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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是我爹(许岚)

黑黑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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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是我爹》中国当代作家许岚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黑黑是我爹

(一)

表妹的电话,彻底打断了我在教室里兴致正浓的晨读。

她紧促的声音,着实让我心里一惊:“表哥,你快回来吧!黑黑昨晚突然死了,胥姑父要把它杀了,请队里人吃肉呢!”(队上的的说法,现在准确的叫社里了,但老家的人还是习惯把“一社”叫“一队”。)

“黑黑怎么死的?”我的眼前一黑。好像不是黑黑死了,自己要死了似的。

黑黑比我大25岁。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和它一起度过的。因为它,我还在尿床的年龄就成了杜牧笔下的牧童,它的忘年交。我和它单独相处的时候,总会摸着它的头,叫它“爹爹”,它也会用角尖轻轻撩拨我的衣服。害得有一次被我的亲爹听到了,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说我牛心牛肺,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胥姑父说是老死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他托人捎信来叫我爸、我妈和我一起去吃肉。”

“那你赶快去我家,不要让我爹把牛杀了,等我回来处理。黑黑帮咱家辛苦了一辈子,死了还得这样的下场,爹真忍心啊!你快去啊,我马上去给老师请假。”

“啥?你家的牛死了,你还请假回去?真是荒唐!马上就要毕业考试开始了,你得抓紧复习,争取考个好成绩留校啊!这事没得商量!”班主任严老师不愧姓严,平时对我这个希望学生严到苛刻,更不说这关键时期,箭在弦上。

“老师,你不晓得我和黑黑的感情。它和我一起长大,不仅养活了我们一家,还救过我的命,我必须回去亲自把它埋了,不能让队里人把它给杀了吃了,老师您不是随时教育我们做人要上善若水吗?……”我的泪水,像雨点一样打在请假条上,更像血一样打在我心里。那分明是黑黑的眼泪,委屈,辛酸,苦涩,好像一粒粒金灿灿的粮食,在缺吃短穿的年代,被人眼睁睁的倒进粪坑里。

老师终于拗不过我的牛劲,勉强答应了,叫我快去快回,不要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啊,也没有黑黑将被推上刑场被杀被刮被吃重要。

1993年的四川,交通还很落后。从成都回老家,我必须过绵阳、三台、盐亭,在盐亭再转车到八角,然后从八角步行20多里才能到胥家坝。我马不停蹄的赶到家里时,已经是夜里10点了。

胥家坝静悄悄的,邻居们的灯已经歇了,我家的灯还孤独的亮着。老远,我就看见纱窗下爹和表妹在灯下大声说事。

“胥姑父,你就等表哥回来嘛,看他说怎么办。不然,他会伤心的。”还是表妹懂我。表妹是姑妈家的女儿,长得清秀可人,比我小6岁,现正上初中呢。

“要不得,要不得!现在天这么热,等他回来,肉都臭了,那还能吃啊?我已经答应叫队上的人明天来吃牛肉了,打一下牙祭。”爹的声音很宏亮,很坚决。爹也是个一身牛劲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力气再大的牛也拉不回来。

“爹,黑黑不能杀,不能杀!”我一下子冲进屋里,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爹和妈对我的突然回家,显得一脸的惊奇。他怎么知道的呢?都快要毕业了,不要好好念书,跑回来干啥?只有表妹的脸上偷偷浮现一丝笑意,她的眼神告诉我,表哥,你是飞回来的啊。

“龙娃,你说黑黑跟我在一起40多年了,我们家缺劳力,田里地里的活都是它干,杀黑黑爹也心痛啊!可我不杀它,咋给队上的人交待呢?”

“爹,这个事情你不用管,我会跟队上的人说清楚的,我相信他们做长辈的都是懂道理的,会听我的话的。”

“长辈听晚辈的话?胥家坝还从来没那个规矩。老祖宗搬到这坝上100多年了,都是要求晚辈听长辈的,听总老辈子的。你一个毛头小子,你的话,谁会听啊?而且,杀一头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爹瞪了我一眼,站起来:“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彩莲(我妈妈名字),你明天一早把队上和亲戚朋友都请一下,叫他们都过来热闹热闹,中午吃牛肉。”

“爹,你要是铁了心要杀黑黑,就先杀了我吧!”我一下子冲向了爹,使劲拍打着胸脯。

“龟儿子混帐!老子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哇!”他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青筋暴凸的手掌,扬在了离我脸不到一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要不是你是我们胥家坝第一个大学生,给老子争了气,看老子不打得你皮开肉绽才怪!滚,滚去睡觉,明天吃了牛肉赶紧给我回学校去!”

见爹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再这样下去儿子会挨打的,妈赶紧过来一边使眼色,一边把我拉住:“龙娃,你赶了一天的路啦,饿坏了吧,妈给你下一碗面吧。”

“妈,你看我还有心思吃饭吗?!拿电筒给我,我去看看黑黑。”

(二)

黑黑还是住在队上的老牛房里。牛房阴暗,潮湿,四面透风,年久失修。

它静静地躺在一堆厚厚的稻草上。眼睛朝着房门的方向,流淌在脸颊的老泪,还没有干,像早晨草地的露珠,清澈,晶莹,剔透。它知道,常年吸吮晨露的营养,使它精力充沛,光芒一生,成为胥家坝,甚至整个鸣龙镇的牛王,长寿之王。它要把泪珠还给露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45岁高龄的心愿。它还要把泪珠还给使唤了它一辈子、鞭打了它一辈子的冤家—我的爹胥木匠,是他精心养了它45年,同甘共苦了45年,一起在田里,地里,摸爬滚打,让贫穷的日子带着田园乐趣,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向富裕。它还应该把泪珠还给我吧,它知道今夜我要赶着星辰回来,陪伴它走完最后的路,我们说好了的,黑黑走了,儿子一定会送他一程。

它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挣扎,无数道跪过的伤痕,布满了它的两腿。一道道伤痕,像一条条鞭子,抽打在我身上,从未有过的火辣,疼,撕心裂肺。为了最后的站起或倒下,它经过了上百次上千次的努力,心灵煎熬。我摸着每一道伤痕,就像父亲用鞭子,抽在它的身上,我的心里。

有一年端午,家家户户都快快乐乐的忙着过节。大哥在城里上师范,我和姐姐在村上读小学,母亲生病,煮饭、洗衣、喂猪等家务事就落在我和姐姐身上。那天,上午天还好好的,放学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姐姐叫我给爹带斗笠和蓑衣到田里去,她在家煮饭。

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就一直体弱多病,家里三姊妹都在上学,劳力自然就落在爹一个壮劳力上。爹是鸣龙镇方圆几十公里出名的木匠,请的人很多,他也习惯了给人家干活既能养活一家人又能天天打牙祭的生活。端午节到了,队里的绝大多数人家的秧苗已经栽上了,可我家的田还没犁。爹好不容易给主人家说好话,才赶了回来。

站在窄窄的田埂上,我看见雨中的两个黑点,一个是爹,一个是黑黑。平时老实巴交的黑黑,今天突然耍脾气了,任由爹用牛鞭怎么抽打,它就是立在田里一动不动。爹的嗓子都喊哑了,手都抽得没力了,黑黑还是一动不动。我有些着急了,拿着蓑衣、斗笠,跳进了田里。黑黑的两眼通红,泪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双腿深深陷在淤泥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它见我来了,眼睛闪了一下,像是来了救星。因为从小和黑黑呆在一起的缘故,我摸了摸黑黑的脸,和身上。

“爹,黑黑发高烧了,怎么犁得动呢?你也不看啥原因,看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爹,我去马家湾请马医生,你先把黑黑牵回去。”爹回过神来,赶快帮忙让黑黑拔出陷在淤泥里的双腿,赶着它回牛房。

黑黑生病了。就等于家人生病一样。没有带伞,我一个人冲进了暴风雨。我不知道还不到10岁的自己,是怎样在暴风雨中跑了五、六里的山路,一个人拉船过河、拽着马医生来的。马医生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赤脚医生,既是人医,又是兽医。他先给我妈检查和开好药以后,就和我一起跑到了牛房。

爹一直守在黑黑身边。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叹着气,不停地用干稻草擦着黑黑身上的雨水,还把黑黑躺的地方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土、稻草。黑黑抽搐着,眼角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一直流着。“黑黑是今天雨淋久了感冒了,体子有点虚,给它打一针就好了,多给它喂一些草,补充一下营养。”马医生给它打完一针后,又给它开了一些药,就走了。

端午节,是父亲的生日。每年,我妈一大早就会上鸣龙场买一斤平日里很难吃到的猪肉,一瓶好酒,快快乐乐的过一下。可这个端午,妈卧病在床,黑黑感冒了下午不能干活,一家人就再也无心过节了。爹吃完姐姐煮的鸡蛋长寿面,向邻居叔伯借了一头牛,又开始下田了。

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我自己用竹筒制作的药罐,给黑黑喂药了。我先是煮了一壶开水,将药放进竹筒里,然后将冷开水倒入竹筒,差不多刚满。竹筒药罐有一个长长的嘴,是我用砍刀削的,这样喂起来很方便。黑黑吃药很听话,抬起头,张开嘴,我就将竹筒嘴放进它的嘴里,然后慢慢提高底部,药慢慢就流进它的嘴里了。药很苦的时候,黑黑尝一口后,就会摇头,或者把嘴紧闭。我就跑回家,搭起小板凳,掂起脚跟,在厨房的碗柜里偷偷拿出我妈平时奖励我们时才能吃的黄糖,用手捏成粉状,和在苦药里,黑黑很快就把一竹筒药喝光了,还用舌头舔着竹筒嘴。这是黑黑最高兴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它就会用角尖轻轻地在我身上抚摸。也因为我的宠爱,黑黑爱上了吃糖,觉得甜蜜的生活谁不喜欢呢。

(三)

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牛房顶的罅隙洒了下来,照在我身上。我的头莫名地痛得要炸了。黑黑去哪里了呢?昨晚它不是睡在我身边,睡得很安详吗?不安详的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完了,完了!他们要对黑黑下手了!我一路扑爬跟斗的跑回家时,黑黑已经被平放在胥家坝大院子屠宰场的石槽上。一口铁锅(相当于我家最大铁锅的5倍)里煮着的开水,对我张着血盆大口,我的浑身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叔伯四爹正在磨刀石上磨着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寒气逼人,让人心里一凉。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目光,像老鹰一样,撕扯着黑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知为什么,平时里我所敬重的善良勤劳的公公婆婆们,爹爹妈妈们,大哥大嫂们,在这一刻,或者一瞬间,却都成了猎人,我的仇人。

眼看着四爹磨好刀,快步走向黑黑的一刹那,我一步跳了过去,仰在了黑黑身上:“谁敢杀,就先杀了我吧!”

我已经不惧怕这把杀猪刀的光芒了。“公公婆婆们,爹爹妈妈们,大哥大嫂们,杀猪刀应该是拿去杀猪,而不是杀一头牛,一头有血有肉的牛,一头为队里为我家作出巨大贡献的牛,一头救过我性命的牛!”

“是它,为我们队里做牛做马,帮队里干活,帮我家干活,我上大学一半的功劳都在于它,没有它,我早就和你们一样,在家种地,世世代代的种地,再也成不了胥家坝的金凤凰;是它,在我溺水的时候,把我从宝马河救起,没有它,就没有我今天的活着;是它,在历届鸣龙场的斗牛比赛中,为我们胥家坝赢得了冠军的荣誉;是它,活到了45岁,成为我们鸣龙场乃至整个西充县当之无愧的长寿牛王。”

我满腔的怒火焚烧,让杀猪刀的光芒渐渐的暗了下去。

就在乡亲们的情绪有些好转、我的心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突然,爹一把从四爹手里夺过杀猪刀,向黑黑的喉部死死地扎去……

“爹,爹,爹,不能啊……”我仰着的身体,一下子弹到了爹的刀尖:“爹,你还是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悲怆的哭声,黑黑再也听不到了,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你,滚开!”爹一抬手,我被甩出了好几米远。

血,混合着我心里的血,泪,汩汩地喷了出来,喷在了一个巨大的瓷盆里,满满的。

血,差不多喷完的时候,爹把刀放在一块干净的布条上,使劲的擦,使劲的擦,直到上面没有一点黑黑的鲜血。

爹的脸上,布满一层厚厚的阴云。“各位长辈、同辈、晚辈,我胥木匠从来都没求过人,食言过人,今天,我要让大家失望了。龙娃说得对,黑黑不能吃,吃它的肉,就是吃我的肉。黑黑虽然是畜生,可它是畜生中的好人。我是个粗人,不像我家龙娃在省城上大学,懂得很多大道理。我就晓得,哪个对我一个好,我胥木匠就要一百个对他好。何况黑黑是个功臣,大功臣啊!我们不能让一个功臣,活得很苦,死得很悲惨,我做不到,我想大家也做不到!”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麻雀又回到了树上。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爹,像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他们不知道,心里甚至很疑惑,平时粗里粗气、没上过一天学堂、脾气暴躁得跟烈马一样的胥木匠,今天,咋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呢?

“今天,既然大家来了,我们就好好聚一下。一是黑黑不幸老死,我们为它送行;二是龙娃从省城赶回来,他就要毕业了,老师说很有可能留校当老师呢,算是提前庆祝吧。彩霞,快,快把猪赶出来杀了,等会锅里的水都快要冷了。大家吃不了牛肉,就吃猪肉,酒管喝够哈!”

说完这番话,爹的脸上汗水一趟一趟的赶。他是太紧张,从来没见过他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这么激动人心的话。平日里听惯了他打啊骂啊,我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心理,多了一丝敬意。看不出来,爹和那些村里人都有的粗俗里,还藏着这么多的大道理。

酒足饭饱之后,爹叫上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黑黑抬到了王古山的树林里,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按照人的葬法,把黑黑葬在了坑里。还垒起了一个大土堆,放了一块大石头,算是无字碑吧。黑黑的头朝着它住了45年的牛房,朝着我的家,不用抬头就可以看见。

爹还特意敬了黑黑一杯酒。爹在他农忙劳累的时候,就会喝上几杯酒解乏,有时在地里也会喝上,自己喝的时候也会给黑黑抿上一口。黑黑就会把长长的舌头,伸到爹的酒瓶上。喝完酒后,两个老搭档又恢复了体力,干起活来健步如飞了。

往回家走时,我悄悄问爹:“爹,你昨晚还信誓旦旦的要杀黑黑,今天咋就想通了呢?”

“还不是我幺儿赶回来得及时啊!昨晚你生气走了以后,爹一晚上都没睡,前思后想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就和你妈商量,既然队上的人想一起吃肉,那就杀一根猪,一起吃呗,大家好久没一起热闹一下了。黑黑和我45年的感情,不能丢啊,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读过书,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呵呵!”

爹的眼睛,有些红肿,眼角有泪水的痕迹。我为自己的粗心和鲁莽有些懊悔。我得否定以前对爹一些错误的看法,爹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对黑黑,爹有一种深深的内疚。

爹这辈子除了胥木匠的美称,还有一个美称也一直被人称道—胥犁钯,这是爹自己一生的两个骄傲。爹有胥犁钯这个美称,一半的功劳在于黑黑。无怨无悔的黑黑,它的健步如飞,勤恳,犁田犁地技术,都是父亲手把手调教出来的。黑黑也没让爹失望,它曾创下过一天犁10亩山地的记录,不光是鸣龙场还有周边很多乡镇的犁手,都亲自来看过现场,无不惊叹。爹的脾气一直不好,不顺心的时候就抽打黑黑,黑黑一直忍着,直到离开它心爱的土地。

(四)

安葬完黑黑,我也该赶回学校了。

坐在车上,我的脑海里满是黑黑的影子。

黑黑是在我爹18岁那年,队里一头老母牛生的。在那个缺吃缺穿的年月,一头牛的价值可以大过一座房子。生它的时候,数九寒天,地上堆着厚厚的积雪,牛房屋檐下垂下长长的冰凌。妈妈难产,10多名兽医来了都说母子难保,只有马家湾的马医生说母亲保不住,小崽子还可以试一试。果真,在马医生长达两天两夜的守候里,黑黑出生了,妈妈却永远离开了。

黑黑体弱,又没有母乳,队里人都说没得救了。这年头,连人都啃红薯干、树皮,吃鱼杂草、野菜,哪能管得上一头仔牛呢。爹那时还没结婚,不信邪,就把黑黑抱回家抚养。他从牙缝里省出口粮,黑黑吃不饱,他就从队里的奶妈那里去讨母乳,端回来喂黑黑。大家都说爹是好人,黑黑和爹有缘分,长大了一定会报答爹。爹只是嘿嘿的一笑。

在我记事开始,黑黑已经是个体重达1000多斤的健壮大小伙了。

它高大的体型,乌黑发亮的毛发,厚实的肌肉,长长弯弯的角,着实让人喜欢。黑黑不仅长得英俊,而且体力好,脾气好,队上家家户户都争着看它,给它割好草吃,让它犁地。

到我能看黑黑时,还不到5岁,上小学一年级。由于我个小,力气小,爹妈担心黑黑生气时踢坏我,就先让姐姐带着我看。姐姐带我出去看黑黑的时候,就会入神的看书,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和黑黑一起耍。

6岁时,我终于能独立看黑黑了。队上把10头牛分到6个小组,一个小组有6家人。因为爹和黑黑的特殊关系,黑黑自然分到了我家。6家轮流看黑黑,交牛的时候要检查谁家看得好,用草量黑黑的肚子和身材,不达标时要继续看,直到达标为止。久不达标,将被踢出6家小组,算是惩戒。

黑黑在我手里看,是它最快乐的事,也是我幸福的事。

为了让黑黑吃饱,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就牵着黑黑上路了。我带它去的地方,都是其它牛没去过的,草比较茂盛,对黑黑来说,就是一顿美餐。我们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塬子湾了。那里离家有三公里,靠着宝马河的上游,鱼儿成群,水草鲜美。黑黑一到那里,就被丰盛的早餐迷住了,赶紧把前蹄放在水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和其它水牛不一样的是,黑黑很会吃,一片一片的认真吃,一片吃完了才继续吃下一片,绝不会东一下西一下的捡芝麻丢西瓜的,这样每次来总有吃不完的草,总有饱腹的收获。黑黑吃草也是心中有数,吃到腹腔平了的时候,就不会再吃,吃多了会腹痛。这个时候,姐姐的饭也煮好了,爹妈下地也回来,我就会坐在黑黑的背上,一路骑回去,吃完饭,快快乐乐的去上学。

黑黑一早吃饱了,中午下午就会干活,它的食物就要使唤它的主人提供,所以我就不用操心,下午放学回家,待主人用完它以后,我会牵着它,在田埂,山坡上,它吃草,我读书,好一幅牧童图。

黑黑和我的感情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加深。有一次,胥明家看完黑黑交到我手上时,黑黑油光光的身体变得粗糙不堪、骨头凸显,走路也是慢吞吞的浑身没劲,它看我的眼神很有一丝隐隐的哀怨。用稻草一量,空出一大截。想到我每次看完黑黑,稻草的长度还不够量呢。我气不打一处来,便和胥明吵了起来,吵不够瘾,还打了起来。胥明长得人高马大,一下就把我摔翻在地,倔犟的我使劲抱着他的腿不放:“你家就是理亏嘛,把黑黑看这么瘦,还打人!”胥明抽不出腿来,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我的身上,头上。很快,我的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钻心的疼痛。我的哭声,惊动了正在河边吃草的黑黑,它前腿腾空而起,一个纵步跳到我们面前,鼓着圆圆大大的眼睛,用角尖抵向胥明。胥明哪见过这个阵势,吓得一骨碌跑了。黑黑看着遍体鳞伤的我,沉默了很久,便朝天哞哞的叫个不停。我知道黑黑是为我难过,我已经开始走进黑黑的内心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摸着它的头,它的眼睛像被河水清洗了一样,特别清澈。它望了我一会,哞哞叫了一声。我知道,它是在叫我“儿子”呢。

(五)

上初中了,我除了帮家里煮饭、干点农活以外,看黑黑、照顾黑黑的生活,成了我最快乐的事情。

每周六下午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黑黑住所的牛粪清理干净。黑黑住的牛房依山而建,地板都是石头,我先用锄头一锄头一锄头的把粪便铲到门前的一个角落,堆起来,然后用粪撮一粪撮一粪撮的装在夹背里,背到菜地里,或者堆放到我家专门堆放牛粪的地方。那时候,农村流行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有牛的人家一般都有粪堆,粪堆的成分以牛粪为主,其余就是生活垃圾。种庄稼用的都是有机肥—牛粪、猪粪、人粪。一家人的粪堆大不大,决定了这一年庄稼的收成好不好。每年大春、小春播种小麦、水稻,家家都要把粪撒在田里或地里,期盼有个好收成。我把黑黑住所清理干净以后,就会从外面背上干泥土,铺在黑黑吃喝拉撒的地方,然后在它躺卧的地方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

黑黑有个好习惯,再饿也不会吃躺卧地方的草,它知道那是它温暖的家。

暑假的时候,天气开始炎热。除了一早把黑黑牵出去饱餐一顿外,上午、下午黑黑只好在牛房里呆着。我早已跟妈和姐姐学会了割草。便起个大早背着背筐到河边或者树林里割上一背比我还重的牛草。背筐比我高,我背起来很吃力,经常都是压得汗流浃背,肩上留下两道被背带勒出的血痕,但为了黑黑能吃饱,我吭都没吭一声。黑黑看着还带着露珠的青草,甭提有多高兴,一边咀嚼美味,一边翘起尾巴,在我的面前舞蹈。

黑黑最不好过的是夏天。牛房靠着一大片竹林,水田,蚊子苍蝇特别多。最可恨的是那群蚊蝇和吸血鬼,成天围着黑黑嗡嗡乱叫,团团缠绕。任凭黑黑用力甩尾,仍不依不饶,死死纠缠。呼呼叫嚣的牛牤更是横冲直撞,狡猾地俯冲叮咬黑黑尾巴难以企及的部位。刺疼瘙痒,让心力衰竭的黑黑狂躁不安,气怒交加,只能猛甩尾巴。看着黑黑身上到处是蚊虫叮咬的伤和血,我心疼极了。妈教我去山上砍一捆柏树枝回来,用烟子将蚊虫熏跑。这一招真灵,蚊虫全部被赶跑了,黑黑再也不受这皮肉之苦了。刚开始还不习惯,我和黑黑的眼泪,都被烟子熏出来了,眼珠子也是红红的。我和它大眼望着小眼,心里偷着乐。

我和黑黑的生死感情还是从一个夏天开始。

一天下午,地面像火烤一样。我按耐不住浑身的燥热,三下五去二脱下衣服,扑通一声跳进了母亲河—宝马河。河水清凉清澈,那个爽劲无以言表。很快,我便以仰泳的方式游到了河中央。宝马河宽约200米,天干时河两岸的人家井水没水了,就靠宝马河水一日三餐。就在我游到100米处继续奋力向前的时候,突然,双腿抽搐个不停,整个身体有种异样的感觉。完了!腿抽筋了!我们在大河边的人,所有的男孩从三、四岁就开始在爹的手上学会游泳,女孩把裤子的三个出口处扎起来,放进水里,裤子就鼓起来,她们就躺在浮起的裤腰,学习游泳,所以我们那里的人都会游泳,很多人还是水鸭子,从水底救起好多溺水的人。如果谁不会游泳,就会被人戏称“旱鸭子”,那在我们胥家坝是很丢脸的事情,特别是男孩。

我的双腿越来越麻,人也慢慢的往下沉。我的心里慌及了。咋办呢?离天黑还早,周围洗澡的人一个也没有!就在河水即将没过我头顶的时候,我突然看见100多米远的河边,黑黑正在吃着鱼杂草。不管那么多了,黑黑就是我的救命稻草!“黑黑,黑黑……”我一边试图使劲将身体往上冒,一边大声喊着黑黑,双手在水面高高举着。黑黑的头向我扭了一下,又开始埋头吃草了。

“黑黑,黑黑,救我,救我!……”我一下大哭起来,完了,今天死定了!河水很快淹没了头,举着的双手也开始离水面越来越远了。我的心里特别绝望,狗日的,以前从来就没遇到过抽筋呢?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大人们还没收工,平时下河的伙伴都没下河。我两眼一闭,只听见死亡的声音越来越近。

“扑通”一声响,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黑黑!黑黑来救我了!黑黑来救我了!不到一分钟时间,黑黑就到了我的面前。它先是用角尖把我的身体向上托起,然后身体靠近我身体的下部。我骑在了它身上以后,它把身体往水面瞪。它的双腿在水里划个不停,像两只桨,它的身体像一只船。我坐在宽大的船上,刚才惊慌失措的情绪,一点点的恢复平静。黑黑就这样像一只船,载着我在水里游啊游,它黑色的脊背,多像爹的脊梁。我多想就这样在这只船上,游啊游一辈子。两岸碧绿的庄稼,茂密的树林,河面上涟漪掀起的轻轻的水声,鸭子的呱呱声,黑黑怦怦的心跳,我深深的喘气……美丽的河景画,让我陶醉,以致忘记了自己刚从死亡线上归来。兴许是年少不藏事的缘故吧。

黑黑把我载到岸边我们经常洗澡的地方—一块10多平方米的大石头跟前,双腿跪地,轻轻的把我梭了下来。看我的腿不再抽搐,走上岸,它才前脚一瞪,一个纵步跃了上来。

躺在像地毯一样的草坪上,望着即将落山的夕阳,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今天,要不是我“爹爹”黑黑,我就真的成了水鬼了。黑黑安静的在草地上吃草,不时的抬眼看我,像老子用眼神安慰小儿子一样:“儿子,不要怕,不要怕,有爹在呢。”

当我把黑黑救我的前前后后,像放电影一样给爹妈姐姐过一遍的时候,他们都睁大了眼睛:“黑黑,真的有那么通人性吗?!”他们看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我,相信龙娃是从来不会撒谎的,相信黑黑是牛中之人。看来当年爹没有白养黑黑,黑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恩呢。

在队里,村上,学校,爹、妈、姐姐、我,见人就讲黑黑英勇救人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黑黑很快就成了鸣龙场的英雄,传奇。

(六)

黑黑成了英雄以后,慕名而来的人就多了。

很多人来瞻仰黑黑的目的,除了看它的犁田犁地技术,更重要的是看它的雄风。那时候,我们当地还没有斗牛的习俗。祖祖辈辈都把牛当成人一样供着,和牛有着特别的感情,做牛一辈子就很辛苦了,干啥还跑去斗牛,搞得血淋淋的,惨不忍睹,并且难免有生死之危,丢了性命,没牛犁田犁地,不划算。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从盐亭来的外乡人,说要见黑黑。从远方来的人,坝上都有要好好款待的习惯。爹吩咐妈做了一桌子好菜。吃得喝得差不多了,那个李姓外乡人拉着爹的手说:“胥师傅,你家的黑黑,天生就是个斗牛的材料。斗牛,你懂不懂?”爹有些困惑。

“我们那里,每年的农历九月二十九都要举办斗牛节,一是展示水牛的雄风,二是庆祝金秋的丰收。我看你家的黑黑,不去斗一斗,太可惜了!”

“听说很多斗牛,都被角尖抵死了的。叫黑黑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可不干,你还是回去吧。”

“胥师傅,民间斗牛主要以娱乐为主,不需要签生死状,赢了的有奖励,得冠军的将获得牛王的牌子一个。在比赛中,裁判看出两头牛有生死交战的苗头,会叫人将牛分开,不会有啥危险的。”

“可我家的黑黑,从来就没斗过啊!光有一身力气有啥用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调教它的。我相信黑黑一定行。我先交500元押金在这里,如果黑黑真的没有了,这钱就算是赔偿黑黑的,如果黑黑载誉归来,我会给你一定的奖金。这下,你放心啦!”

看着李姓外乡人诚恳的样子,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临走的时候,在村口,我死死抓住黑黑的牛绳不放。并一再嘱咐李姓外乡人黑黑的习性、脾气,黑黑都喜欢吃些啥饲料等。外乡人走远了,消失在夜幕里,我还在张望。

三个月后,外乡人捎信来叫爹去看斗牛,并夸黑黑表现得如何如何好,冠军是势在必得。黑黑走后,爹就很少笑过,听到这话,爽朗地笑起来:“那是,那是,我们家黑黑是英雄,救过我龙娃的英雄,我胥木匠家绝不会出孬种。”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爹终于决定带我去看黑黑的比赛了。

我们赶去的时候,已经是最后的决赛了。最后的决赛,是在黑黑和壮壮之间进行。

整个赛场,人山人海。人们把斗牛场围城一个巨大的圆。有爬在树上的,有站在稻草上的,还有的居然爬上了房,整个场面,比鸣龙场赶集还热闹。

终于看到黑黑了。三个月不见,它显得皮实了许多,虽然角尖有一些血迹,但还是那么雄风飒飒。它的对手壮壮,确实比黑黑还长得壮,高出黑黑足足10厘米,两眼发出凶光,让人心里顿生寒意。我有些为黑黑担心了。

黑黑就是黑黑,聪明的黑黑,满脑子都是鬼点子的黑黑。别看壮壮比黑黑强壮,只会使蛮劲,它几次猛烈的进攻都被黑黑巧妙的躲过了。我想,壮壮那对角尖猛烈一撞的力量,足以让其它一头牛当场毙命。黑黑的心理战术起了很大的作用,它防守了一会,待壮壮筋疲力尽的时候,猛然发起进攻,一个埋头,就将壮壮抵了个四脚朝天。就在它埋头一抵的时候,我看到一道美丽的弧线,在眼前划过,那是怎样的弧线啊。

黑黑赢了!黑黑赢了!在全场的欢呼声中,黑黑被庄严地戴上了冠军的头牌,像一块圆圆的金灿灿的金子,挂在了它的脖子上,像一道金光,炫目得我睁不开眼。

爹没要外乡人一分钱,把500块钱退还了他。爹就是这样一个憨厚得不能再憨厚的人,黑黑的胜利,就是他的胜利。钱,不能买来黑黑的荣光,以及和黑黑的不了情。

带着荣誉归来,黑黑成了鸣龙场的牛中之神。那些平时里和黑黑耍得好的朋友,都赶来为它道喜。黑黑依旧那么低调,不狂不躁,没有一点牛王的架子,照样下地,生活又回到原样。

虎牛无弱子。除了队上村里的,很多人都把母牛赶来和黑黑交配,希望下出的崽也跟黑黑一样英武。黑黑的女朋友越来越多,忙得应接不暇。我和爹自然也开心得不得了。希望它能造出更多的小斗牛来。[1]

作者简介

许岚,作家、诗人。四川省西充县人,今居眉山。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三苏祠驻馆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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