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辨骚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文心雕龙·辨骚》是《文心雕龙》的第五篇。从这篇起,到第二十五篇《书记》的二十一篇,是全书的第二部分。这部分主要是就文学作品的不同体裁,分别进行分析和评论。各篇大体上有四个内容:一是指出每种文体的定义和写作特点,二是叙述各种文体的发展概况,三是对各种文体的主要作品进行评论,四是总结这种文体的写作特点。所以,这部分总的来说,虽可以称为文体论,但也涉及许多创作和批评的意见。
原文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采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侯,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译文
自从《国风》、《小雅》、《大雅》以后,不大有人继续写《诗经》那样的诗了。后来涌现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离骚》一类的作品了。这是兴起在《诗经》作者之后,活跃在辞赋家之前,大概由于离圣人还不远,而楚国人又大都富有才华的原因吧?从前汉武帝喜爱《离骚》等篇,让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刘安认为:《国风》言情并不过分,《小雅》讽刺也很得体,而《离骚》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长处。屈原能像蝉脱壳那样摆脱污浊的环境,能够消遥于尘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简直可以和太阳、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却认为:屈原喜欢夸耀自己的才学,怀着怨恨而投水自杀;他在作品中讲到后羿、过浇、二姚的故事,与《左传》中的有关记载不符合;讲到昆仑和悬圃,又是儒家经书所不曾记载的。不过他的文辞很华丽、雅正,是辞赋的创始者。
所以,屈原虽然算不上贤明的人,但可以说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后来,王逸却以为:《诗经》的作者说什么曾提着耳朵警告,屈原就比这和缓得多。《离骚》里边常有根据经书来写的,例如说驾龙乘凤,是根据《易经》中关于乘龙的比喻;说昆仑和流沙,是根据《禹贡》中关于土地的记载。所以,后代著名学者们所写的辞赋,都以他为榜样;的确是和金玉一样值得珍贵,历史上没有可以和他并称的。此外,如汉宣帝称赞《楚辞》,以为都合于儒家学说;扬雄读了,也说和《诗经》相近。刘安等四人都拿《楚辞》比经书,只有班固说与经书不合。这些称赞或指责都着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实际,那就是鉴别不精当,玩味而没有查考。
羿和过浇的灭亡,那是劝戒讽刺的意思。《涉江》里拿虬和龙来比喻好人,《离骚》里拿云和虹来比喻坏人,那是《诗经》里的“比”和“兴”的表现方法。《哀郢》里说回顾祖国便忍不住流泪,《九辩》里慨叹楚王在深宫里,难于接近,那是忠君爱国的言辞。察看这四点,是《楚辞》和经书相同的。此外,在《离骚》里假托什么龙和云旗,讲些怪诞的事,请云神去求洛神,请鸩鸟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离奇的说法。在《天问》里说什么共工触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个太阳;在《招魂》里说,一个拔树木的人有九个头,地神有三只眼睛,那是神怪的传说。《离骚》中说要学习殷代贤大夫彭咸的榜样,《悲回风》中也说要跟着伍子胥来顺适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狭隘的心胸。《招魂》里还把男女杂坐调笑当作乐事,把日夜狂饮不止算是欢娱,那是荒淫的意思。
以上所举四点,是和经书不同的。总之,讲《楚辞》中和经书相同的有这样一些内容,说它夸张虚诞的描写也有这样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学习古人的著作,但里边包含的内容已杂有战国时的东西了。拿《楚辞》和《诗经》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辞赋相比,那就好得多了。从各篇中的基本内容和附加上去的词藻来看,虽然也采取了经书中一些内容,但在文辞上却是自己独创的。因此,《离骚》和《九章》是明朗、华丽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辩》则辞句美妙而表情动人,《远游》和《天问》的内容奇伟而文辞机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观华艳而又有内在的美,《卜居》显示出旷达的旨趣,《渔父》寄托着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辞》的气概能超越古人,而辞藻又横绝后世。这种惊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艺术,是很难有人比得上了。
从王褒《九怀》以后,许多作品都学习《楚辞》,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样总是赶不上。屈、宋所抒写的怨抑的情感,使读者为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动;他们叙述的离情别绪,也使读者感到悲哀而难以忍受。他们谈到山水的时候,人们可以从文章音节悬想到岩壑的形貌;他们讲到四季气节的地方,人们可以从文章辞采看到时光的变迁。以后枚乘、贾谊追随他们的遗风,使作品写得华丽绚烂;司马相如、扬雄循着他们的余波,因而作品具有奇伟动人的优点。可见屈、宋对后人的启发,并不限于某一个时期而已。后来写作才能较高的人,就从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内容;具有小聪明的人,就学到些美丽的文辞;一般阅读的人,喜欢其中关于山水的描写;比较幼稚的人,只留连于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一方面依靠着《诗经》,一方面又掌握着《楚辞》,吸取奇伟的东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华艳的事物而不违背实际;那么刹那间就可以发挥文辞的作用,不费什么力就能够穷究文章的情趣,也就无须乎向司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滔)教了。
总之,假如没有屈原,哪能出现《离骚》这样的杰作呢?他惊人的才华像飘风那样奔放,他宏大的志愿像云烟那样高远。山高水长,渺无终极,伟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样的无边无际;因而为文学创作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字字句句都光彩艳丽。[1]
作者简介
刘勰(约公元465——520),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汉族,生于京口(今镇江),祖籍山东莒县(今山东省莒县)东莞镇大沈庄(大沈刘庄)。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晚年在山东莒县浮来山创办(北)定林寺。刘勰虽任多种官职,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和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