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一回聲(王鼎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生一事一回聲》是中國當代作家王鼎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生一事一回聲
李昕先生是一位出版家。1982年大學畢業,好幾個窗口歡迎他進入社會,他選擇了國內的出版業,長期在編輯部門服務,他稱之為「做書」。《一生一事》是李昕先生的回憶錄,書名有個副標題——做書的日子。
那時,萬象復甦,從頭收拾中國文化,錦江春色來天地,這一步跨出去就是奼紫嫣紅,李先生的選擇得天時。他家住在北京,女朋友也在北京,父母之邦,首善之區,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常常在此歸納最初的因,演繹最後的果,他的選擇得地利。他家世代傳道授業,文化界人脈廣泛,他的決定得人和。
他在決定做編輯的時候,同時決定放棄留學,放棄從政,後來也放棄下海。他在回憶錄中說,出版業可以「傳承文化,傳播知識,啟迪思想,推動進步,啟迪改革」,「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於是,他「衣帶漸寬終不悔」:
198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4年。
1996,香港三聯書店,8年。
2005,北京三聯書店,9年。
2014,北京商務印書館,9年。
出版社培養作家,成就作家,我們視為文學的保姆。編輯部是出版社的心臟,守護作家,我們視為文學的儐相。人生、自然,是作家的上游,出版社是作家的下游。出版社又是國民素質的上游,關乎文運興衰,國家的軟實力,國家社會在國際上的能見度。
李先生說:「這四個出版機構,都是有歷史有傳統,品牌響亮,出好書、出精品的,這是我的幸運,因為做編輯需要有一個好平台,好的平台可以給編輯帶來更多的資源,創造更多成功的機會。」謙謙君子,將一生成就歸功於客觀環境,他說的也是實話,古人遺訓:「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
說到李先生「做書」,我感覺讀後感永遠不能代表原著。做書的前鋒是編輯,編輯並非僅僅是出版社的一個職員而已,他好比醫院的醫生,學校的教師,樂團的演奏者,是一種精英集合。聽聽醫生的名字,你就知道那是一家什麼樣的醫院,看看演奏者的名單,你就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樂團。
在出版業各部門中,只有編輯和作家有共同語言。自然而然,編輯成為作家和出版社之間的唯一聯繫,他代表出版社,他疏忽懶惰就是出版社疏忽懶惰,他傲慢就是出版社傲慢。反過來說,他的一切優點也都是出版社的優點。出版社要依靠責任編輯一點一點與作家建立共信,可以說關係到作家的向心離心,出版業的榮枯興衰。一流的出版社也要靠一流的編輯對外體現,對內奉獻。李先生對四大出版社的稱道,強調了客觀條件的重要,他的成就,除了客觀的條件,還得有主觀的條件:專一與有恆。「一生」有恆,「一事」專一,書名含蓄,語重心長。
《一生一事》由香港三聯書店於2022年12月出版。書中估計,1982年到2022年,李先生在工作崗位上參與選題出版的書超過一千種,擔任終審的書兩千五百種,共約五億字,除了開會出差睡眠,就是看書。他何以能夠不厭倦不疲勞呢?原來做書有一個完整的工序,並不只是排版印刷裝訂而已,「書」的內容來自人生和自然,它在成為物質之前已經存乎天地之間,這個蒼冥中的「書」進入作者腦中化為形象符號,再由作者腦中移到紙上成為文字。出版業把沒有形體的書製作成書店裡有形體的書,店裡的書又變成讀者胸中之書,「啟迪人們的思想,認識現實,改造現實,促進社會的進步」,功同造化,這是又把書還諸天地了。做書的人置身於這個大循環之中,海天有盡,我願無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就樂此不疲了。
俗話說「買金的遇不到賣金的」,李先生不講「遇」,他講「找」。買金的一定可以找到賣金的,訪書如訪賢,惟恐交臂失之,不要「左顧右盼,三心二意,挑肥揀瘦」。清朝有個戴名世,他說自己胸中有百卷書,等待有人誘而出之,李昕先生於無書處見書,「誘而出之」得心應手,買金的發現金礦,幫助賣金的人開採,既是名人軼事,也是文林趣談。
李昕總編有四大出版社的閱歷,40年的編輯經驗,體制內和體制外兩大潮流激盪,周旋於中國當代文化界精英之間,五億字書稿經手過眼,讀萬卷書、窮千里目,底氣極厚,全書五百多頁,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這本書並不深奧。全部用大白話寫成,淺顯流暢,如清水由地下深層噴出,亭亭如蓋,晶瑩透明。語言老嫗能解,內蘊雖宿儒不能窮究,所謂厚積薄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社交範圍內有30位朋友看過這本書,封面設計首先得到讚賞,認為創意十足,淡雅而能奪目,難得。書雖厚,拿在手中輕軟舒適,裝訂得如蝴蝶展翅,可以平攤在桌上,不像砧板上鯉魚打挺。內容方面,眾文友認為李昕總編對人誠懇,對書尊重,著作人能得一遇,可以稱幸。有人說李先生得天時地利人和,成為出版界佼佼者,他寫回憶錄不貪天之功,不貪人之功,對一同工作的編輯不吝稱揚,令人感動。有人說做書在想象中為一枯燥工作,李先生寫來豁然開朗,活潑有趣。他在工作中有至樂,不可言傳,筆墨中見性情,讀者有心,得之於言外。
有人說,這本書記下當代文化界許多名人的趣事軼聞,有張力,見性情,給人生增添調味劑,可讀。一位書店老闆說,此書將自己的寶貴經驗傾囊相授,可以當作出版手冊,恨不能在十年前讀到。有人說李昕總編這本書可稱為好書導覽,他對自己經手做成的書往往有幾句雋永有味的評點,令人對那些書心嚮往之,世上有這麼多好書,我們應該看卻沒有看過,恨不得都買來摸幾下翻一翻才甘心。
還有人從大處着眼,認為《一生一事》全書的重點是人生修養。出版圖書是為了大眾還是為了精英?前者追求普及,後者追求提高。出版是商業還是志業?前者服從成本利潤,後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還有,發揚傳統還是鼓勵創新?李先生奉公守法,通權達變,為雙方設想,秉中道而行。或力排眾議,或從善如流,不爭功,不諉過,有擔當,有溫度。李昕之所以為李昕,借用畫家高更的話:「世上有兩種美,一種來自人類天性中的靈性,一種來自後天的學問。」所謂後天的那一部分,盡在《一生一事》之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