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香的牛糞煙(王衛華)
作品欣賞
飄香的牛糞煙
如果是在夏季,當你在一個雨後天晴的日子,乘車路過我們青海的某個草原時,當你感嘆草原的天高雲低時,你會突然發現,那黑色的牛毛帳房頂上升起的炊煙,它裊娜地搖曳着身姿,把草原與白雲連接為一體,成為草地的飄帶,成為一幅畫,成為一首詩,成為一段夢幻。那炊煙,肯定是牛糞煙,牛糞煙,是牧民用干牛糞做燃料時燃燒產生的氣狀物。
牛糞,因為是糞,在眾多人的印象中,它就是污物,它與某種難聞的氣味有關。而在我們高原的牧區和農區,它可是寶物。在草原民族的生活中,千百年來,牛糞羊糞是最基本的燃料。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牧民燒水煮肉,做飯取暖,如果離開了牛糞和羊糞,那就寸步難行。按照現在的話說,在草原,牛糞和羊糞是非常生態環保的燃料。牧民不論在哪裡紮下帳房,只要有牛群和羊群,就不愁生活燃料。如果某一家牧民遷徙到某一塊夏季牧場放牧,帳房一紮好,家裡的女主人就會背着背篼,在賬房附近走一圈,拾來急需的燒柴牛糞。因為上一年或前一段時間,牛群在草原食草時,排下的牛糞已經被曬乾或風乾,它們已經沒有了牛糞一開始的那種氣味,拿起來輕飄飄的,如同一個壓縮了的草餅子。在不下雨的日子,只要把他們撿起來,立刻可以放進灶膛,一把乾草,一根火柴就可以點燃他們。
我們青藏高原的草原大多數屬於高山草甸,因為乾旱少雨的氣候影響,草長得不高,盛草期時高度也就兩三寸,並且草裡面的水分相對較少,有機質含量高,牛羊吃進他們,經過反芻消化,成為糞便排出來時,沒有惡臭,只有淡淡的一股特有的味道,對牧民和與牛羊糞打慣交道的人來說,它散發的是一股淡淡的香味。牧民在草原揀牛糞時,一般不用其他輔助工具,直接用手;牛糞火的火力比較溫和,燃燒起來溫度不是太高,沒有柴禾燃燒起來時的熱量高;而羊糞就不一樣,它的熱度高,如果把它填進鐵皮火爐,不一夥兒,鐵皮就紅彤彤的,如果長時間燃燒,會燒軟鐵皮的。在寒冷的冬季,當你凍得瑟瑟發抖時,只要在灶膛或火爐里添一兩把羊糞,隨着嚯嚯的燃燒聲,羊糞很快燃燒成一團通紅的火團,人們身上的寒意很快會被驅散。這時候,女主人會把干牛糞加進去,一壺奶茶很快會燒好,接着酥油糌粑會端到眼前,一口奶茶就一口炒麵,渾身上下就會暖意融融。這個夜晚,如果留宿在牧民的帳篷里,主人家會時不時在灶膛續上牛糞,客人會在溫暖中度過舒服的一夜。第二天早晨醒來,睜眼看到的是茶壺嘴裡噗噗冒出的熱氣,有時候還有一鍋手抓羊肉在旁邊沸騰。走出帳篷,是藍天白雲、雪山草地,還有帳篷周圍安臥的牛們和擁擠在一起的羊們。任何一個有如此經歷的人會說,我美美地體驗了一次藏家牧民的生活!
過去,牛和牛糞在農區也是寶貝,牛的地位和作用不必表述,但牛糞的地位和作用令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其實,在漫長的農耕歷史上,牛糞與每個農家的生活生產密不可分。生產方面,牛糞是農家肥當中重要的一員。我要說的,主要是生活當中的牛糞。
孩童和少年時代,暑假期間必去父親下放勞動的農村。父親所在的那個村莊,是個藏族為主的村子,生產隊裡有牛馬騾等大牲畜,家家戶戶也有一兩個自留畜,一般是牛和驢,那些自留畜的放牧方式是家家輪流,集群上山。我雖然不長期在父親那裡生活,但也遇上過頂替家裡的大人上山放牧的機會。我清晰地記得,每當暮歸下山時,從山上或山坡朝村莊望去,家家戶戶的煙囪里的炊煙裊裊升騰,淡淡地籠罩在村莊上空,仿佛籠蓋了一個巨大的軟綿綿的蓋子。我們幾個搭夥放牧的孩子們一邊下山,一邊辨認着每一家煙囪里冒出的煙是什麼煙,比如柴草煙、牛糞煙、羊糞煙、混合糞煙,幾個人爭相報出名字,有時甚至爭犟起來。因為柴草燃燒後冒出的煙是淡藍色的,混合糞燃燒後的煙是白裡帶黃的;羊糞煙是白色的,但是它升空的速度比較快;而牛糞煙是最為清淡的,白得像霧,慢悠悠地升空。有時候,小夥伴們為了證實誰家的煙囪了冒出的是什麼煙,還會打賭。第二天到某家裡去問證,結果也有出入,因為判斷也有出錯的時候,賭的結果肯定是有輸有贏,原因是某一家家裡做晚飯燒牛糞或羊糞時,遇到特殊情況,添加了其他燃料,贏了的趾高氣昂,輸了的,在垂頭喪氣的同時,要給贏者兌現賭約。
牛糞的燒法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將牛糞從牛圈裡剷出來,或者是從田野拾回家後,直接曬乾,做飯或取暖時,把它直接填進灶膛或火爐(火盆);另一種是加工牛糞餅後,做燃料。製作牛糞餅的工序相對複雜一些,我曾經親手干過那活,並且樂此不疲。
那時,父親家裡就兩個勞動力,三個弟妹年齡小,家裡的燒煨(燒柴)除了麥衣草,再就是平時父親起早工,背着背篼到外面拾一些牛糞、馬(驢)糞之類的,曬乾後補充燃料。家裡雖然也養過一頭牛,也養過一頭毛驢,但牛糞驢糞除了供家裡燒煨,還要積攢農家肥。總之,那時農村的燃料是比較緊張的,不像現在的麥秸稈、衣草和樹枝之類的不僅不緊張,反而成為負擔。
當年,我是看到許多藏族社員家裡堆積有序的牛糞餅後,受啟發而學會製作牛糞餅的。那時,只要走進那些藏族社員家裡,就可見到他們院子的走道里、柴草房裡,曬乾的牛糞餅被摞成一面面牆,有的由於有些年頭,牛糞餅的外表已經變成白色。那些牆摞得很講究,有的是平摞、有的是立摞,還有的把一片片牛糞餅斜着摞,形成漂亮的「人字」形。走過牛糞餅牆時,有一股淡淡的乾草香和干牛糞特有的味道,不過,對那種味道,只有那種生活經歷的人才能聞出來。另外,我還得知,農區的藏族有個習俗,他們認為誰家裡摞的牛糞餅多,就顯示誰家的人勤快,誰家富有,這跟我們當年的漢族人家裡硬柴(劈柴)積存的多是一樣的道理。他們把牛糞餅當做一種財富積累的象徵,確實有道理。
做牛糞餅,雖然不是一項複雜的勞動,但首先不能怕髒怕麻煩。那時,十二三歲的我,想利用暑假為父親家裡積累一些過冬取暖的物資,於是,經過觀察實踐,很快幹起來。先要從家裡的牛圈清理出積累的一些新鮮牛糞,與田野拾來的牛糞拌和在一起,有時還加進去少量馬糞驢糞。拌和時,先用鐵杴翻攪,拌和均勻後,要餳一會兒,讓那一堆濕牛糞變得軟和起來。貼牛糞餅是要有牆體牆面做依託的,一般不會在莊廓牆面上貼,而是在果園牆或者莊廓外的擋牲畜的牆上貼。父親家門外正好有一段豬圈牆,它便成為我練手的地方。等拌和好的牛糞餳得差不多時,完全的手工操作就開始。首先,要從糞堆上用雙手挖下一團牛糞,再把它團一團,團成大小如體育比賽用的鉛球,然後對準牆面,使出不大不小的力氣,拋出去。在拋到牆面的剎那,一隻手飛快地壓住它,另一隻早已抓着一把干麥草或青草的手,很快替換出壓着糞球的那隻手,欻欻幾下子,把已經摔扁平的牛糞坨子壓成圓形,直到它穩穩地附着在牆面上。接下來,周而復始地操作,一個個作品被製作出來。等把拌和好的那一大堆濕牛糞加工完,再看那一堵或半堵牆,牆面上如同盛開着一大片向日葵。看着他們「盛開」,一種成就感從散發着牛糞味的手掌生出,直抵心頭。
牛糞餅被貼上牆後,如果遇到連續的晴天,要不了一個星期,它們就會幹透。干透了的牛糞餅不用人工去掰,會自動脫落下來,立在或躺在牆根。主人們懷抱着它們,如同抱着一個個結滿籽的向日葵盤子,有一種收穫感。接下來,儲存到柴草房或門道過庭里,成為家裡的一道擺設。
一般情況下,家家戶戶燒飯時,不會動用牛糞餅,用的多的是柴草和牛糞干、馬糞驢糞乾等。往往在冬季取暖時,牛糞餅是最上等的燃料。拿出幾個牛糞餅,掰開,支在火盆中央,或擱進火爐里,用柴草或干劈柴引燃,房間裡立刻會瀰漫起淡淡的牛糞煙,俟它們完全燃燒,卻無煙,只有旺旺的炭火;如果是火爐,則會發出呼呼燃燒聲,房間裡立馬暖和起來。牛糞煙的味道比較淡,既不嗆喉嚨,也不熏眼睛。據當地的老人們說,牛糞煙還有益於眼睛,不知有無科學道理,無從考證。
離開農村,離開那個曾經加工過牛糞餅的藏族村莊已經四十多年,隨着現代文明的快速推進,原以為,牛糞餅已經成為過去,已成為農耕文化中的一段記憶。沒承想,今年初夏,在故鄉貴德的另一個藏族村莊,又看到了貼在巷道里農家土牆上的牛糞餅,頓生出久違了的親切感。我湊到跟前,看了又看,甚至嗅了嗅,把自己的記憶一下子拉回到四十七八年前。那天,陪我走莊串巷的侄子說,現在幹這種活兒的人家少了,以後,隨着農村燃料的更新換代,燒牛羊糞會成為過去,再過幾年,貼牛糞餅的手工活恐怕會失傳,成為非遺內容。我覺得,侄子的話有點玩笑的味道,但也有道理。失去的,往往是令人懷念的;如果失去的,是自己曾經親力親為過的,更讓人懷念。
在與侄子說話間,我突然發現近處一家莊廓院裡的煙囪里冒出了一縷青白的炊煙,我的第一判斷是,那應該是牛糞煙,因為它從煙囪升起來後,散成淡淡的白霧,接着很快溶化在蔚藍的天空中。一個深呼吸,鼻腔里吸進來一絲很淡的香味,哦,這不是牛糞煙的味道嗎?同時還一定是潛藏在記憶深處的一段生活的味道。這味道,越回味,越悠長。[1]
作者簡介
王衛華,青海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習作,散文、小說等散見於《青海日報》《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雪蓮》《文學港》等,逾三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