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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該文是專記滑稽人物的類傳。此篇的主旨是頌揚淳于髡、優孟、優旃一類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爭勢利」的可貴精神,及其「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的非凡諷諫才能。

原文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不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韝鞠鯱,待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彫玉為棺,文梓為槨,楩楓豫章為題湊,發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衛其後,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柰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壠灶為槨,銅歷為棺,齎以姜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廕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Я飧養乳母。乳母上書曰:「某所有公田,原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已,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於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任其子為郎,又為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為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世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世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

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自以為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彊,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後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於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張儀、蘇秦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菑,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 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九皋,聲聞於天。』 。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於余哉!」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

建章宮後閤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原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後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 。原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武帝時,大將軍衛青者,衛後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衛將軍車,拜謁曰:「原白事。」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衛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於是衛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饑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為二千石,佩青緺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世。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當其貧困時,人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問之曰:「子當為王,欲安所置之?」對曰:「原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為置王。然關東國莫大於齊,可以為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

昔者,齊王使淳于髡獻鵠於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傷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武帝時,徵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衛卒僕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戶郎曰:「幸為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戶郎為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原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於殿下,有詔問之曰:「何於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為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持歸。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雲是當為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為治新繒綺縠衣,間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十餘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蓆,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 雲。」西門豹曰:「至為河伯娶婦時,原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皆曰:「諾。」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後。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復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復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鄉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柰之何?」欲復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

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

滑稽鴟夷,如脂如韋。敏捷之變,學不失詞。淳于索絕,趙國興師。楚優拒相,寢丘獲祠。偉哉方朔,三章紀之。

譯文

孔子說:「六經對於治理國家來講,作用是相同的。《禮》是用來規範人的生活方式的,《樂》是用來促進人們和諧團結的,《書》是用來記述往古事跡和典章制度的,《詩》是用來抒情達意的,《易》是用來窺探天地萬物的神奇變化的,《春秋》是用來通曉微言大義、衡量是非曲直的。」太史公說:「世上的道理廣闊無垠,難道不偉大麼!言談話語果能稍稍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紛擾的。」

淳于髡是齊國的一個入贅女婿。身高不足七尺,為人滑稽,能言善辯,屢次出使諸侯之國,從未受過屈辱。齊威王在位時,喜好說隱語,又好徹夜宴飲,逸樂無度,陶醉於飲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託給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縱,各國都來侵犯,國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間。齊王身邊近臣都不敢進諫。淳于髡用隱語來規勸諷諫齊威王,說:「都城中有隻大鳥,落在了大王的庭院裡,三年不飛又不叫,大王知道這隻鳥是怎麼一回事嗎?」齊威王說:「這隻鳥不飛則已,一飛就直衝雲霄;不叫則已,一叫就使人驚異。」於是就詔令全國七十二個縣的長官全來入朝奏事,獎賞一人,誅殺一人;又發兵禦敵,諸侯十分驚恐,都把侵占的土地歸還齊國。齊國的聲威竟維持達三十六年。這些話全記載在《田完世家》里。

齊威王八年(前371),楚國派遣大軍侵犯齊境。齊王派淳于髡出使趙國請求救兵,讓他攜帶禮物黃金百斤,駟馬車十輛。淳于髡仰天大笑,將系帽子的帶子都笑斷了。威王說:「先生是嫌禮物太少麼?」淳于髡說:「怎麼敢嫌少!」威王說:「那你笑,難道有什麼說辭嗎?」淳于髡說:「今天我從東邊來時,看到路旁有個祈禱田神的人,拿着一個豬蹄、一杯酒,祈禱說:『高地上收穫的穀物盛滿篝籠,低田裡收穫的莊稼裝滿車輛;五穀繁茂豐熟,米糧堆積滿倉。』我看見他拿的祭品很少,而所祈求的東西太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就把禮物增加到黃金千鎰、白璧十對、駟馬車百輛。淳于髡告辭起行,來到趙國。趙王撥給他十萬精兵、一千輛裹有皮革的戰車。楚國聽到這個消息,連夜退兵而去。

齊威王非常高興,在後宮設置酒肴,召見淳于髡,賜他酒喝。問他說:「先生能夠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說:「我喝一斗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威王說:「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麼能喝一石呢?能把這個道理說給我聽聽嗎?」淳于髡說:「大王當面賞酒給我,執法官站在旁邊,御史站在背後,我心驚膽戰,低頭伏地地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假如父母有尊貴的客人來家,我捲起袖子,躬着身子,奉酒敬客,客人不時賞我殘酒,屢次舉杯敬酒應酬,喝不到兩斗就醉了。假如朋友間交遊,好久不曾見面,忽然間相見了,高興地講述以往情事,傾吐衷腸,大約喝五六斗就醉了。至於鄉里之間的聚會,男女雜坐,彼此敬酒,沒有時間的限制,又作六博、投壺一類的遊戲,呼朋喚友,相邀成對,握手言歡不受處罰,眉目傳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環,背後有丟掉的髮簪,在這種時候,我最開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過兩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殘餘的酒併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雜在一起,杯盤雜亂不堪,堂屋裡的蠟燭已經熄滅,主人單留住我,而把別的客人送走,綾羅短襖的衣襟已經解開,略略聞到陣陣香味,這時我心裡最為高興,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說,酒喝得過多就容易出亂子,歡樂到極點就會發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這番話是說,無論什麼事情不可走向極端,到了極端就會衰敗。淳于髡以此來婉轉地勸說齊威王。威王說:「好。」於是,威王就停止了徹夜歡飲之事,並任用淳于髡為接待諸侯賓客的賓禮官。齊王宗室設置酒宴,淳于髡常常作陪。

在淳于髡之後一百多年,楚國出了個優孟。

優孟原是楚國的老歌舞藝人。他身高八尺,富有辯才,時常用說笑方式勸誡楚王。楚莊王時,他有一匹喜愛的馬,給它穿上華美的繡花衣服,養在富麗堂皇的屋子裡,睡在沒有帳幔的床上,用蜜餞的棗干來餵它。馬因為得肥胖病而死了,莊王派群臣給馬辦喪事,要用棺槨盛殮,依照大夫那樣的禮儀來葬埋死馬。左右近臣爭論此事,認為不可以這樣做。莊王下令說:「有誰再敢以葬馬的事來進諫,就處以死刑。」優孟聽到此事,走進殿門,仰天大哭。莊王吃驚地問他哭的原因。優孟說:「馬是大王所喜愛的,就憑楚國這樣強大的國家,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卻用大夫的禮儀來埋葬它,太薄待了,請用人君的禮儀來埋葬它。」莊王問:「那怎麼辦?」優孟回答說:「我請求用雕刻花紋的美玉做棺材,用細緻的梓木做套材,用楩、楓、豫、樟等名貴木材做護棺的木塊,派士兵給它挖掘墓穴,讓老人兒童背土築墳,齊國、趙國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韓國、魏國的使臣在後面護衛,建立祠廟,用牛羊豬祭祀,封給萬戶大邑來供奉。諸侯聽到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輕視人而看重馬了。」莊王說:「我的過錯竟到這種地步嗎?該怎麼辦呢?」優孟說:「請大王准許按埋葬畜牲的辦法來葬埋它:在地上堆個土灶當做套材,用大銅鍋當做棺材,用姜棗來調味,用香料來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腸中。」於是莊王派人把馬交給了主管宮中膳食的太官,不讓天下人長久傳揚此事。

楚國宰相孫叔敖知道優孟是位賢人,待他很好。孫叔敖患病臨終前,叮囑他的兒子說:「我死後,你一定很貧困。那時,你就去拜見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過了幾年,孫叔敖的兒子果然十分貧困,*賣柴為生。一次路上遇到優孟,就對優孟說:「我是孫叔敖的兒子。父親臨終前,囑咐我貧困時就去拜見優孟。」優孟說:「你不要到遠處去。」於是,他就立即縫製了孫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來,模仿孫叔敖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過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孫叔敖,連楚莊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來。楚莊王設置酒宴,優孟上前為莊王敬酒祝福。莊王大吃一驚,以為孫叔敖又復活了,想要讓他做楚相。優孟說:「請允許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日後再來就任楚相。」莊王答應了他。三日後,優孟又來見莊王。莊王問:「你妻子怎麼說的?」優孟說:「妻子說千萬別做楚相,楚相不值得做。像孫叔敖那樣地做楚相,忠正廉潔地治理楚國,楚王才得以稱霸。如今死了,他的兒子竟無立錐之地,貧困到每天*打柴謀生。如果要像孫叔敖那樣做楚相,還不如自殺。」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難以獲得食物。出外做官,自身貪髒卑鄙的,積有餘財,不顧廉恥。自己死後家室雖然富足,但又恐懼貪髒枉法,干非法之事,犯下大罪,自己被殺,家室也遭誅滅。貪官哪能做呢?想要做個清官,遵紀守法,忠於職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唉,清官又哪能做呢?像楚相孫叔敖,一生堅持廉潔的操守,現在妻兒老小卻貧困到*打柴為生。清官實在不值得做啊!」於是,莊王向優孟表示了歉意,當即召見孫叔敖的兒子,把寢丘這個四百戶之邑封給他,以供祭祀孫叔敖之用。自此之後,十年沒有斷絕。優孟的這種聰明才智,可以說是正得其宜,抓住了發揮的時機。

在優孟以後二百多年,秦國出了個優旃(zhān,沾)。

優旃是秦國的歌舞藝人,個子非常矮小。他擅長說笑話,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時,宮中設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階下執楯站崗的衛士都淋着雨,受着風寒。優旃看見了十分憐憫他們,對他們說:「你們想要休息麼?」衛士們都說:「非常希望。」優旃說:「如果我叫你們,你們要很快地答應我。」過了一會兒,宮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萬歲。優旃*近欄干旁大聲喊道:「衛士!」衛士答道:「有。」優旃說:「你們雖然長得高大,有什麼好處?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我雖然長得矮小,卻有幸在這裡休息。」於是,秦始皇准許衛士減半值班,輪流接替。

秦始皇曾經計議要擴大射獵的區域,東到函谷關,西到雍縣和陳倉。優旃說:「好。多養些禽獸在裡面,敵人從東面來侵犯,讓麋鹿用角去牴觸他們就足以應付了。」秦始皇聽了這話,就停止了擴大獵場的計劃。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塗飾城牆。優旃說:「好。皇上即使不講,我本來也要請您這樣做的。漆城牆雖然給百姓帶來愁苦和耗費,可是很美呀!城牆漆得漂漂亮亮的,敵人來了也爬不上來。要想成就這件事,塗漆倒是容易的,但是難辦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把漆過的城牆擱進去,使它陰乾。」於是二世皇帝笑了起來,因而取消了這個計劃。不久,二世皇帝被殺死,優旃歸順了漢朝,幾年後就死了。

太史公說: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因而模行天下。優孟搖頭歌唱,打柴為主的人因而受到封賞。優旃*近欄干大喊一聲,階下衛士因而得以減半值勤,輪流倒休。這些難道不都是偉大而可頌揚的麼!

褚少孫先生說:我有幸能因通曉經學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歡讀史傳雜說一類的書。不自量力,又寫了六章滑稽故事,編在太史公原著的後面。可供閱覽,擴充見聞,以便流傳給後代不怕絮煩的人瀏覽,以舒暢心胸,警醒聽聞,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則滑稽故事的後面。

漢武帝時,有個受寵愛的藝人姓郭,他發言講話雖然不合乎大道理,卻能使皇上聽了心情和悅。武帝年幼時,東武侯的母親曾經乳養過他,武帝長大後,就稱她為「大乳母」。大概每月入朝兩次。每次入朝的通報呈送進去,必有詔旨派寵愛的侍臣馬游卿拿五十匹綢絹賞給乳母,並備飲食供養乳母。乳母上書說:「某處有塊公田,希望撥借給我使用。」武帝說:「乳母想得到它嗎?」便把公田賜給了她。乳母所說的話,沒有不聽的。又下詔乳母所乘坐的車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在這個時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裡的子孫奴僕等人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當道攔截人家的車馬,搶奪別人的衣物。消息傳入朝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來制裁乳母。主管的官吏奏請把乳母一家遷移到邊疆去。武帝批准了。乳母理當進宮到武帝前面辭行。乳母先會見了郭舍人,為此而流淚。郭舍人說:「馬上進去面見辭行,快步退出,多回過身來望幾次皇帝。」乳母照他說的做了,面見武帝辭行,快步退出,屢屢轉過身來看武帝。郭舍人大聲罵乳母說:「啐!老婆子,為什麼不快點走!皇上已經長大了,難道還要等你餵奶才能活命麼?還轉身看什麼!」於是武帝可憐她,不禁悲傷起來,就下令制止,不准遷移乳母一家,還處罰了說乳母壞話的人。

漢武帝時,齊地有個人叫東方朔,因喜歡古代流傳下來的書籍,愛好儒家經術,廣泛地閱覽了諸子百家的書。東方朔剛到長安時,到公車府那裡上書給皇帝,共用了三千個木簡。公車府派兩個人一起來抬他的奏章,剛好抬得起來。武帝在宮內閱讀東方朔的奏章,需要停閱時,便在那裡劃個記號,讀了兩個月才讀完。武帝下令任命東方朔為郎官,他經常在皇上身邊侍奉。屢次叫他到跟前談話,武帝從未有過不高興的。武帝時常下詔賜他御前用飯。飯後,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懷裡帶走,把衣服都弄髒了。皇上屢次賜給他綢絹,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他專用這些賜來的錢財綢絹,娶長安城中年輕漂亮的女子為妻。大多娶過來一年光景便拋棄了,再娶一個。皇上所賞賜的錢財完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邊的侍臣有半數稱他為「瘋子」。武帝聽到了說:「假如東方朔當官行事沒有這些荒唐行為,你們哪能比得上他呢?」東方朔保舉他的兒子做郎官,又升為侍中的謁者,常常銜命奉使,公出辦事。一天東方朔從殿中經過,郎官們對他說:「人們都以為先生是位狂人。」東方朔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在朝廷里隱居的人。古時候的人,都是隱居在深山裡。」他時常坐在酒席中,酒喝得暢快時,就爬在地上唱道:「隱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馬門。宮殿裡可以隱居起來,保全自身,何必隱居在深山之中,茅舍裡面。」所謂金馬門,就是宦者衙署的門,大門旁邊有銅馬,所以叫做「金馬門」。

當時正值朝廷召集學宮裡的博士先生們參與議事,大家一同詰難東方朔說:「蘇秦、張儀偶然遇到大國的君主,就能居於卿相的地位,恩澤留傳後世。現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國御臣的方術,仰慕聖人立身處世的道理,熟習《詩》《書》和諸子百家的言論,不能一一例舉。又有文章著作,自以為天下無雙,就可以稱是見多識廣、聰敏才辯了。可是您竭盡全力、忠心耿耿地事奉聖明的皇帝,曠日持久,累積長達數十年,官銜不過是個侍郎,職位不過是個衛士,看來您還有不夠檢點的行為吧?這是什麼原因呢?」東方朔說:「這本來就不是你們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時是一個時代,現在是另一個時代,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張儀、蘇秦的時代,周朝十分衰敗,諸侯都不去朝見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奪取權勢,用軍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併為十二個諸侯國,勢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強大,失掉士人的就滅亡,所以對士人言聽計從,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譯留傳後代,子孫長享榮華。如今不是這樣。聖明的皇帝在上執掌朝政,恩澤遍及天下,諸侯歸順服從,威勢震懾四方,將四海之外的疆土連接成像坐席那樣的一片樂土,比倒放的盤盂還要安穩,天下統一,融為一體,凡有所舉動,都如同在手掌中轉動一下那樣輕而易舉。賢與不賢,憑什麼來辨別呢?當今因天下廣大,士民眾多,竭盡精力,奔走遊說,就如輻條湊集到車轂一樣,競相集中到京城裡向朝庭獻計獻策的人,數也數不清。儘管竭力仰慕道義,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連進身的門路也找不到。假使張儀、蘇秦和我同生在當今時代,他們連一個掌管舊制舊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麼敢期望做常侍郎呢?古書上說:『天下沒有災害,即使有聖人,也沒有地方施展他的才華;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賢人,也沒有地方建立他的功業。』所以說,時代不同,事情也就隨之而有所變化。儘管如此,怎麼可以不努力去修養自身呢?《詩》說:『在宮內敲鐘,聲音可以傳到外面。』『鶴在遙遠的水澤深處鳴叫,聲音可以傳到天上。』如果能夠修養自身,還擔憂什麼不能獲得榮耀!齊太公親身實行仁義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張,封在齊國,其思想影響留傳七百年而不斷絕。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學問,推行自己的主張,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隱士,一時雖然不被任用,卻能超然自立,孑然獨處,遠觀許由,近看接輿,智謀如同范蠡,忠誠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卻寡朋少侶,這本來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們為什麼對我有疑慮呢?」於是那些先生們一聲不響,無話回答了。

建章宮後閣的雙重欄杆中,有一隻動物跑出來,它的形狀像麋鹿。消息傳到宮中,武帝親自到那裡觀看。問身邊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曉經學的人,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它是什麼動物。下詔叫東方朔來看。東方朔說:「我知道這個東西,請賜給我美酒好飯讓我飽餐一頓,我才說。」武帝說:「可以。」吃過酒飯,東方朔又說:「某處有公田、魚池和葦塘好幾頃,陛下賞賜給我,我才說。」武帝說:「可以。」於是東方朔才肯說道:「這是叫騶牙的動物。遠方當有前來投誠的事,因而騶牙便先出現。它的牙齒前後一樣,大小相等而沒有大牙,所以叫它騶牙。」後來過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帶領十萬人來歸降漢朝。武帝於是又賞賜東方朔很多錢財。

到了晚年。東方朔臨終時,規勸武帝說:「《詩經》上說『飛來飛去的蒼蠅,落在籬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聽信讒言。』『讒言沒有止境,四方鄰國不得安寧。』希望陛下遠離巧言諂媚的人,斥退他們的讒言。」武帝說:「如今回過頭來看東方朔,僅僅是善於言談嗎?」對此感到驚奇。過了不久,東方朔果然病死了。古書上說:「鳥到臨死時,它的叫聲特別悲哀;人到臨終時,它的言語非常善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漢武帝時,大將軍衛青是衛皇后的哥哥,被封為長平侯。他帶領軍隊出擊匈奴,追到余吾水邊才返回,斬殺大量敵兵,捕獲許多俘虜,立下戰功,勝利歸來,武帝下令賞賜黃金千斤。大將軍從宮門出來,齊地人東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車府候差,當道攔住衛將軍的車馬,拜見說:「有事稟告大將軍。」衛將軍停在車前,東郭先生*在車旁說:「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寵愛,家裡貧困。如今將軍獲得黃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給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興。這就是所謂巧妙而便捷的計策啊。」衛將軍感謝他說:「先生幸虧把這便捷的計策告訴我,一定遵從指教。」於是衛將軍就用五百斤黃金作為給王夫人父母的贈禮。王夫人將此事告訴了武帝。武帝說:「大將軍不懂得做這件事。」問衛青從哪裡得來的計策,回答說:「從候差的東郭先生那裡得來的。」於是下令召見東郭先生,任命他為郡都尉。東郭先生長期在公車府候差,貧困饑寒,衣服破舊,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有面無底,腳全都踩在地上。過路人嘲笑他,東郭先生回答他們說:「誰能穿鞋走在雪地里,讓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腳呢?」等到他被任命為俸祿二千石的官,佩帶着青綬,走出宮門,去辭謝他的主人時,舊時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為他餞行。一路榮華顯耀,名揚當代。這就是所謂的身穿粗布衣服,懷裡卻揣着珍寶的人。當他貧困時,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顯貴時,就爭着去依附他。俗話說:「相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馬,相士因其外貌貧困而漏失人才。」難道說的就是這種情景嗎?

王夫人病重,皇上親自探望,問她說:「你的兒子應當封為王,你要封他在哪裡呢?」回答說:「希望封在洛陽。」皇上說:「不行。洛陽有兵器庫、大糧倉,又位於交通關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從先帝以來,相傳不在洛陽一帶封王。不過關東一帶的封國,沒有比齊國更大的,可以封他為齊王。」王夫人用手拍着頭,口呼:「太幸運了」。王夫人死後,就稱為「齊王太后逝世」。

從前,齊王派淳于髡去楚國進獻黃鵠。出了都城門,中途那隻黃鵠飛走了,他只好托着空籠子,編造了一篇假話,前去拜見楚王說:「齊王派我來進獻黃鵠,從水上經過,不忍心黃鵠干竭,放出讓它喝水,不料離開我飛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擔心別人非議大王因為鳥獸的緣故致使士人自殺。黃鵠是羽毛類的東西,相似的很多,我想買一個相似的來代替,這既不誠實,又欺騙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別的國家去,又痛心齊楚兩國君主之間的通使由此斷絕。所以前來服罪,向大王叩頭,請求責罰。」楚王說:「很好,齊王竟有這樣忠信的人。」用厚禮賞賜淳于髡,財物比進獻黃鵠多一倍。

漢武帝時,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宮。有個執掌文書的府吏王先生,自動請求與太守一同前往,說:「我會對您有好處。」太守答應了他。太守府中的許多府吏、功曹稟告說:「王先生愛喝酒,閒話多,務實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說:「王先生想要去,不好違背他的意願。」於是就和他一同去了。來到宮門外,在宮府門待命。王先生只顧揣着錢買酒,與衛隊長官敘飲,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宮拜見皇上。王先生對守門郎官說:「請替我呼喚我們太守到宮門口來,跟他遠遠地講幾句話。」守門郎官替他去呼喚太守。太守出來,看見了王先生。王先生說:「皇上假如問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裡沒有盜賊,您對答些什麼呢?」太守回答說:「選擇賢能的人,按照他們的能力分別任用,獎賞才能超群的,處罰不圖上進的。」王先生說:這樣對答是自己稱頌自己,自己誇耀功勞,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說: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發生的作用。」太守說:「好吧。」太守被召進宮中,走到殿下,有詔令問他說:「你是怎麼治理北海郡,使盜賊不敢泛起的?」太守叩頭回答說:「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發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說:「啊呀!那裡學得長者的言語而稱頌起來?何處聽來的?」太守回答說:「是文學卒史教給的。」武帝說:「他現在何處?」太守回答說:「在宮府門外。」武帝下詔召見,任命王先生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書上說:「美好的言辭可以出賣,高貴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贈人,小人以錢財送人。」

魏文侯的時候,西門豹做鄴縣令。西門豹到了鄴縣,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詢問民間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說:「苦於給河神娶媳婦,因為這個緣故弄得貧困。」西門豹問其原因,回答說:「鄴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徵收賦稅,收取他們的錢達數百萬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萬為河神娶媳婦,再同廟祝、巫婆一同瓜分其餘的錢,拿回家去。那期間,巫婆四處巡視,見到貧苦人家的女兒中長得漂亮的,就說這應該做河神的媳婦,當即下聘禮娶走。為她洗澡沐浴,給她縫製新的綢絹衣服,獨住下來,靜心養性,替她在河邊蓋起齋居的房子,掛上大紅厚絹的帳子,讓女孩住在裡面。又給她宰牛造酒準備飯食,折騰十幾天。到時,大家一同來裝點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兒的床帳枕席一樣,讓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幾十里就沉沒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們的女兒,因此大多帶着女兒遠遠的逃離了。所以城裡越來越空虛,人越來越少,更加貧困了,這種情況已經很久了。民間俗話說:『假如不給河神娶媳婦,河水衝來淹沒田產,淹死那些老百姓。』」西門豹說:「等到為河神娶媳婦時,請三老、巫婆、父老們到河邊去送新娘,也希望來告訴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說:「是。」

到了那一天,西門豹到河邊同大家相會。三老、官吏、豪紳以及鄉間的父老們都到了,連同觀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個大巫婆是個老太婆,年紀已有七十歲。隨從的女弟子十幾個,都穿着綢子單衣,站在大巫婆後面。西門豹說:「叫河神的媳婦過來,看看她美不美。」巫婆們就將新娘從帳子裡扶出,來到西門豹面前。西門豹看了看,回頭對三老、廟祝、巫婆及父老們說:「這個女孩不美,煩勞大巫婆到河中報告河神,需要調換一個漂亮女孩,後天送她來。」就讓士兵一齊抱起大巫婆投進河裡。過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大巫婆怎麼一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個徒弟投進河中。過了一會兒,又說:「徒弟怎麼一去這麼久不回來呢?再派一個人去催促她們!」又把一個徒弟投進河裡。總共投進河裡三個徒弟。西門豹說:「巫婆、徒弟是女人,不會稟告事由,煩勞三老替我進去稟告河神。」又把三老投進河裡。西門豹頭上插着筆,彎着腰,面對河水站着等了很長時間。長者、官吏和旁觀者都非常害怕。西門豹回頭說:「巫婆、三老不回來,怎麼辦?」想再派廷掾和一個豪紳進去催促他們。廷掾和豪紳都跪在地上磕頭,把頭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臉色如死灰一樣。西門豹說:「好吧,暫且等待一會兒。」待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廷掾起來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們都離開這裡回家吧。」鄴縣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從此以後,不敢再說替河神娶媳婦了。

西門豹就徵發百姓開鑿了十二條渠道,引漳河水澆灌農田,農田都得到灌溉。在開鑿河渠時,老百姓開渠多少是有些勞苦的,不很願意干。西門豹說:「百姓可以同他們安享其成,卻不可以同他們謀劃事業的開創。現在父老子弟雖然以為我給他們帶來辛苦,但是百年以後,希望讓父老子弟們再想想我所說的話。」直到現在,那裡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來。十二條河渠橫穿御道,到漢朝建立時,地方官吏認為十二條河渠上的橋樑截斷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併渠水,並且把流經御道的那段,三條渠水合為一條,只架一橋。鄴地的百姓不肯聽從地方官吏的意見,認為那些渠道是經西門先生規劃開鑿的,賢良長官的法度規範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長官終於聽取了大家的意見,放棄了並渠計劃。所以西門豹做鄴縣令,名聞天下,恩德流傳後世,難道能說他不是賢大夫嗎?

古書上說:「子產治理鄭國,百姓不能欺騙他;子*治理單父,百姓不忍心欺騙他;西門豹治理鄴縣,百姓不敢欺騙他。」他們三個人的才能,誰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當會分辨出來。

文學特色

《滑稽列傳》,是《史記》中專敘滑稽人物的類傳。滑稽,指語言流利,善於用反語,辯解敏捷,沒有阻難。 作者專為滑稽人物作傳,高度讚揚這些人。他從六藝說起,提出「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這是全文的要領。本文記敘淳于髡三次用隱語向齊王進諫,表現淳于髡的機智才能和對國家大事的關心。文中比喻新奇,含意深刻,語言亦莊亦諧,句法參差變化,文筆也富有滑稽風韻。[1]

作品出處

本文出自《史記》。

《史記》是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一部紀傳體史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與後來的《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史記》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與《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合稱「前四史」,對後世史學和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其首創的紀傳體編史方法為後來歷代「正史」所傳承。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範。[2]

作者簡介

司馬遷(約公元前145或前135年—?),字子長,夏陽(在今陝西韓城西南)人。出身史學世家,父親司馬談官至太史令。司馬遷繼承父親太史令的職位後,得以飽覽朝廷藏書,又隨漢武帝到各地巡遊,增長了見識;他同時開始着手整理史料,以完成父親寫一部「名主賢君、忠臣死義之事」的通史的遺願。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上疏為李陵辯護觸怒武帝,被處以宮刑。受此大辱,司馬遷憤不欲生,但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決心「隱忍苟活」。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完成了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名著《史記》。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