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形的白楊樹(馬進思)
作品欣賞
V形的白楊樹
去了一所偏遠的鄉村學校, 在校門兩邊,有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終年像忠於職守的哨兵,迎來送往着進進出出的師生。無論風寒霜凍,干枝枯葉;還是和風細雨,嫩芽綠葉。它們始終如一的倔強、堅挺、帥氣,也表里如一的平和、坦蕩、率直,看不出半點兒阿諛奉承的姿態或卑躬屈膝的表示。
兩排白楊樹是什麼時間栽的,我從沒問過。不過看着碩大的樹冠,猜測至少也有五六十年的樹齡。而至於說白楊樹真正壽齡有多少年,自己也沒去查過,可肯定比不了「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的胡楊樹。不過從粗壯蒼勁的形體和鱷魚皮般的皸裂的紋理上來看,也已步入了老年的行列。最明顯的特徵是:即使在枝繁葉茂的盛夏,在樹冠頂端伸出的幾根枝梢,都是乾枯的。即使是其它枝上的葉子多麼繁茂,也遮掩不住。就如同人老了一樣,臉上既是塗抹了多麼昂貴的美容用品,但老去的痕跡卻無法遮掩。
可能是長得過於平常的原因,對於這兩排白楊樹,給人的感覺是:在不知不覺中泛青發芽了,綠葉成蔭了,黃葉凋零了,枯枝搖曳了,接着重新輪迴,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
唯一亮點的是,葉濃時,幾個碩大的鵲窩藏在其間,能聽到鵲叫,看不到鵲影。只有喜鵲飛掠出樹枝時,才看到它黑白的身子,優美的飛姿;若在葉落後,搭建在枝杈間的鵲窩才完整的裸露出來。最喜歡看的,是喜鵲在站在巢上,一邊翹着尾巴,一邊啼叫。其實更多的時間,看到的是它們斜翅飛過樹身,在空中打着旋兒飛幾圈兒又飛回來。它也許是找到了食物,也許是捨不得巢里的小鵲。總之,它始終用清脆的啼叫,一次次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早已沒有了上樹掏鳥蛋、抓小鵲的興趣,只是在疲累的時,看着自由掠飛或啼叫的喜鵲,心想:自己如果能像喜鵲一樣多好啊,自由而不受拘束!不過,回過來頭來想,自己畢竟也不懂鵲語,也許喜鵲在自己生活的世界裡,有着自己的無奈和煩惱。那大風,哪一次不穿透它的巢;那暴雨,哪一次不淋濕它的巢;那寒冷,哪一次能阻攔在巢外呢?只是它的生活,人是無法去理解吧了。
對於任何一個生物,那能沒有自己的世界,沒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呢!能夠懂的和深刻體會的,也許只有它們自己,就如櫛風沐雨的白楊樹一樣。
在很多人的眼裡,這些白楊樹長的太普通了,普通的幾乎不引人注意。它既沒有松柏的長青,垂柳的柔美,銀杏的金黃,楓葉的妖嬈,更不要說果樹的滿枝碩果了。他更多的是一種正直和堅守,以至於有時給人留下「蕭條愁殺人,蟬鳴白楊樹」的印象,而完全忽略了它「置身寒瘦也成行,走土飛沙是綠牆。身正清白隨召喚,願為柴火敢為梁」的高貴品質和奉獻精神。
看着白楊樹,看着從校門裡進進出出的每一位老師,有時覺得他們就如同一棵棵白楊樹,偉大而平凡。
在眾多的老師中,有位叫福的老師,瘦高長個兒,在這裡堅守了三十多年。從上班到現在快要退休了,始終沒離開這所離市城區最遠的學校。據說年青時有很多進城或轉崗的機會,但他看到一個個逃離的身影,看到緊缺的老師,就留了下來。想以後等等再看,可這一等,竟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華發染霜的老年。
很多曾教過的學生都成了自己的同事,自己的領導,但他依舊是一位一線兢兢業業教書的老師。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老師教出的學生,得超過老師,否則,是教育的一種失敗。這兩年歲數太大了,才辭去了班主任的工作。如果單看他所教的學科成績,不屬於那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獨領風騷者。更多時侯,是屬那種平淡處見神奇的。他所教的成績也從沒落後過。最讓人師生敬重的一點是:學校里分配給他的任何一項工作,總是謹慎小心,認認真真的完成。如果有校領導為難的事,只要找到他,從來不會推辭和拒絕,也從來不提困難和條件。只有一句「我真不行,但我盡力,若做不好,別埋怨我就行」。其實他也有着很多的困難,上有年老的母親,多病的妻子,每天騎車回家做飯;下有上學的女兒,好在前年已上大學了,不用風雨無阻又接又送了。她們其實都需要去照顧,去操心。
但多少年了,他工作起來始終不急不燥。多瑣碎的工作,到了他那裡,都會變得有條不紊;多調皮的學生,到了他班裡,都會變得聽話乖巧。工作時,很少見過他跟誰爭過吵過,也很少見過他煩惱過。在眾多有個性的老師中,他普通的幾乎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但靜下一品味,覺得他真如同一壺好茶,越品味越香越濃。他做的很多事,都是那樣的自然隨心,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對於每年老師最在意的評優評先,他雖達不到「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去捲雲舒」境界,但每次他都很謙遜的想到別人,讓先考慮年齡比他大的,幹活比較多的。或是把機會讓給更多年輕的老師。在他桌前的玻璃下邊,始終壓着自己公公正正寫的兩句詩「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在他的心目中,每個老師都很優秀,能力都比他強。也許正是他的這種只做不說的謙遜,學校每年評優評先時,名額常會自覺不自覺的落在他的身上。有點像篡改的詩句里說的那樣:爭和不爭,它都在那裡。只要你做,它會屬於你,只是有時要學會等待。他得到的名額,很少有人提意見和建議,更多的人都在說:這是在對的時間,把名額給了對的人。
福也不是那種知識貧乏的老師,相反,知識很是廣博。日常時間也注重學習,天文地理,無所不曉;棋琴書畫,也讓人眼前一亮。有次文藝匯演,音樂老師正好病了,沒人彈琴伴奏。正在大家急的抓耳撓腮時。他輕輕的說,讓我試一下。結果這一試,讓師生都大吃一驚。雖沒達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境界,那也是高山流水般的舒暢,給人一種「露相不真人」的驚喜。
福很踏實,從不炫耀自己的才華,只是給學生默默的展示、啟迪和教育。有人說「學生是班主任的影子。」福所帶過的班級,很多學生平時看上去有些蔫,不喜歡張揚。班裡沒有太突出的尖子生,但也很少有拖後腿的學生。每次的考試成績,他的平均分都是年級中最高的。很多教福班課的老師都說:進福的班,給人的感覺是踏實、真實。但他的班在學校的文藝匯演或運動會上,學生總是別出心裁,他們的表演和表現往往讓人眼前一亮。可福總是說,這都是學生的想法。時間一長,師生都承認,福不是「偶爾露崢嶸」,而只是「隱於雲霧中,尋常不得見」。
校園外的兩排白楊樹最能引起人注意的時間,是在颳風時,樹葉嘩嘩的響着,嫩綠的葉子也會變得銀白,很像是歡迎每一位進出校門的師生掌聲;福最引人注意的時間,是在大家都覺得平淡無奇時,會在「於無聲處起驚雷」,給大家帶來意外的驚喜。正如有人說的「凡是顆粒飽滿有谷穗,都是低着頭的」,福始終屬於這樣平和謙遜的老師。
這個冬天,園林部門說:這些白楊樹的枝都得砍去,擔心風吹斷了掉下來砸着學生。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於是在一個周末,白楊樹的樹冠都沒了,一棵棵變得光禿禿的,但依舊孤傲筆直,也許沒有人理解它經歷了怎樣的疼痛煎熬,還有失去了家的喜鵲的哀鳴。但誰都堅信,春天,它依舊會生芽長枝,依舊會繁蔭如蓋,回來的喜鵲依舊會築巢建家。
可福呢?在春天就退休了。他這幾天放學後,走到校門口,總會看着光禿禿的白楊樹。忽然,他笑了。他看見白楊樹的頂端竟砍得剩下很多的V形,是伐木工人的有意為之,還是樹的本意。也許是回想起自己一路走過的教師生涯。福竟覺得那些V形是特意給自己的,不自覺的伸出手,向白楊樹比劃出V形,滿臉綻開如花的笑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