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哑子伯伯的“古听”(苏雪林)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是中国当代作家苏雪林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
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我那名曰“黄金”其实“黑铁”的儿童时代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曾带给我们很大的乐,曾启发了我个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爱好民间传说的兴趣。而且想不到她的话有些地方竟和我后来的学术研究有关。哑子伯伯并不哑,哑子之名不知何所取义。据她自己说,幼时患病,曾有二三年不能说话,大家都说她哑了,后来她又会说话了,因为哑子二字叫开了缘故,竟不曾更正。乡下女孩子不值钱,阿猫阿狗随人乱叫,哑子之名不见得比猫狗更低贱,只好听其自然了。
她是女性,何以我们又称她为伯伯呢?原来她在宗族辈份里属于我们的伯母一辈。伯伯是我们小孩对她的昵称。遵照我们家乡习惯,对疏远些的长辈为表示亲热爱戴,往往颠倒阴阳,将女作男。这位哑子伯母听我们喊她伯伯,非常高兴,说道:“我只恨前世不修,今生成了女人,你们这样叫我,也许托你们的福,来生投胎做个男人吧。”旧时代女人在社会上毫无地位,处处吃亏。生为女身,便认为前世罪孽所致。你看连满清西太后那样如帝如天,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还要她承继的儿子光绪皇帝喊她做“亲爸爸”,希望来世转身为男,又何况于乡村贫妇呢? 哑子伯伯原在我们故乡太平县乡下地名“岭下”一个村角居住,二十来岁上死了丈夫,帮人做些零工度日,因为她太穷,族里没人肯将儿子过继给她,孤零零地独自守着一间破屋,没有零工可做时,便搓点麻索卖给人去“纳鞋底”。后因乡间连岁歉收,人家零工都省下不雇,她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想起我祖父在浙江兰溪县当县官,便投奔来到我们的家。她自述由我们“岭下”的乡村,走旱路由衢州入浙境,那一段行程倒是很悲壮的。这十几天的旱路,轿儿车儿可以不坐,饭总要吃,店总要歇的吧?她却想出个极省钱的旅行方法:炒了几升米、豆,磨成粉,装了满满一布袋,连同几件换洗衣服背在肩上,放开脚便出发,第一天一口气走了七十里,到了青阳县境,天黑了投宿小客店,讨口冷开水吃了一掬米粉,讨条长板凳屋檐下躺了一夜,次日送给店家几文小钱算是宿费,又上路赶她的旅程。以后一日或走五六十里,遇天阴下雨则二三十里,走了十几天,一口饭没有吃,只花了二三百文歇店钱,居然寻到了兰溪县署。 我们徽州一带地瘠民贫,人民耐劳吃苦,冒险犯难,向外面去找生活,开辟新天地,往往都有这种精神。但哑子伯伯是个女人,更为难得。后来胡适之先生对我说徽州荞麦饼故事,称之为“徽宝”,我想哑子伯伯的炒米粉也可以宝称之了。哑子伯伯到兰溪县署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看去倒像有五十几岁,一头蓬松的黄发,黑瘦的脸儿布满了皱纹,一方面实是为走路辛苦,一方面也由平日吃南瓜啃菜根度日,营养不良的缘故。在我家养息数月,面貌才丰腴起来,可是颜色还是黑。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个矮矮的个儿,两只黄鱼脚,走路飞快,无怪她能步行千里,做起事来也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又会说会笑,一张嘴很甜,做人也勤谨,我们一家大小都欢喜她。祖母对她的毛遂自荐,突如其来,开始颇为讨厌,恨不得打发几个钱让她回去,后来见她并不是吃闲饭的,才让她在县署里安下身来。 县署“上房”最后处有几间小土屋,本来预备放置粗笨不用家具,祖母叫人清理出一间来,算哑子伯伯的卧室。她每天洗衣扫地例行公事一完毕,祖母便要她搓麻索,一天总要搓上几斤。一家纳鞋底用不完,便结成一束一束装进布袋,挂在空楼梁上以备他日之需。祖母是勤俭人,从来不许下人闲空,所以哑子伯伯搓麻索常常搓到深更半夜。
一盏菜油灯点在桌上,哑子伯伯在那一团昏暗光晕里露出一只大腿,从身边一只粗陶钵里,掂出水浸过的麻片,放在光腿上来搓。这是她的本行,自幼干惯,手法极其熟练,搓出来的麻索,根根粗细一律,又光又结实,现在想来,倒有点像机器制品哩。我们想学却无如何学不像,白白糟蹋许多麻片。哑子伯伯常笑着说:“小小姐,放下吧,这不是你们干的事,麻片耗费太多,老太太要怪我的呀。”照宗族行辈,哑子伯伯应唤我祖母为婶娘,但以贫富之殊,她只好以下人自居,唤她做太太,唤我们为小姐,不过她唤我们名字的时候居多。或者,她见我们不肯听话,尽捣乱,便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们代我搓,说是想帮忙,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算了,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安安静静坐着,我说个‘古听’给你听,好吗?”哑子伯伯会讲故事,当时我们只叫做“讲古听”,母亲当孩子太吵闹时,便叫哑子伯伯快领我们去,讲个“古听”给我们听。有时便把我们一齐赶到哑伯伯那间小屋里去听她的“古听”,果然颇能收绥静之效。我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哑子伯伯坐下,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不乖也变乖了。不过男孩子前面书房功课紧,不能常到上房,于是“听古听”的乐趣,往往由我们几个女孩独享。
作者简介
苏雪林,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天婴、杜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