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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自《史記·卷七十七·魏公子列傳第十七》。魏公子即信陵君,名魏無忌(?-前243),魏昭王少子,魏安釐王的異母弟,戰國時期魏國著名的軍事家。因被封於信陵(今河南寧陵縣),所以後世皆稱其為信陵君,與楚國的春申君黃歇、齊國的孟嘗君田文和趙國的平原君趙勝並稱戰國四公子,且為四君子之首。
原文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硃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硃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請之,硃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硃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硃亥。硃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硃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籣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原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
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賓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
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為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為樂飲者四歲,竟病酒而卒。其歲,魏安釐王亦薨。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也。
信陵下士,鄰國相傾。以公子故,不敢加兵。頗知硃亥,盡禮侯嬴。遂卻晉鄙,終辭趙城。毛、薛見重,萬古希聲。
譯文
魏公子叫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厘王的異母弟弟。昭王去世後,安厘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當時范睢從魏國逃出到秦國任秦相,因為怨恨魏相魏齊屈打自己幾乎致死 的緣故,就派秦軍圍攻大梁,擊敗了魏國駐紮在華陽的部隊,使魏將芒卯戰敗而逃。魏王和公子對這件事十分焦慮。
公子的為人仁愛寬厚禮賢下士,士人無論有無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謙恭有禮地同他們交往,從來不敢因為自己富貴而輕慢士人。因此方圓幾千里的士人都爭相歸附於他,招來食客三千人。當時,諸侯各國因公子賢德,賓客眾多,連續十幾年不敢動兵謀犯魏國。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邊邊境傳來警報,說「趙國發兵進犯,將進入邊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公子勸阻魏王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可是魏王驚恐,心思全沒放在下棋上。過了一會兒,又從北邊傳來消息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魏王聽後大感驚詫,問道:「公子是怎麼知道的?」公子回答說:「我的食客中有個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趙王的秘密,趙王有什麼行動,他就會立即報告我,我因此知道這件事。」從此以後,魏王畏懼公子賢能,不敢任用公子處理國家大事。
魏國有個隱士叫侯嬴,已經七十歲了,家境貧寒,是大梁城東門的看門人。公子聽說了這個人,就派人去拜見,並想送給他一份厚禮。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說:「我幾十年來修養品德,堅持操守,終究不能因我看門貧困的緣故而接受公子的財禮。」公子於是就大擺酒席,宴飲賓客。大家來齊坐定之後,公子就帶着車馬以及隨從人員,空出車子上的左位,親自到東城門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帽,就徑直上了車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貴座位,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想藉此觀察一下公子的態度。可是公子手握馬韁繩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對公子說:「我有個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場,希望委屈一下車馬載我去拜訪他。」公子立即駕車前往進入街市,侯先生下車去會見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縫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裡,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時暗暗地觀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悅。在這個時候,魏國的將軍、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貴賓坐滿堂上,正等着公子舉杯開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韁繩替侯先生駕車。公子的隨從人員都暗自責罵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終不變,才告別了朋友上了車。到家後,公子領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並向全體賓客讚揚地介紹了侯先生,滿堂賓客無不驚異。大家酒興正濃時, 公子站起來,走到侯先生面前舉杯為他祝壽。侯先生趁機對公子說:「今天我侯嬴為難公子也夠勁了。我只是個城東門抱門插關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車馬,親自在大庭廣眾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該再去拜訪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訪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聲,故意讓公子車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訪朋友來觀察公子,結果公子更加謙恭。街市上的人都以為我是小人,而認為公子是個高尚的人能禮賢下士啊。」在這次宴會散了後,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貴客。
侯先生對公子說:「我所拜訪的屠夫朱亥,是個賢能的人,只是人們都不了解他,所以隱沒在屠夫中罷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見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謝,公子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魏安厘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經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接着進兵圍攻邯鄲。公子的姐姐是趙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給魏王和公子送信來,向魏國請求救兵。魏王派將軍晉鄙帶領十萬之眾的部隊去救趙國。秦昭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就派使臣告誡魏王說:「我就要攻下趙國了,這只是早晚的事,諸侯中有誰敢救趙國的,拿下趙國後,一定調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晉鄙不要再進軍了,把軍隊留在鄴城紮營駐守,名義上是救趙國,實際上是採取兩面倒的策略來觀望形勢的發展。平原君使臣的車子連續不斷地到魏國來,頻頻告急,責備魏公子說:「我趙勝之所以自願依託魏國跟魏國聯姻結親,就是因為公子的道義高尚,能熱心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如今邯鄲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國,可是魏國救兵至今不來,公子能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又表現在哪裡!再說公子即使不把我趙勝看在眼裡,拋棄我讓我投降秦國,難道就不可憐你的姐姐嗎?」公子為這件事憂慮萬分,屢次請求魏王趕快出兵,又讓賓客辯士們千方百計地勸說魏王。魏王由於害怕秦國,始終不肯聽從公子的意見。公子估計終究不能徵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決計不能自己活着而讓趙國滅亡,於是請來賓客,湊集了戰車一百多輛,打算帶着賓客趕到 戰場上去同秦軍拼一死命,與趙國人一起死難。
公子帶着車隊走過東門時,去見侯先生,把打算同秦軍拼一死命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侯先生。然後向侯先生訣別準備上路,行前侯先生說:「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隨行。」公子走了幾里路,心裡不痛快,自語道:「我對待侯先生算是夠周到的了,天下無人不曉,如今我將要死難可是侯先生竟沒有一言半語來送我,我難道對待他有閃失嗎?」於是又趕着車子返回來,想問問侯先生。侯先生一見公子便笑着說:「我本來就知道公子會回來的。」又接着說:「公子好客愛士,聞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難,想要去到秦的軍隊(同他作戰)就像把肉扔給飢餓的老虎,有什麼作用呢?如果這樣的話,還用我們這些賓客幹什麼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惱恨我會返回來的。」公子連着兩次向侯先生拜禮,進而問對策。侯先生就讓旁人離開,同公子秘密交談,說:「我聽說晉鄙的兵符經常放在魏王的臥室內,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寵愛,她出入魏王的臥室很隨便,只要盡力是能偷出兵符來的。我還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殺死,如姬報仇雪恨的心志積蓄了三年之久,從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為如姬報仇,但沒能如願。為此,如姬曾對公子哭訴,公子派門客斬了那個仇人的頭,恭敬地獻給如姬。如姬要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辭的,只是沒有行動的機會罷了。公子果真一開口請求如姬幫忙,如姬必定答應,那麼就能得到虎符而奪了晉鄙的軍權,北邊可救趙國,西邊能抵禦秦國,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啊。」公子聽從了侯嬴的計策,請求如姬幫忙。如姬果然盜出晉鄙的兵符交給了公子。
公子拿到了兵符準備上路,侯先生說:「將帥在外作戰時,有機斷處置的權力,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有利於國家。公子到那裡即使兩符相合,驗明無誤,可是晉鄙仍不交給公子兵權反而再請示魏王,那麼事情就危險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這個人是個大力士。如果晉鄙聽從,那是再好不過了;如果他不聽從,可以讓朱亥擊殺他。」公子聽了這些話後,便哭了。侯先生見狀便問道:「公子害怕死呀?為什麼哭呢?」公子回答說:「晉鄙是魏國勇猛強悍、富有經驗的老將,我去他那裡恐怕他不會聽從命令,必定要殺死他,因此我難過地哭了,哪裡是怕死呢?」於是公子去請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說:「我只是個市場上擊刀殺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門問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謝您,是因為我認為小禮小節沒什麼用處。如今公子有了急難,這就是我為公子殺身效命的時候了。」就與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辭行。侯先生說:「我本應隨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餘力不足不能成行。請允許我計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達晉鄙軍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頸而死,來表達我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於是上路出發。
到了鄴城,公子拿出兵符假傳魏王命令代替晉鄙擔任將領。晉鄙合了兵符,驗證無誤,但還是懷疑這件事,就舉着手盯着公子說:「如今我統帥着十萬之眾的大軍,駐紮在邊境上,這是關係到國家命運的重任,今天你隻身一人來代替我,這是怎麼回事呢?」正要拒絕接受命令。這時朱亥取出藏在衣袖裡的四十斤鐵椎,一椎擊死了晉鄙,公子於是統帥了晉鄙的軍隊。然後整頓部隊,向軍中下令說:「父子都在軍隊裡的,父親回家;兄弟同在軍隊裡的,長兄回家;沒有兄弟的獨生子,回家去奉養雙親。」經過整頓選拔,得到精兵八萬人。開跋前線攻擊秦軍。秦軍解圍撤離而去,於是邯鄲得救,保住了趙國。趙王和平原君到郊界來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滿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趙王連着兩次拜謝說:「自古以來的賢人沒有一個趕上公子的。」在這個時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別人相比了。公子與侯先生訣別之後,在到達鄴城軍營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頸而死。
魏王惱怒公子盜出了他的兵符,假傳君令擊殺晉鄙,這一點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軍拯救趙國之後,就讓部將帶着部隊返回魏國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門客就留在了趙國。趙孝成王感激公子假託君命奪取晉鄙軍權從而保住了趙國這一義舉,就與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賞給公子。公子聽到這個消息後,產生了驕傲自大的情緒,露出了居功自滿的神色。門客中有個人勸說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記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記的。別人對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記;公子對別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況且假託魏王命令,奪取晉鄙兵權去救趙國,這對趙國來說算是有功勞了,但對魏國來說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卻因此自以為有功,覺得了不起,我私下認為公子實在不應該。」公子聽後,立刻責備自己,好像無地自容一樣。趙國召開盛大歡迎宴會,趙王打掃了殿堂台階,親自到門口迎接貴客,並執行主人的禮節,領着公子走進殿堂的西邊台階。公子則側着身子走一再推辭謙讓,並主動從東邊的台階升堂。宴會上,公子稱說自己有罪,對不起魏國,於趙國也無功勞可言。趙王陪着公子飲酒直到傍晚,始終不好意思開口談封獻五座城邑的事,因為公子總是在謙讓自責。公子終於留在了趙國。趙王把鄗(hao,耗)邑封賞給公子,這時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還給公子。公子仍留在趙國。
公子聽說趙國有兩個有才有德而沒有從政的人,一個是毛公藏身於賭徒中,一個是薛公藏身在酒店裡,公子很想見見這兩個人,可是這兩個人躲了起來不肯見公子。公子打聽到他們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這兩個交往,彼此都以相識為樂事,很是高興。平原君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對他的夫人說:「當初我聽說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個舉世無雙的大賢人,如今我聽說他竟然胡來,跟那伙賭徒、酒店夥計交往,公子只是個無知妄為的人罷了。」平原君的夫人把這些話告訴了公子。公子聽後就向夫人告辭準備離開這裡,說:「以前我聽說平原君賢德,所以背棄魏王而救趙國,滿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現在才知道平原君與人交往,只是顯示富貴的豪放舉動罷了,他不是求取賢士人才啊。我從在大梁時,就常常聽說這兩個人賢能有才,到了趙國,我惟恐不能見到他們。拿我這個人跟他們交往,還怕他們不要我呢,現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們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這個人不值得結交。」於是就整理行裝準備離去。夫人把公子的話全都告訴了平原君,平原君聽了自感慚愧便去向公子脫帽謝罪,堅決地把公子挽留下來。平原君門下的賓客們聽到這件事,有一半人離開了平原君歸附於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歸附在他的門下。公子的為人使平原君的賓客仰慕而盡都到公子的門下來。
公子留在趙國十年不回魏國。秦國聽說公子留在趙國,就日夜不停地發兵向東進攻魏國。魏王為此事焦慮萬分,就派使臣去請公子回國。公子仍擔心魏王惱怒自己,就告誡門下賓客說:「有敢替魏王使臣通報傳達的,處死。」由於賓客們都是背棄魏國來到趙國的,所以沒誰敢勸公子回魏國。這時,毛公和薛公兩人去見公子說:「公子所以在趙國受到尊重,名揚諸侯,只是因為有魏國的存在啊。現在秦國進攻魏國,魏國危急而公子毫不顧念,假使秦國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廟夷平,公子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呢?」話還沒說完,公子臉色立即變了,囑咐車夫趕快套車回去救魏國。
魏王見到公子,兩人不禁相對落淚,魏王把上將軍大印授給公子,公子便正式擔任了上將軍這個統帥軍隊的最高職務。
魏安厘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擔任上將軍職務一事通報給各個諸侯國。諸侯們得知公子擔任了上將軍,都各自調兵遣將救援魏國。公子率領五個諸侯國的軍隊在黃河以南地區把秦軍打得大敗,使秦將蒙驁敗逃。進而乘勝追擊直到函谷關,把秦軍壓在函谷關內,使他們不敢再出關。當時,公子的聲威震動天下,各諸侯國來的賓客都進獻兵法,公子把它們合在一起簽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擔憂公子將進一步威脅秦國,就使用了萬斤黃金到魏行賄,尋找晉鄙原來的那些門客,讓他們在魏王面前進讒言說:「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現在擔任魏國大將,諸侯國的將領都歸他指揮,諸侯們只知道魏國有個魏公子,不知道還有個魏王。公子也要乘這個時機決定稱王。諸侯們害怕公子的權勢聲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擁立他為王呢。」秦國又多次實行反間,利用在秦國的魏國間諜,假裝不知情地請他們向公子祝賀問是否已經立為魏王了。魏王天天聽到這些毀謗公子的話,不能不信以為真,後來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擔任上將軍。公子自己明知這是又一次因毀謗而被廢黜,於是就推託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裡與賓客們通宵達旦地宴飲,痛飲烈性酒,常跟女人廝混,這樣日日夜夜尋歡作樂度過了四年,終於因飲酒無度患病死亡,這一年,魏安厘王也去世了。
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消息,就派蒙驁進攻魏國,攻占了二十座城邑,開始設立東郡。從此以後,秦國逐漸地像蠶食桑葉一樣侵占魏國領土,過了十八年便俘虜了魏王假,屠殺大梁軍民,毀掉了這座都城。
漢高祖當初地位低賤時,就多次聽別人說魏公子賢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後,每次經過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漢高祖十二年(前195),?他從擊敗叛將黥布的前線歸來,經過大梁時為公子安置了五戶人家,專門看守他的墳墓,讓他們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太史公說:我經過大梁廢墟時,曾尋訪那個所謂的夷門。原來夷門就是大梁城的東門。天下諸多公子中也確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夠交結那些隱沒在社會各個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結下層賤民為恥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聲遠遠超過諸侯,的確不是虛傳。因此,高祖每次經過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斷絕。
作品賞析
本傳中詳細地敘述了信陵君從保存魏國的目的出發,屈尊求賢,不恥下交的一系列活動,如駕車虛左親自迎接門役侯嬴於大庭廣眾之中,多次卑身拜訪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結交賭徒毛公、賣漿者薛公等;着重記寫了他在這些「岩穴隱者」的鼎力相助下,不顧個人安危,不謀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竊符救趙」和「卻秦存魏」的歷史大業。從而,歌頌了信陵君心系魏國,禮賢下士,救人於危難之中的思想品質。這也是本傳的主旨所在。誠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於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傳中以大量筆墨描寫了下層社會的幾個人物(也可以看作是附傳),特別是門役侯嬴,他身處市井心懷魏國,才智遠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說,信陵君在歷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竊符救趙」的壯舉而為人們所稱頌的話;那麼,門役侯嬴則是這幕壯舉的總導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這反映了司馬遷重視人民群眾力量的進步歷史觀。信陵君的結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廢黜,以致沉湎酒色,終因「病酒」而死。這既真實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點,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統治者嫉賢妒能,打擊忠良的醜惡行徑,可以說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某種帶有規律性的東西。
本篇突出描寫了信陵君魏公子無忌的形象,表現了他禮賢下士的品德,並記敘了他在侯贏、如姬、朱亥等人幫助下竊符救趙的壯舉。信陵君能不畏強暴,挺身而出,從大局考慮,不計個人生死,這種精神與當時「義不帝秦」的魯仲連一樣,是值得稱頌的。
需要注意的是,侯嬴為信陵君策劃竊符奪晉鄙兵事,不見於《戰國策》,亦不見於先秦的其他載籍,可能是大梁長老之逸聞,是司馬遷首次將它寫入史冊。
寫作特色
這是一篇出色的傳記文學作品。敘事精於選材,信陵君門客三千,才幹非凡,一生的活動千頭萬緒,作者着眼於突出傳旨,選擇了「竊符救趙」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作為敘事的中心,並圍繞這個中心組織材料,從而將其一生諸多方面的活動凝聚起來,既突出了信陵君的主要思想性格,又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面貌,使人們在人物的活動中看到歷史,在歷史的發展中了解人物,把人物、歷史都寫活了。刻畫人物性格,手法多樣,如刻畫信陵君禮賢下士的品格,有對人物言行心理的直接描繪,也有藉助周圍人物的對比烘托。細節描寫也相當成功,如寫晉鄙合符驗證後的懷疑心理時用「舉手視公子」幾個字加以刻畫,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把一位嚄宿將當時當地驚奇、自信、決不輕易交出兵權的神態活靈活現的呈現在讀者面前,可謂神來之筆。
通篇洋溢着作者對信陵君的敬慕、讚嘆和惋惜的感情,不獨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稱「公子」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謂「無限唱嘆,無限低徊」。茅坤說:「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傳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記鈔》)可算是知言了。司馬遷在這篇傳記中用了烘托對比的手法來表現人物。信陵君禮賢下士的品德,與侯贏、朱亥等人「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相互烘托,相得益彰。特色:本篇在情節結構的安排上,根據突出主題的需要,有詳有略。有時還採用設置懸念、前後呼應的手法。[1]
作品出處
本文出自《史記》。
《史記》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一部紀傳體史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與後來的《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史記》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與《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對後世史學和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後來歷代「正史」所傳承。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範。[2]
作者簡介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字子長,夏陽(在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出身史學世家,父親司馬談官至太史令。司馬遷繼承父親太史令的職位後,得以飽覽朝廷藏書,又隨漢武帝到各地巡遊,增長了見識;他同時開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親寫一部「名主賢君、忠臣死義之事」的通史的遺願。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上疏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被處以宮刑。受此大辱,司馬遷憤不欲生,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決心「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完成了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名著《史記》。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