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散文創作的答問(孫犁)
作品欣賞
關於散文創作的答問
問:目前,有一種比較普遍的說法:當前散文創作不甚景氣,與小說、報告文學、詩歌等文學式樣相比,是比較薄弱的。請您談談當前散文創作的狀況。您認為存在什麼問題,原因何在?
答:這種狀況,我是估計不清楚的。一種文學體式,它在當前是否繁榮,繁榮到什麼程度,這隻有掌握全面材料的,文藝界的領導同志,或評論家,或將來的評選委員會,能作出權威性的估計。對任何形勢的估計,都是困難的,我是一個普通讀者,又因為精力所限,讀作品很少。但就我讀到的散文來看,我真正喜愛的,確實不是那麼太多罷了。當然,我不喜歡的,也不見得就是不好,只是說,產生一篇好的散文,正像產生一部好的小說一樣,不是那麼容易就是了。
從歷史上看,先秦時的散文作家,真可能是有一百家,不然為什麼說百家爭鳴,以後又說罷黜百家呢?但流傳到現在,就只剩下幾家了。唐宋散文作家,在當時也不只以百數,而傳至後來,只說八家。八家之文,家傳戶誦者,每人也不過數篇。「五四」運動,散文應運而生,作者如林,期刊充斥,但到現在,我們課本上,還老是那幾位作家的那幾篇範文,其他作者,逐漸被人遺忘。
文學藝術的形勢,任何時候,都可以有人作估計:形勢大好或不大好,繁榮或不大繁榮。即使客觀正確,這也只是就一時而言。作品的真正價值,是只有時間才能考驗得出,任何武斷的大話,都不是那麼牢靠可信的。
我們應該從歷史上,找出散文創作成敗得失的一些規律,那對我們衡量當前的散文,可能是比較有用的。
從我們熟讀的一些古代或近代的散文看,凡是長時期被人稱誦的名篇,都是感情真實,文字樸實之作。比如說歐陽修的《隴岡阡表》,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
我們常說,文章要感人肺腑,出自肺腑之言,才能感動別人的肺腑。言不由衷,讀者自然會認為你是欺騙。讀者和作者一樣,都具備人的良知良能,不會是阿斗。你有幾分真誠,讀者就感受到幾分真誠,絲毫作不得假。
如果有時間,讀一些舊報紙,舊期刊是有好處的。在三中全會以前,報刊上的文章,包括散文在內,虛假的東西太多了,現在找來一看,常常使人啼笑皆非。這種散文,即使沒有政治上的撥亂反正,也是當日無讀者,何況流傳?
但是,這種文風,曾經猖獗了若干年,要說是完全根絕了它的影響,也不是事實。
歐陽修在寫他這篇文章時,敘述的只是家庭瑣事,夫婦、母子之常景常情。諸葛亮當時雖然是丞相,他這一篇文章,並沒有多少空洞的官腔。李密當時的處境,尤其困難,如果他不說真情實話,能夠瞞得過司馬氏的耳目?
文章能取信於當世,方能取信於後代。這三篇文章,所以能流傳百代,就是因為感情的真摯和文字的樸素無華。
所謂感情真實,就是如實地寫出作者當時的身份、處境、思想、心情,以及與外界事物的關係。寫出這些,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觸及文字,很多人就做不到。這就無怪自古以來,名篇范作如鳳毛麟角了。
文字是很敏感的東西,其涉及個人利害,他人利害,遠遠超過語言。作者執筆,不只考慮當前,而且考慮今後,不只考慮自己,而且考慮周圍,困惑重重,叫他寫出真實情感是很難的。
只有忘掉這些顧慮的人,才能寫出真誠的散文。
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因為是私人信件,並非公開流布的文字,所以他才說了那麼多真心話,才成為千古絕唱。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也說了些真心話,透露了出去,就招來了大禍害。有鑑於此,致使文人執筆,左顧右盼,自然也有其不得已的地方。現在,有論者居然責怪:在「四人幫」肆虐期間,作家們為什麼沒有站起來,大聲疾呼?這種要求,未免不近人情。在當時,一個作家,能夠沉默,不去幫凶,就算可以了。論者當時如何表現,不得而知,至少他是沒有去反抗的。不然,他早就成為張志新了。
但就散文的規律而言,真誠與樸實,正如水土之於花木,是個根本,不能改變。如果不只從數量上看,主要從質量上看,當前散文創作的不足之處,恐怕還是在作者的創作用心上,有或多或少的華而不實之處吧!
作者簡介
孫犁,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芸夫,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