜生的鸣叫或低吟,男女老少的嗝气和放屁,汇聚一种庆幸和希望:新的乔家岭,又来了!

乔家岭里最后一团夜晚留下的雾丝消失在一片松林里时,第一只苏醒喜鹊冲出了松林,盘旋在乔家岭上空,俯视着乔家岭高高低低的石头屋。哇的一叫,是和乔家岭第一个走出篱笆院门口的人打[[招呼]。

这个人,是个男人,光头,身高1米六左右,细瘦,双眼很大,有神,披件单的土布褂子,两只袖子塞在两个褂兜里。在乔家岭,男人的褂子没有兜,只有他有,他是大队书记乔汉才。外号“光头猴”,心眼多,心善,但多数事件上自己拿主意,甚至刚愎自用。所以,别人和她说话都是实话,但三句只说两句。只有他的大叔伯哥乔汉忠,是村里贫管组的组长,和他实话实说,一句不留。

喜鹊一叫是吉祥的声音,乔汉才高兴,回屋里背上步枪,走在村内的巷道里。家里的黑狗像保膘,一会儿身后嗅地,一会儿窜到身前嗅地,为主人排除埋伏的雷。走完一条巷道,没一家开院门的,听见院里有人走动,是刚起床出屋的,有的进茅房倒尿盆自己撒尿拉屎,有的从水缸里舀水装壶添锅,有的钩担响是出门打水。听见身后的篱笆院门吱扭响,回头看,一只黄狗跑出来,接着一个担水挑子的人走出来。乔汉才一挺腰,晃晃肩背上的步枪,大声喊:烂脚丫子,你挑什么水,不知道开会?去晚了我打你一枪,我看你还怎么挑水?!烂脚丫子急忙退缩回门,应声道:我这就去,我当是还不晚呢!

你当是个屁,拖拉虫!

乔汉才踩得地皮疼,拐进了下一条巷道。看见巷道上堆了一小堆猪圈粪,正一锨一锨地从墙内的猪圈里扬出来。巷道被猪粪堵挡了一半了。

这小子倒是起得早,活都干了不少了,是个干活的料!乔汉才站住,面向猪圈墙喊:甘草她爹,停一停,我过去!

猪粪不跃墙了,乔汉才慢慢走过去,站住,又回头看猪圈墙,咳嗽一声:不是去开会吗,你怎么还在家里出猪粪?

猪圈里没有人的声音,倒是猪哼哼两声。乔汉才有些难看,竟不回他的话,甘草的爹可是个嘴勤的人啊,虽不是个热乎朝天的人,却是个冷静有礼的主。这样的人不和自己说话了,自己不是很亏空吗?便又问了一句。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抱着铁锨蹲在猪圈里的甘草,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

乔二爷,是我甘草,我爹去开会了!

乔汉才一惊,是甘草这个女孩子,不怕猪粪脏,又起得这么早,干这么累的活,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

嗷,是甘草在干活啊,好了,你干吧,我过来了!

乔汉才边走边想着甘草这个女孩子的样子。一件蓝士林褂子,衬托得甘草像一朵蓝色的甘草。白色的脸面,俩眼如星,使得整个人儿透着一股灵性。裤管挽到腿弯,站在水里,比水还白。双手和手肚略黑,那是太阳晒的。尤其是甘草说话的音速音高音质,不急不慢,不高不低,不雅不俗,中听!说她是个城里女孩子吧,她手脚里有山野尘土,眉眼里飘着山花的神韵。说她是个山村里的女孩子吧,走在野外路上,活动在田间地头,相见的人都说老远就感觉到甘草身上飘逸的雅气,给人一个糯米踪子一样的香甜。管理区的小学校在乔家岭村的天齐庙里,四个老师,甘草的初中同学秋桐在里面做民办教师,说甘草在公社中学上初中时有个外号,叫“洋甘草”。甘草劲大,锄地拉车子往往都是一身汗,背着一大捆青草往家走,身后的人几乎连她的腿都看不见,以为是草捆自己有腿往前移。乔汉才正面见过,甘草抬起头,黑发有几根青草,满脸有几道汗流,笑笑,说:乔二爷,您家来了!

乔汉才不想了,一阵风吹凉了他,是出了巷道。看见前面的大柿子树下的空场上,聚集了一群人,立时都看着他。

啊吆,书记也把步枪背了来,这会可重大了!

坐着的,蹲着的,都站起来,都看着书记走过来,都向书记移过去,像群马向马首聚过去。一种团结的凝聚力悄悄地流过在场的每一个乔家岭人的心。

乔汉才看见大哥贫管组组长乔汉忠背着一杆土枪站在人群南边,大队会计李厚才背着一杆步枪站在人群北边。都端着旱烟袋,猛地吸一口,憋半天才吐出一缕烟丝。

各小生产队队长数数你们队的人来齐了没有?大伙都来得早,很好!不耽误事,是咱乔家岭这么多年的优良传统!昨天在公社里的大会上,公社书记徐家祥就大声表扬了咱乔家岭这个优良传统!号召全公社向咱学习!不耽误事,更不耽误公家的事!

书记,烂脚丫子还没来!

我们天没明就来了,紧张地一泡尿也没尿一泡屎也没拉,书记快说是啥事啊?!

乔汉才从兜里拿出一根支香烟,鼻子头上嗅一嗅,喊:大前门的,公社书记给我的,就一根!叫我开好了这个会,改天奖给我一盒!开不好,罚我以后不要抽烟了,别说香烟,旱烟叶子也不要抽了!

书记,你说,我们都听话!

甘草她爹,你的徒弟烂脚丫子开会迟到,你有责任,你没管好!你这巧石匠,整治得了那么多的石头,还捏巴不了个烂脚丫子?!乔汉才说着,双眼里的蔑视神情毒毒地射到甘草爹的眼里。

甘草爹头一低,躲开书记的毒眼,说:我管了他打石头,但我不能管他家里的事。

甘草爹说得对,他老婆三辣子寇大劲了,半夜里来村里一只狼都不敢在她门口停,害怕女狼精睡醒了一口咬死它!我亲眼见的,昨天刚黑天,两口子吵起来,烂脚丫子跑到天井里,三辣子从屋里断(duan)出来,拦腰抱起来就摔到了地上,烂脚丫子半天没起来!

乔汉才一皱眉头,吐口痰,对一个小生产队队长说:你给我换个人,别叫烂脚丫子去了,到了外县的工地上丢了人不是丢他一个人的脸,是丢咱乔家岭,丢咱费县的脸,丢大了!人要脸树要皮,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活一张脸吗?!

甘草爹正思摸烂脚丫子和三辣子吵架的原因,一听这话,急忙看书记,想张嘴替烂脚丫子说情。乔汉才把大前门香烟夹右耳后,低着头卷旱烟,右耳朵冲那个小生产队队长在的方向动了动,是等回话。

不行啊书记,我们小队指望烂脚丫子干活呢!数他的石匠手艺好,力气又大,一个人顶三个人!三辣子劲大是不假,烂脚丫子是疼她!谁抱起自己的老婆往地上摔?不都是想让老婆抱起自己往地上摔吗,是不是?人家烂脚丫子是疼三辣子,别屈了烂脚丫子!他不丢人,书记!

乔汉才把纸旱烟触在嘴唇上快速旋转,粘好了纸缝,掐去了空虚的纸烟尾,才咬住烟,身边的一个人划了火柴送过来,才睁开眼,一抹右耳朵,那根大前门香烟已经长翅膀飞了。那个小生产队队长鬼笑着,咬着香烟,自己点上,说:大官的烟,我小老百姓也是可以尝尝的嘛!

你这个馋小子,我是留给你乔大爷抽的,叫你劫了去!

那小生产队队长猛吸一口,拿着烟就跑向乔汉忠:大爷,给您烟,我给您点着了!

众人一阵大笑。

书记,野犬不能留在家,到了x县工地,他只会添光,不会丢人!我提个意见,到了外地,大家不要喊人的诨名子,他叫野犬,不叫烂脚丫子!

众人都沉默。

甘草爹说得对,我当书记的带头!

众人点头,嗯嗯。

乔汉忠身后响起哭声,是烂脚丫子野犬。

野犬,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刚来,听见大家的话了,大家是给我野犬长脸面,我忍不住哭的。

好了,现在人都到齐了,开会!乔汉才说着,站到一块石头上。众人都向他仰着脸,伸长了耳朵,聚精会神。

我昨天从公社开会回来,天就黑了,当晚开了个村里党员和干部的会议,我传达了公社会议的精神和要求,大家一致服从公社的要求,落实上级安排的任务,立即召开今天早晨的这个紧急会议!咱沂蒙山是山区,多的是石头,少的是雨水,年年干旱,粮食减产,日子不好过!共产党英明,要在山北x县修一座全省里数得着的大水库,调集附近几个县的劳力上阵!人多力量大嘛!咱乔家岭出个石匠排参战!人员就是挑来挑去才挑出来的你们!但是,谁要是不愿去,现在快说!不说,就不要改悔了!那就是上弦的剑,尥开蹄子的马,没有回头的机会!你们这几十个爷们,人人有武器,就是你手里的铁锤和钢钎!人人有铠甲,就是一到工地就发给你们的垫肩和手套!到了工地比在家里吃的好,共产党拿出最好的粮食供咱们吃,咱们得出心把活干实在干好,就是给自己干的!各小队的人听你小队长的话,各小队长听大队领导的话,心往一处想,筋往一处拧,乔家岭石匠排是一块钢板,一个铁锤!说话做事要注意了,不要喊别人的诨名子,都帮衬着,叫人家夸个好!以后人家一说咱乔家岭,树大拇哥,咱的小伙好找媳妇,闺女好找婆家!这好名声谁挣出来的?咱们这些爷们!我工地村里两头跑,主要在工地。村里有我大哥贫管组组长乔汉忠负责,看村护村,给你们看家护院。家去嘱咐老婆孩子,有事处理不了了,找乔汉忠!我说了不少了,也说不全,以后遇事处理事,咱把活干好!都要打长谱,这回的出伕可不是几个月,冬天也快来了,都要有吃苦的准备!回家收拾收拾,吃过上午饭,再在这里集合,公社派骡子车来这里拉咱们出征!谁也不能晚了!野犬,再晚了你就别去了,趴在荞麦窝里降(jiang)小狗吧!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离去。野犬摇头晃脑,想反驳,又不敢,向家走去。

柿子树下剩下乔汉才,乔汉忠,大队会计,大队保管员,大队妇女主任荆花嫂。乔汉才对荆花嫂说:男劳力走得差不多了,村里在的人多数是娘们姑娘和老人孩子,杂七杂八的,一大盘子菜,你得多操心!

荆花嫂庄重地点头,说:鸟有鸟路,鸡有鸡道,蛤蟆蛙子别进螃的窝就行了!

你别懒啊,指望你拿斤两断是非的!乔汉才说。

我不会懒的!我得回家给他收拾收拾东西了,他一忙就丢三落四的!

你家去嘱咐嘱咐他,到了工地上干活多和甘草爹商量着来,别和人家较劲,多合作吃不了亏,手艺不行就向人家学,不丢人!乔汉才说。

你不说我也心里不安静,他和甘草爹较劲已经半年了,那次在xx家垒墙,和甘草爹杠得气呼呼的,差末末打了仗!家来就叫我数量了一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得说说他,你家这根荆条不是个善茬,肚子里有牙,可别在外头犯了牛脾气,丢了人还满理!不说了,你家走吧!

到了工地上,你书记也得多看着他,提前扳扳他的头,叫他看对方向!俺公公没给他起瞎名字,叫荆条,荆条也好捋直,自己长就长歪歪了!

荆花嫂急急地走了。乔汉忠说望着她的背影说:荆花嫂天生是个忙人,天天忙着往前急步走,好像是去抢东西,半步也不能晚!你放心,村里有个狗放屁鸡下蛋的事都瞒不过她!

其实,我正担心的就是她往往多管了闲事,炒菜放多了盐,小事弄成了麻烦事!你得多提携着她,可别叫她惹了大麻烦!乔汉才说。

知道她这么急着走去干啥?准是去青枝家。昨天她和青枝去了一趟城郊,青枝订婚的那一家,回来得比你早一步,青枝不高兴,哭得俩眼红肿,大门不出呢!

哥,咱不说她了。你白天黑夜里看坡,你得小心一点,不能大意,北山坡已经有几只狼了。我们一走,你还得回村照望,牵扯你很大精力,你得留心!

地瓜是收起来了,但北山坡还离不开人。松林,桃树,柿子树,枣树,软枣树,杏树,都得看着,不能让人折了树枝,尤其是地头上的麻椒树,更是咱的宝贝!乔汉忠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夜里在北山坡放上一炮,吓唬吓唬狼啊獾的,还有上去的贼,乔家岭没有贼东西两边的村里不一定没有,他们不偷本村的,可是惦记着咱乔家岭的!你主要把坡看好,村里的事你帮他们一把就行了!

我看中了一块石头,一人多高,像个姑娘像,就是脸模样不清楚,稍微远一点看,就是一个姑娘,近前三步看,面孔不清。我想把她搬到天齐庙小学里,和小学生作伴。

行啊,建设咱的小学嘛!你找几个人弄就是,我要是碰巧家来了,我也帮忙!你找学校里的老师出把力就行!

没事说了,几个人就各自走开,忙自己的事去。太阳刚刚冒出东山顶,静静地注视着远近的风景,好像是查看有没有被夜色和月光染脏。用温暖的阳光抚摸每一处,扯起几缕白云慢慢地轻轻地擦着天空。渐大的风儿把白云裂开,散向乔家岭,像要给乔家岭罩上一片白披纱。白云包不住蓝色的天空,但凸显得天色格外的蓝,宝石一样,没有一点杂质,纯净无比。乔家岭,活了起来。

集体的牛出了圈,大大小小的五六头,几乎是排着队,跟在饲养员的身后,向村南走去。偶尔叫一声,好像是表达渴坏了和马上能喝到村南山泉水的喜悦。一激动,拉出肚里的碎草屎。一团跟着一团,像是给走过的路盖个印章,留下个行路记载。但不长久,不一会儿就被人铲了回家,甚至被急不可耐的人用手捧了回去,摆在自家院墙上,晒干了,冬天当燃料。碰上一家的囤漏了,立刻堵在漏空里,当了泥料。

乔汉忠喊:二叔,千万别让牛对着山泉喝,喝泉眼外的!

饲养员说:牛比人干净,但牛比人命贱。我知道,不让它脏了泉眼!

牛队刚走过去,甘草担着水挑子迎面过来。两个水桶里各放一片南瓜叶片,被动荡的水鼓动着。

甘草真聪明,瓜叶盖水,一滴不飞,龙王爷都夸你!

甘草放下水挑子歇一歇,抱着钩担,说:一滴也不能撒,比油还贵!我爹替我出栏(出粪),让我挑担子泉水,乔老爷,我给您挑去吧!

乔汉忠顿时眼睛有些湿润,眨眨眼,说:你这么一说,我高兴,有人关心说明我这个人没白活!不用,你挑家去吧,我水缸里满满的,我也不常在家,你大奶奶也不在家,能喝很长时间!

甘草说:我大奶奶走了俩月了吧。

乔汉忠说:是啊,你大叔来家叫她时,家里狸花猫正降了一窝小猫,现在小狸猫满坡里跑了!

甘草说:您那孙子也肯定长大了,您不去看看啊?

乔汉忠笑笑说:是长大了!就去了一回,我还想去,北山坡谁看啊?

甘草一弯腰,钩担上肩,直了腰,两个水桶颤悠悠地起了地,说:乔老爷,等我进公社时到中学里看看您的宝贝孙子!

乔汉忠也开始往前走,说:好,去时和我说一声,给你大奶奶捎件衣裳,给我儿媳妇捎个我炒的山兔子吃,我再给我孙子逮个小鸟你拿去,哈哈哈哈。。。。。。

甘草走出去十多步了,一听完,笑着答应:我一定和您说!

甘草爹已经出完了粪,坐在石头上歇息,抽着一根自卷的纸旱烟,说:是不是等水的人多,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四个人等水,我回来的也不晚啊,路上和乔大爷说了几句话。甘草说着,提起水桶把水倒进大铁锅里。

甘草娘点着了锅底的干树叶。

不用烧得很热,稍微热乎就行,我不怕凉!甘草爹说。

出粪躺了一身汗,可不能用凉水洗,激着!甘草娘低头吹着冒烟的树叶子说。

出村下坡三里路就是大水库,我们正好路过,跳进去洗一洗就是!

你就是说大话!现在什么季节了,水库里的水凉得扎死人,你不想活了?你出了毛病,我们娘三还怎么过?别提这个水库,睁着个大眼看靠山十多个村的热闹,天一旱它一滴水也浇不到地里,只知道往低处流!鱼也没吃上几根,倒是它淹死了三个人了!

你这个娘们就是话多!咱在高处,水库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叫水往山坡上流,谁会飞啊?

甘草笑爹骂娘,说:快别说了,两口子三说两说就开骂,难听!爹你也别嫌我娘说道,守着个不远的大水库挨旱,就是守着个堆大肥肉,吃咸菜,谁不心里急?娘你也别唠叨了,你又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领导,操这心干啥?麻利烧好水吧。

爹笑笑,说:甘草说得对!甘草,爹出去干活,家里有什么事就和你娘商量着来,解不开的事,找你乔大老爷,他可是贫管组组长!

甘草把热水舀盛着凉水的大瓷盆里,用手一划,一个深漩涡飞速旋转,喊:爹,水温正好,您洗吧!

甘草和娘把大瓷盆抬进小饭屋放下走出来,爹走进去,放下陈旧的门帘子。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就飞出了小饭屋。

娘,坏了,我爹的那个小锤还在青枝家,青枝爹借了去使还没还回来,我麻利去拿!

快去快回!

甘草连蹦加跳地出了门。甘草娘开始缝补一个陈旧的白色的垫肩,和门帘后的甘草爹说话。

你快点洗,洗慢了水就凉了!

你这个娘们事真多,我不愿意洗非叫洗,刚洗就叫快点洗,我缴了摊子不洗了!

你别不知足啊,你用得是山神爷的琼汁玉酿,洗去你的灰尘,保佑你出州过县,右手攥银,左手抓金!

甘草爹哈哈大笑,喊:踢蹬了这么多的泉水,我心疼!什么银啊金的,保佑我左手握钎,右手扬锤,锤不离钎,钎不离锤,锤锤砸钎(钱)就行了!

唉,不是图个吉利嘛!这是又去受罪了!我可说给你啊,疼着点自己,多吃一口饭,少出一份力,才能天长日久地干!你看看你这个垫肩磨得,溜薄薄了,到了工地关节一点!

你麻利给我缝个大裤兜,我好藏白面馍馍!不是顿顿吃,也是隔三差五的吃,我省下几个,谁家来了就叫他给你们捎回来!

甘草娘拿针的手一哆嗦,一会儿后才慢慢地说:自己吃饱,别光想着家里,我娘三个饿不着!

但还是把那个小裤兜剪了,开始缝个大裤兜。缝得很仔细。

我娘三吃不吃的无所谓,就是甘草的姥爷和姥娘,吃一口得一口了。做生日时咱拿去的几个白面馍馍,甘草姥爷喜得一句话都不迭地说,菜也不就,嚼得那么仔细,吃完,抹抹胡子上粘的细面粒,按到嘴里,说,软和,香,还是麦子的香味!

甘草爹一挑门帘走出来,穿着大裤衩子,上面一块布丁,光着上身,脚上穿着一双胶皮呱嗒子凉鞋,搓着胳膊,说:我一定弄几个馍馍回来!甘草的老爷奶奶没有富,吃不上了,我得好好孝顺孝顺丈母爷丈母娘!甘草干什么去了?

甘草进了青枝家。院子里很静,一只黑狗好像挨了打,趴在树下,老老实实,向甘草翻了两次眼,一闭,闭目不管了。甘草走进屋里,靠东墙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是青枝的爹。

甘草来了?说着坐起来,又说:你坐,青枝和她娘到你荆花嫂家去了,快回来了,你等一等,我去把她娘俩叫回来。

叔,我是来拿锤的,没别的事,您不用叫,您给我找找,我拿了就走。

你先别走,我刚才想着去找你的,你来了,是老天爷安排你来帮帮我,叔求你一件事。

甘草一听,吃惊不小,那还敢走,一动不动地听青枝爹说完。

青枝的婚事定了俩月,昨天就吹了。人家是城边的,日子比咱富,脑子比咱开明,心眼比咱多,进工厂当了工人,不是正式工,一个临时工,瞧不起咱了,退婚的理由好几个,只有一个气得青枝面爆青筋!

叔,一个什么理由?

嫌咱乔家岭连口水井都没有,全村吃一眼山泉水,打水挨号挨一长队;乔家岭严重缺水,缺水就不会经常洗澡,人不洗澡就像大臭虫,尤其是妮子,更不干净!不干净的妮子容易得病,谁愿要容易得病的妮子?

叔,这家人是神经病!

这家人眼毒心奸!可人家挑咱缺水这件事,是事实,咱还反驳不了。

他就是当了工人高大了,瞧不起青枝妹了!跟着这种人也不是好事,咱是一只羊,和狼过日子能过出个什么日子,吹了就吹了,没什么了不起,咱以后找个更好的!

青枝想不开啊,入魔了,愁眉呱嗒脸的,有时候发呆,想不开。我今中午和你爹一起去工地,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我上哪安心呢?

甘草看见青枝爹眼睛有些湿润了,心里同情着急,说:叔您走就是,青枝和我很好,亲姐妹一样,我多找她玩玩,说说话,赶集上店多走走,不快的情绪就云开雾散了,花瓣不能让露水沤烂!还有婶子,荆花嫂这么多人帮忙,青枝会很快挺直腰杆的。

你叔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多来几趟,和她说说话,解解闷,夜里俩个人通通腿更好!你这样做了,叔我就放心了!

青枝爹抑制不住地掉出了一滴泪,急忙用袖子捂住眼擦了擦。

叔,青枝现在一定不松缓,我要是去见她,说不定会起反作用,她会更恼患。今天下午我来,和她村外走一走,夜里和她通腿,好好拉一拉。我得回家了。

好,好,叔给你找锤去!

甘草往回走的步子不急了。青枝和自己小学同学,经常在一起玩耍,数学课学得一塌糊涂,幸好熟记了小九九。小学一毕业,青枝就不上学了,家里家外,村里村外就成了青枝的课堂。自己到公社驻地的中学上初中,和北楼村的秋桐是同学。自己像旋转的陀螺,难以停下来,很少和青枝见面拉呱。初中两年里,一个星期日,背着书包和一星期的饭(地瓜干煎饼和一提罐炒咸菜),在村外路上碰见了青枝,背着一捆青草,累得满脸汗。瘦了,脸色黄黄的。但笑着,看着甘草的脸。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笑笑。甘草摘下自己的褂子套袖,塞到青枝的手里,走过去五六步了,听见青枝喊:甘草姐,这套秀给我用处不大,在村里没人看,你在镇上人多,有人看,我给你留着!你放寒假的时候,我给你一只小羊羔!甘草哭了,泪水热乎乎地流满了腮,没回头,没说话,一直往前走,过了一条小水沟,爬上了一面坡,这才回头看。

青枝还在那里,只是放下了草捆,坐在了草捆上,向远处的甘草摇一摇手里的褂袖套,喊道:甘草姐,好好学习,别做风筝,飞来飞去还得落回乔家岭,做白云,卷天刮地四方飘,到处都是家!

渐远的距离把两个人都消失了。

两年的日日夜夜养鱼了她们,又把菊华放回了乔家岭。青枝和甘草又像两只山兔子满坡里跑,又像两只鸟比翼齐飞前后归巢。但形体姿容的变化,渐渐增宽了两人的空隙。渐渐少言寡语,渐渐心生隔膜。青枝订了婚后,甘草感觉一片白云飘离得自己有些远了。

青枝是团火,越烧越旺,火苗烈烈。

甘草是团火,不灭不旺,火苗悠悠。

现在婚事吹了,吹起的猪尿泡没气了,青枝一定火堆没有了火苗但火星狰狞闪烁。和青枝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什么呢?到了家门口,甘草也没想清楚。

吃过午饭,甘草爹走的时间到了。妹妹芍药说自己送爹走后再去上学,爹说不行,你去上学,上学重要。在校好好学习,在家听你娘和姐姐的话,爹出去给你挣馍馍吃。

芍药说:我不希吃馍馍,我要爹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外头有风有雨还有雪!我想爹!

爹笑笑,摸摸芍药的头,说:我的好二妮子,好乖乖,什么时候长大啊!

一家四口一起走到已经有了许多人的柿子树下,公社的骡子车还没有来,村里的人陆续走来。

荆条穿上一双新布鞋,跳三跳,嘻嘻哈哈地对盯着看的荆花嫂说:你做得正合适,不大不小,不挤脚,不掉鞋!夜里上鞋到了下半夜,都累肿你的眼了。我走了后你好好睡一觉,歇一歇。

夜里一开完会我回来就麻利上这只鞋,孬好是上完了,不耽误你穿,我也就放心了!上哪歇?青枝娘俩刚走是不假,但事还没完,我看着青枝还得捋拉捋拉,我得去找甘草帮我出出力。

我走了你放心,但你在家里可要细心,一旦出个麻烦,我可是不在身边,磕倒了没人拉你!别嫌我多嘴,你们女的就是力小心细性子别扭,都爱找事!

你别又放屁,你就好像多能似的,你别在外给我惹事就好了!

你能你能,你都能掉了蛋了!

我叫你骂我!

荆花嫂举着一把小扫帚追出了院门,荆条背着小背包,左手拿根短钢钎,右手握把小铁锤,一蹦一跳地,小锤敲打着短钢钎,回头对荆花嫂喊:你断不上我,别断了!你给我腌坛椒子我回来吃!

荆花嫂止了步,眼睛湿润了,喊:你少吃点咸菜,别齁死了!

荞麦低着头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个黄纸包。

荞麦,怎么去中医家拿药来?你不好受还是野犬不好受?荆花嫂小扫帚拍打着小腿肚问。

嫂子,和我荆条哥依依不舍啊?

哼,我要打肿他的腚,可叫他跑了!

两个女人笑起来。荞麦放下捂嘴的手,抿一抿耷拉到耳前的两缕黑发,说:这就要走了,野犬说拉肚子,在家拖拉着不想挪窝,我到中医家拿点药,吃一顿就好了!荆花嫂媚笑一次,小声说:都是你惯得他,他成了你身上的膏药皮了!荞麦脸色一红想反驳,但没开口。因为野犬拿着该带的东西跑过来,跑着说:你这个娘们又拉起来了,家里的茶壶都把火泣死了,快回去烧!我好了!甘草爹打发人来叫我,我得赶紧走!

带起的风儿一阵刮过去,野犬就跑远了。荆花嫂说:你看看你这个男人,你管不了,甘草爹能管了!荞麦微笑着说:有人能管了他就是个好事,甘草爹是我公公的徒弟,石匠手艺是我公公教的,临死嘱咐甘草爹要替他带好野犬,野犬也算个孝顺人,上年我公公忌日,野犬眼里夹着眼泪,说没跟我公公好好学石匠活后悔了,得好好跟着甘草爹学!荆花嫂说:这就对了!爷们得有手艺,走四方,有饭吃!

青枝的娘急急地走过来,说:我不跌地和你俩拉了,青枝爹把新搐腰带忘了拿,腰上的那条这就要断了,这个忘事精,我得麻利送过去!

荞麦笑弯了腰,喊:可了不得了,青枝爹要光着腚子上战场了!

荆花嫂笑出了泪,说:他这是叫青枝急糊涂了,多大的一点事啊,用不着!青枝不是个窝囊女子,绵里藏针的主!可叫这个老头子喜死了!走,咱也去看看他们怎么走!检查检查咱那男人的裤腰带是不是也要快断了,给他系系!

小空地上,柿子树下,三十多个出伕的男人到齐了。一群光头。衣着陈旧,新补丁格外扎眼;三三两两地拉呱;有的沉默,眼光乱扫,好像寻找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的一个人默默地思考着,也许是在盘算着家里外头的事,哪件顺心哪件别扭;有的抠鼻屎,抠出来了看一看,然后甩了,也有放到嘴里嚼起来,不嫌脏,自己身上的东西自己吃,不污染别人,这是善于沉默守秘的人;有的脱了鞋抠搓脚丫子,可能是长脚气,痒痒得耐不住了,抠搓了一会儿,把大拇指食指中指一捻揉,放自己鼻孔上使劲嗅一嗅,像饥饿者嗅一块熟猪肉,这样的人,敢说敢干,野得很;有的拿锤敲打着地面上的小石头;有的一动不动看一队爬行的大黑蚂蚁,忽然喊:操,蚂蚁在搬家,咱要离开家!于是,有人朝几步外的一群娘们喊:哎,堂屋门上的门鼻子得拧结实,别一阵风就刮开了!

有人喊:哎,家去吧,别在这里熬时间

有人喊:哎,你别忘了给他奶奶吃药!

有人喊:哎,赶集的时候长点眼色!

他们都喊“哎”,把老婆的名字藏在心中,暖暖地热着自己的心。老婆们听清了自己男人的嘱咐,虽然不回话,心里却是答应许多遍。只有两三个娘们以反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乎劲:你看你这个样,说过多少遍了,你又不给干,我干你还不放心,去你奶奶个蛋!

但,就是她们,男人们坐上骡子车走开了,她们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几步;人车由大变小了,变模糊了,看不见了,她们才心儿沉重地最后离开柿子树下的空场地。

公社派来的六两骡子车,第一辆上树着一面飘扬的红旗,停在了人们面前。大家很快上了车,车车紧跟,像一条黑龙跑出了乔家岭。

骡子车队走上了水库大坝。水库里绿蓝色的水面如一片宽阔的绸缎被秋风吹拂着,向大堤卷去层层波纹,像拥抱,像裹覆,像招手,充满了诱惑。这神秘的诱惑产生巨大的吸引力,人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宽阔的水面,似沉思,似麻木发呆,渐渐和水面远离。

最后一辆骡子车跑向大堤的下坡,车上的甘草爹狠狠地向水面吐出一口痰,说:这么大的一个水库,收存了北面群山的流水,可天旱了,只凭大家伙每人挑着一付挑子来挑水,杯水车薪,几乎无用,什么时候能让这水库里的水倒流上山浇地抗旱!

野犬放了个屁,说:你可说了句不着边的话,我说你一句,你一个草民操什么心,自己都管不过来还想管管水库北这十多个村,你是不是脑子要发晕?

甘草爹没说话,闭上了眼,皱着眉。大队书记乔汉才把烟尾一扔,说:咱这次出伕是为他人谋福利,虽然是一家,但还是离得太远,有福咱也难同享,等咱回来,咱得想法让这水库里的水往北飞到咱的山坡地里。甘草爹没有胡说,心善,眼光远!

甘草爹仍闭着眼,但舒展了眉头。

野犬缩缩脖子,说:嘀嗒雨点了,可别下大雨!

乔汉才喊:往前传话,叫骡子快跑!

乔汉忠在远处的山上遥望着跑向东南的骡子车队。一大片绿色的水面像块玉,短短的骡子车队擦着玉边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他忽然开悟,这六两骡子车不定哪天回来,下来一群狼似的爷们,扬举着锤头和钢钎,扑向这片巨大的玉,砸碎它的圆润和柔和,使它奋力腾空,和北面的山林山坡水乳交融。乔汉忠觉得,这片巨大的玉,应该回归山区。就像飞高飞远的鸟,不管你羽毛多么绚烂,爪子多么锋利,终有一刻,羽毛纷飞,爪子力散,落于地面,融归大地。

乔汉忠坐了很长时间,看见太阳在水库里洗过了脸,回到了西山后,给群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被;看见两个妮子走出乔家岭,一步一步地向水库走去,好像是拿着一付兜网子,一个小提罐,去水库捞鱼捞虾的样子。

谁啊?

好像是甘草和青枝。两个妮子,搅动着要安静的暮色,做着生动的姿态,勾画着人间唯一的图画,和自然相融合,形成浑厚有力的一色一体。[1]

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省蒙阴县宝德社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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