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用生命吟唱的不老诗心(李云峰)
作品欣赏
一颗用生命吟唱的不老诗心
作者简介
——诗人文超万和他的微型诗
与文超万老先生的结识,是在2009年夏天垣曲县文联为他组织的诗作新著《多梦的黄土多情的水》座谈研讨会上。当得知当时已经七十岁高龄的他,是在患病后落下半身不遂残疾的情况下,以难以想象的超凡毅力,用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创作出那三百多首作品,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敬意。
但是在此之前,文老师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了,这绝非惯常的虚辞。
因为我的老领导、知名作家、运城市文联原主席王西兰先生对他非常了解。1999年在组织征集、主编出版《建国50年运城文学艺术作品选》“诗歌卷”的时候,虽然按编辑要求,只收录一直在运城工作生活的作家作品,但是王主席在和编辑人员聊起运城在外的作家时,特别提到了诗人文超万老先生,并脱口说出诗人的一句名言:“我恨不得给诗磕个头!”王主席甚至还记起他的一句写矿山姑娘的诗来:“采矿数字,和她身后的辫子一样长……”这可是几十年后啊,足见诗人个性鲜明、与众不同的艺术意象,给王主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是我就知道了对诗歌如此顶礼膜拜的文超万老先生,并从王主席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关于文先生的文名:一位1970年代前后在山西省文坛就非常有名气的诗人、剧作家、歌词作家文超万,出版过戏剧作品集《荒洪岁月》,诗集《北方的山·北方的河》,发表过歌词十余首,文学理论文章二十余万字。其中歌词《我给总理扎花圈》,由著名音乐家郭兰英演唱,不但是传唱一时的名曲,还被选为毛主席纪念堂奠基仪式上两首歌曲之一;剧本《青山春水》获山西省调演一等奖;诗歌《青春宣言》,获全国诗歌创作二等奖;诗歌《给太阳、给月亮》获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
因为这些作品大多属于那个年代,几乎都没有机会阅读,所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应该是他另一个层面的大名:耿介本真的做人品性。
还是听来的,大约是因为不满不尊重作家创作劳动成就、教条地按照一些条条框框、不尽客观公道的职称评定政策,个性刚强、不平则鸣的文老先生不但不服气,而且做出非常之举,竟愤然撂下铁饭碗,中断了文学创作,回乡干起了企业,令多少人为他惋惜啊!后来他的堂侄文宏宾在为农业学大寨时期的昔阳风云人物张福元作传时,很偶然地从史掌元、王艾仁等昔阳文人和领导口中了解到,当地的文人当时都很崇拜他的超万伯伯,视为偶像,这令侄子非常惊讶。
及至晚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剥夺了他继续自如行走打拼的权利。而另一件大事,因小浪底水库建设将他的故乡安窝村淹没了,这种情感与精神再也无从安放的生命之根的淹没,用诗人潞潞的话说:“诗人的家被淹进黄河的波涛里,炊烟和山路断了,连着母亲的脐带断了。这是对诗人满腔乡情的沉痛打击,足以使一个离家归来的游子绝望。”然而令潞潞和许多关注他的文朋诗友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失去家园的锥心之痛,唤醒了诗人因病痛折磨而沉寂的心。他以残老之躯重操诗笔,恢复了停止二十余年的创作,用真挚的情感抒发自己热爱故乡、怀念故乡的依依之情。”
如此,就有了大病初愈之后奋力笔耕的成果之一《多梦的黄土多情的水》。通读全篇,可以感受到作者痛失家园后浓烈思乡之情的宣泄与沉吟,于是就吟唱出了“乡愁”、“乡土”、“乡情”、“乡亲”、“乡怨”、“乡殇”、“乡恋”、“乡思”八部情义绵长的故乡交响乐章。
诗人在《重返故里》诗前按有这样的题记:“原来我是这里的居民,今天是远道而来的游客。在这深深的水晶宫里,有生我养我的故里。”也正是那一首首浓的化不开的乡情感染着我、打动着我,从此我们就成了文学忘年交。
我应邀去垣曲文联和作家作者们进行文学座谈,因身体原因不能亲临现场的文老先生,特意让作家王玉峰转告我,他非常支持这种下基层联系作者的举动。座谈会结束后,我和玉峰兄一起前去拜望坐在轮椅上面对着电脑写作的老先生,听他和老伴描述着如何克服记忆力衰退的困扰,几乎每天都要重新认识键盘位置和字母,然后开始操练“一指禅功”,经营在三个不同文学网站上开辟的作品页面,或贴出新诗作,或与文友们交流对话,激活自己不老的诗情与深邃的哲思。最让我惊喜的,是他针对自身体力记忆力不支、敲击键盘吃力等局限,也有感于网络阅读的快捷特点,选择了新时兴起来的一种诗体——三句短诗,作为自己新追求的诗作形式,勤奋笔耕,佳作频出,而且已经在文学网站上引起广泛的关注,拥趸者众多:
《充沛》:忙着锻炼 忙着/写诗 哪有时间/慢慢去老
《写在2014的最后一夜》:又一根白发落下 把夜/砸了个窟窿 快用/丝(诗)线 悄悄缝平。
《老教师》:粉笔的碎屑 舞成/满天风雪 雪下/藏一朵 无声的腊梅
《诗坛现况》:大都是些 软体/动物 即使殉难/也留不下 几根骨头
《写在国家公祭日》:日寇的炮弹皮当做/校钟 敲响的/不仅是华夏的噩梦
几首微型诗作,既让我读出了老先生与岁月抗争的顽强精神,也让我读出了老先生对生活的热爱与礼赞,对诗坛现状的清醒认识和辛辣针砭,更能读出这高度凝练、言简意赅、意蕴深刻、余味隽永的哲思境界。
我的目光移向书台上那尊雕塑家给他塑的半身塑像,特别传神,正如他给小儿子起的名字那样,一副多思的神情。正是这副思考者的神情,沉思出了这一首首需要慢慢品味、感悟与思辨的精粹之作。
一次和运城老诗人刘建政先生聊起运城有成就的诗人们,他就表达了对文超万老先生的敬佩之情,尤其欣赏患病后写的三句诗,觉得有诗味,更深刻,并顺口吟出一首来:“故乡不大地图上/针尖那么大动不动/扎得我心疼。”
我是侧重写文学评论的,但是很遗憾,也是时代的距离,还没有拜读过文老先生的评论文章,但是一首《诗坛现况》的一针见血,已让我领略到诗人理性的认知高度。后来在文友博客里面看到转文老先生的一段评价唐振良诗歌评论的帖子,又让我以管窥豹,见识到老先生率直犀利的评论风格,也明白了他的诗作深刻的缘由——一支笔感性地抒发,一支笔理性地批判:
古语有云: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在全国诗坛雄占重要位置的太行支队,是少不了像唐振良这样善于发现和培养千里马伯乐的。我陆续拜读过唐老师好几篇诗歌评论,受益非浅。他的诗评的最大优点是,站在人民大众的角度,以诗歌艺术特有的切入点,不张不扬,一是一,二是二地和读者探讨艺术的内涵,在当下诗歌鱼龙混杂、泥沙具下的时日,这种认真负责的科学严肃态度,是难能可贵的。它应该是我们太行诗界,乃至山西诗坛的看家宝。如果多几个,甚至有一批这样的伯乐,我省的诗歌,不愁长足进步。我没有读过秦歌老师的诗作,但读了这个诗评,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去年冬天,在太原儿子家里“避寒”的文老先生,得知我要去参加一个文学评论的培训,便打来电话,热情邀请去家里小坐。当我在海子边的儿童公园下车,逼窄的街道几乎没有改变,却让我找到了老太原的亲切感。这亲切感,一如记忆里面文老先生的亲切感。于是,在这样的亲切感的包裹当中,和文老先生老两口,还有两个儿子儿媳妇孙女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大家庭的午餐聚会,大儿子也武兄的精美厨艺,佐以醇厚的汾酒佳酿,不但让家宴更显丰盛,还弥漫着故乡的温情。和多思、雅丽这对媒体夫妻俩也是一见如故,谈兴甚浓,并且得到了不少编辑文学期刊的好建议。连文老先生开心得也不顾老伴的阻拦,喝了满满一杯美酒,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目光里充满了慈祥。
最后,文老先生取出最新出版的两本诗集《超低空飞翔(小诗集)》和《月光碎片(微型诗)》相赠,后一本正是他自创的三句诗作品结集。后来在候车室开始阅读,真的是意象、味道、意境和寓意俱佳。这样的表现形式,比马致远的小令名作《天净沙·秋思》的句子更加凝练,三言两语,一个意象挥之不去,一份深情让人沉陷:
《炊烟》:刚睡醒的村姑 留恋/昨夜的好梦/软绵绵 不想上蓝天
《中秋月》:故乡的老井 倒扣/在天上 湿了/普天下的眼眶
《忏悔》:拐弯处 小狗都要/撒一泡尿 记住回家的路/当年出走 何不学学小狗
《太阳》:它很大 光辉五洲普照/它又很小 躲在/露珠里微笑
《农民工》:远离窝巢的/鸟儿/到处为别人筑巢
而那些传达思考寓意的作品,又会让人忍不住想起卞之琳那首著名的四句哲理诗作《断章》来,让读者的思绪受到撞击、冲击和震撼,不可遏制地无限延展,多维度辐地射向思考的幽深奇崛之境,真的是具有思想力高度的诗作精魂,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老家书台上那尊文静多思的半身塑像来:
《王屋山》:王屋山 不高/有了愚公/就高了
《老年的味道》:就是儿孙/剩下/饭菜的味道
《延河水》:天旱无雨 赤地千里/把陕北那条小河引来吧/结一束 救命的小米
《无所谓》:离了马尿/照样涨河
《向日葵》:思想 一旦有了重量/对太阳 就不再/那么敏感了
我很认同文宏宾先生对伯伯诗作的一个思想境界层面的评价,那就是“他的诗文不仅有大家风度,更可贵的是字里行间所表现出的悲悯和善念,大有普渡众生的济世救生情怀。”而那些认为诗人的作品诗意浅白、语言过于直白者,是没有真正读懂。因为在诗人的笔下,那些土的掉渣渣的乡言土语,都在貌似没有技巧却将技巧运用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朴实表达当中,闪耀出思想与艺术的熠熠光辉。“如果读者没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深厚的人生阅历,以及对人生的深刻感悟,根本就不知道超万伯伯在说啥。”“因此,读超万伯伯深井一样的文字时,是需要追根溯源的,不然的话就可能读成顺口溜、大白话,甚至味同嚼蜡。那样的话,一个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老诗人的一片苦心可能就白费了。”
但是综观整部诗作集子,觉得诗人最为牵挂最化不开的情思,还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乡春夏秋冬、风花雪月、飞禽走兽驼载着的茶一样酽酒一样醇的绵长而悠远的乡恋与乡愁的梦里:
《尝诗》:乡土肥厚/拱出的诗苗儿/却瘦得可怜
《寄雪》:信封里 装一束瑞雪/你收到时 该是/沉甸甸的麦穗
《弯月》:一把镰刀 收割了/一茬茬庄稼/也收割了 一茬茬祖先
《麦壳》:薄薄的衣衫/裹着 肥胖的/夏天
《秋雨》:久旱逢雨 爷爷说/烟锅里 品出/馍馍的滋味
诗人的选题特别丰富,可谓信手拈来,都能赋予了它们诗的意境之美,颇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性。但是其中对母性这一伟大意象的塑造,我觉得透露出了诗人那颗赤子之心对母性的永恒依恋,这不也正是普天下所有人类和一切两性生命体对母性的永恒依恋吗?
《暑天素描》:奶奶 为了孙女扇凉/煽走暑热/煽不干 自己的汗珠
《炊烟》(之一):飘飘荡荡 母亲/轻拂衣袖 召回/天外的游子
《叫一声妈妈》:船载 车拉/为了喊这两个字/千山万岭齐跪下
《烧炕的母亲》:潮湿的埋怨/塞进炕洞 泪酸了/炕热了 心甜了
《媳妇》:我的衣服脏了/除了母亲 你不洗/谁敢偷偷去洗
不过我留意到,在厚厚的两本诗集当中,除了一篇后记提到生病的厄运,我只读到一首涉及这个话题的诗作,还取了一个非常乐观的题目——《病中寻乐》:
二十年前的一个黎明/病魔 破门而入/生生剁走 我的一半
这一半 扔进/深深的枯井/上天 已不可能/只好向下掘进
越掘越深——/掘出故乡的老坟/掘出爷爷的白骨/掘出祖宗的贫穷
怕是上不去了 只好/硬化成 一粒诗的火种/盼望谁来考古/再一次闪亮
由此,我当真感知到文老先生身体里面那颗强大的诗心、达观的精神世界,有诗评写道:“从六十八岁到七十八岁,他独自蜗居在一个小屋里,心灵却'生活在别处’。”这个别处,我想应该就是在境界的高处悲悯人生,在故乡的上空“超低空飞翔”,置身在灵魂的湖面惬意地打捞着那一斑一驳耀眼的“月光碎片”——微型诗篇……
大概当时是刚刚告辞的缘故,大概是两次拜望都有老伴不离左右、相扶相搀的情形印象深刻,当我翻开《超低空飞翔(小诗集)》,读到《老两口》这首诗,我的眼睛移不开了,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文老先生与老伴组合而成的全天下人心目当中共同的父母双亲的慈祥、仁厚、包容、博爱的可敬形象来:
他是她的天 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牛郎 她是他的织女
乏了 他是她的一杯茶/累了 她是他的一盅酒
下坡 她是他的拐棍/上坡 他是她的扶手
冷了 他是她的一盆火/冻了 她是他的厚被褥
饿了 他把恩爱挟进她的碗里/饥了 她把关怀舀进他的盘里
从此以后,每每想起文老先生,我就会打开这两本书,翻开扉页,仔细端详一番这“老两口”的温情;每次接听文老先生的电话,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向案头的两本诗集。因为我答应了文老先生,要在《河东文学》为他的微型诗做一个小辑,并配发一篇自己撰写的评论。只是今年单位事情过多,自己手头的写作任务也山一样沉重,竟然一拖再拖。直到接到文老先生的电话,说将要过八十大寿,想约我写一篇小文,好收入纪念文集,这才逼出了这样一篇文字来。但愿文老先生不见怪,虽然拖延了一些时日,但是这些文字在从太原回来的旅途当中,已经腹稿于心中了。或许是天意,选择让我此时成文,权作文学晚辈给一位文学前辈奉上的一份祝寿的拳拳心语吧。[2]
作者简介
李云峰,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运城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