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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裡(王長英)

雪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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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裡》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雪天裡

七十八歲的德壽老漢昨天夜裡和老伴好一番爭執,爭執的原由很簡單,即德壽是繼續輪流跟着三個兒子吃飯,還是單獨自己起灶做。

老伴說,你個老鬼活出枝節來了,緊趴八十的人了,還有幾天活?俺跟你過了將近五十年,你也沒有操持自己做過一頓飯,熬口酸飯你也不知道上多少鹽,這會倒想起自己做吃了!你以為光做飯就行?除了做飯你涮鍋洗碗不?萬一有個頭疼腦熱……老伴說着惱悻悻地起身朝了屋外就走。

這下可急壞了德壽:你不要走,你聽俺給你掏掏心裡的話麼……

老伴說,你要再倔着自己做飯,俺就走!

這下德壽軟了。他上前一把拽住老伴,央求道,俺整天想着你,盼着你,想跟你說道說道……你好容易回來,連打盹的功夫也沒停站,就要走……德壽的喉嚨哽噎着說不下去,像個小孩子怕娘走了似地一手緊攥着老伴的手不丟,另一手去抹流出的淚。

老伴這下反而慌了,返身坐在炕沿上:拍着他的膝蓋:俺不走,俺不走。像哄小孩子似地替德壽抹去淚:說吧,有啥屈扭的事你就給我說。

德壽這才鬆口氣,一古腦兒講給老伴聽。

德壽說三個兒子中,二小最孝順,到他家裡吃飯心舒展。輪到另外兩家,心裡頭那個曲扭憋拘呀,真是撓得慌!吃飯去得早時就在屋裡干坐着等,像上門討飯。飯菜硬,只好在嘴裡翻幾個滾囫圇往下咽,什麼?你還不知道,兩個兒子都是憷老婆的,能頂啥事。這些都好說,最受不了的是媳婦們那眼色,你沒去吃飯她在院裡有說有笑,你一進街門,臉立馬拉下來,盛好的飯咚地往火台上一放,把你的心扯得生疼。再不用說指桑罵槐地嘮叨了,你也不敢跟她們較真,你一張嘴,最後你不是還得去端她的碗……你說說俺不自己做,這心上受的治要熬到啥時辰?

德壽老伴聽着,眼淚就跟着流下來:俺真沒有思忖你會受這份焉悠罪,大媳婦真不是個東西,定然還跟你記着那圪釘哩。

老伴說的圪釘早已是十多前年的事了。那年秋天,德壽種的那根花椒樹花椒成熟了。他剪下來平均分給三個兒子,沒想到第二天大媳婦看到二小家平房頂上晾曬着的花椒比德壽給了她的多出了好多,就去問三媳婦。三媳婦一看果然如此!兩個媳婦一同鬧到了德壽家。德壽那天不在家,他和二媳婦都到了田裡幹活了,兩個媳婦把德壽老伴好一陣數落。說當大人的偏心眼。

二媳婦幹活回到家裡聽說這事,一拍腿說壞了,說房頂上晾着的花椒里還有前幾天她娘家送過來的,盡數合在了一塊晾曬,她就專門找到了大嫂做解釋,沒想到大媳婦冷笑一聲:你娘家送沒送來只有天知道。平時常做事俺也不是沒長着眼,他當大人的就是偏心眼!接着把多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抖出了一大堆來,二媳婦哭着跑回了家。德壽看到了,立馬找到了大媳婦,指着她的鼻子說:你個狗日的,哪有個當嫂的樣子,因為幾把花椒上門數落了老人又數落小的,你還要把人生生吞吃了!生就長着個奸攪心,莫說我沒多分給二媳婦,就是多分了些,你又爭竟甚?三天兩頭生事。有蛆棗先紅,攪家媳婦先窮!那天,他把大媳婦的凶勁給壓住了。

自那以後,大媳婦沒再敢到老伴跟前鬧。德壽想這事情過去也就算了,沒想到這兩年她倒跟三媳婦一塊給他顏色看,真應驗了人們常說的:人是舊的,屎是臭的,江山難改,本性難移!

老伴說:你心裡受治,該告訴咱的兒們說呀。

德壽說:這我也想到了,也說了;可不頂事呀!兒能夠管了媳婦的心,況且大明三明都在煤窯上幹活,分心怕出事呀,啥值?

老伴說:那你就專跟了二的家過呀。

德壽說:是呀,我、他二嬸,村裡的不少人都這麼說過。俺兄弟活着的時候就把咱仨兒子召集到了一起,商定好我跟着二的家,我的口糧田也歸他家;大的、三的每年給我三袋面,多好的辦法!可剛過了一年,大媳婦串通三媳婦,每人少送我一袋面不說,還倒咬一口說二媳婦當初是圖了我手裡的錢才答應我跟她的。又說那口糧田打下的糧食賣下的錢也該有她倆家的份!你聽聽!這攪屎棍!你說我手裡能夠有幾個錢?成天二明媳婦為我做飯、洗衣受張羅,反倒落下閒話!我心裡哪能下得去!我說乾脆輪流管飯得了!也讓你們試試吧!哪想到這一輪開,心裡受得又是這份罪。自己做飯有啥難?不比心上受治好得多!開頭不會,學學就會,要是不能做了,躺在炕上等死得了,反正只要能動,心上就不願意受那個治……

老伴嘆口氣說:依俺呀,人老了比不得年輕,做不了幾頓就草雞了,你數算數算,咱村上歲數的老人,自己做吃哪有超過半年的,你就暫且別有這個想法……

不,不!德壽打斷老伴的話。你可不能阻抗俺,俺就是要自己做!就要——

德壽被自己吵醒了,一睜眼,發覺自己躺在炕上,伸手一摸:炕沿空空的,老伴早已不見了蹤影,兩鬢角濕漉漉的,胸口憋悶憋悶,他長嘆一口氣:孩他娘呀,你咋就先俺走了呢……

老伴去世三年多了,老伴可是個好老伴呢,村裡有名的賢慧人,德壽父母親都是在老伴端屎倒尿精心侍候下去世的,臨終時德壽母親拉着媳婦的手說,俺這輩子沒有閨女,可俺有福氣,你比俺閨女還親呀。母親把德壽叫到跟前說,你可要好生待你媳婦……

後來他的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都成家後,德壽想,他和老伴要死也要同時去死,要不誰也舍不下對方。可這哪由得人呀!那天,他挑水回到廚房後,進門就見老伴跌在地上,一句話也沒給他留下。他沒有思想準備,一下子像變傻了,抱起老伴只是不停地叫:孩他娘,你醒醒,你醒醒!他以為老伴是睡着了,當送到醫院人都涼了……自此以後,他人一下子老了很多,他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老伴說,哪怕在夢裡跟她說說也好呀。可是真是奇怪了,他越是想夢見她,就越是夢不到,後來,夢過一兩回,不是不說話就是還沒有張嘴倏地就沒了影。昨天夜裡是頭一次把憋在肚裡的話掏給了老伴,沒想到她竟然不同意自己做吃!

為自己做吃的事,他私下裡也問過村裡的老人們,同意不同意的都有,他也跟二兒子二明說過。二明說:爸,我知道你的難處,這陣子學校忙,過幾天俺兄弟仨一塊商量,你再等幾天。二明在村里小學當民辦老師,很忙。不過,這都好幾天了,我得問問他。

屋裡比往常要亮得多,像是月光照了進來。又一想,不對!今天是農曆初三,沒有月亮,自從輪流管飯他對日期可是記得清楚着呢!按每月農曆的初四至十四是在大明家裡吃飯,依次排定每個兒子十天,今天是最後一天在二明家裡吃,心裡覺得沉甸甸的。人這心情就是不一樣,在二明家裡十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而在另兩家可是掐着指頭熬日子……

德壽再也躺不住了。起來推門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外面落下一天雪來,難怪屋裡亮。德壽從南房拿出了鐵杴、掃帚,他沒有先去掃院裡的雪,而是先走出街門去掃通向外面的道。因為人踩過的雪掃不淨,晴天一消就化成了冰,容易滑倒人。早晨趁人還沒起來掃雪最好。這也成了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在附近這片住戶,一下雪最先出來掃路的總是他。

雪很厚,他先用鐵杴把雪鏟向兩邊,然後再掃,掃通了幾條岔路往回返時,聽到了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兒子二明。他手裡提着一個鋁飯盒朝他走來。他覺得有些奇怪,天還這麼早,等不及我去吃飯他倒送來了,肯定是有急事!沒容他問,二明已經上前用另一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爹,昨天夜裡有人捎話給秀梅,說她哥被摩托車撞着,住了醫院,人是保住了,要輸血,今天我跟秀梅要去看。雪大沒車要走着去,今天怕是回不來。女兒已經安排到了村里她姨姨家裡吃了,飯盒裡是早晨的飯,午飯我已經告訴了大嫂給做,由孫子給你送來。路滑,你就在家裡等着,明天是大哥管飯了……

德壽接過飯盒說:別管我了,你快去吧,有甚事好生幫辦着。二明應着,走幾步又返回到了他跟前,湊到他耳邊說:爸,後天就是你的生日,你說的那事,等過生日那天我就正式跟大哥和三明商量。你放心,反正我是不會再讓你輪流着吃飯了!

哎,哎!德壽心裡一陣熱,還是二明體諒他。

早飯熱騰騰的還燙手,是雞蛋掛麵,有辣、香油、芫荽,他吃得好舒坦。養兒養女不在多,孝敬的一個就夠。要是沒有另兩個媳婦的攪和,他本也是挺歇心安逸的呀。

吃過飯,德壽開始清掃院裡的積雪。這是個土院,院裡靜靜的,空氣清涼而新鮮,有炊煙從前面的房頂緩緩升起,院牆根那根香椿樹上落了幾隻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叫着,撲楞着翅膀相互依偎,樹枝上的雪紛紛落下來。看着這群麻雀,往事如煙霧一般翻卷而來,時間一下子倒退了幾十年。那時的下雪天,這院子裡可是從來也沒有安靜過。他的兒女們就像這麻雀一樣熱鬧成一團,戲嬉追逐堆雪人……

老伴手裡拿着針線活笑盈盈地望着窗外,他的孩子們都在這土窯里出生,他像牛一樣受苦受累,一個個把他們撫養成人先後結婚都搬出了土院就像小鳥飛出了窩。為了孩子們,他跟老伴可是啥苦都吃過。六零年挨餓,他把家裡僅有的小米留給兒子,自己吃的是粗糠和玉米面攪在一起的窩頭,因便不下來差點憋死。三小子剛生下,瘦得像只貓,老伴又缺奶,五六天不會哭,當時買到不到奶粉。他到縣裡買煉乳。回家的路上下暴雨,他急着往家趕,被洪水卷了去,多虧了掛到河邊的樹根上才沒被沖走,人被救上來手裡還緊緊地攥着一瓶煉乳,大兒子結婚修窯洞,他想多拉一回,左手食指被石頭砸斷一個關節……

德壽把雪堆成堆,用筐倒在舊豬圈。看看天空陰沉沉的便回到屋裡,低頭一看地火哨眼沒了火星,就趕緊去生。地火生着了,就又把南房放着的火爐搬過來。往年的這個時辰,早生着了爐子。今年冬天沒生一是因為沒往年那麼冷,二是家裡還缺一截煙筒。天一落雪,凍勁加大,再說後天就是他的生日,閨女肯定是要來家的,光生地火可不成。想到這裡,德壽關好街門朝村中央的小賣店走去。

因為下雪的緣故,街上很少有人出來走動,買好煙筒往回返路過舊戲台的時候,忽聽得背後德壽德壽有人喚。回頭一看,來福老漢正撩着門帘探出身來朝他招手呢!他心裡一動,來福又是犯了棋癮找對手下棋哩。來福老漢住在村中央,他家成了老年人閒聊的地方。夏天在他門前老槐樹下,冬天就在他的屋裡。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孩子們對他老倆可是孝敬呢,德壽最羨慕的是來福老婆。她比死去的老伴還大三歲,身子骨可壯實哩!每次看到她,德壽總會想起老伴,心裡就隱隱地疼,禁不住感嘆:人呀真是瞎活哩,一輩子像剛開了個頭,就要結束,倆口子到老,誰先去,就會把思念和孤獨留給活着的另一個。

德壽進屋,果然看到了早就擺好的棋。來福老婆馬上給德壽端來了一缸紅糖水:快坐,快坐!天落雪,沒人來耍,這老鬼憋躁得不行,早就等人哩……她說着半截就被急着想下棋的來福不耐煩地擋回了裡屋。

屋裡暖烘烘的,來福老漢是最近幾年才迷上下棋的,不過水平不高,還好悔棋,而德壽則是村裡的好手。德壽連贏兩盤。來福老漢下得很投入,執拗,德壽連贏三盤他仍然不服氣,第四盤只剩下一個炮還在磨纏,直到老伴端過兩碗飯來才算罷手。

德壽站起來要走,來福倆口硬拉着他要吃飯,德壽說這可不行,要是前幾天倒沒啥,可今天在老大家裡管飯,說好了要給他往家送的。來福倆口子對視一眼,大媳婦的厲害是村里出了名的,她的母親是村裡有名的母老虎,罵起人來半天不換話。他倆連連嘆惜沒敢再挽留。

德壽拿了煙筒往家返。路上,肚子咕咕地叫了幾下。他心裡罵自己:哪裡都老,就這裡不顯老,真不為貴!人要是沒有這張嘴可是要省下不少心呢。又一想,也不一定……看看天不早,他沒有先回自己家,而是朝了大兒子家走。他想順便到他家吃飯讓他幫自己安安煙筒。路滑,也省得讓孫子給他去送飯了。

到了大明家一看,街門上竟然上了鎖,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人回來,他想是媳婦給大明往煤窯上送飯了還沒回來?又一想,可小孫女飛飛還沒上學,她該在家裡的呀。

德壽便回了家,開始在火爐上安煙筒。多虧二明提醒,要不他真箇把自己的生日給忘了。今天安好火,明天再生也不遲。煙筒的拐角和接口很難接,這邊壓住那邊就罅個縫,由於沒對準,接口一閃,偏偏就劃到了左手那個斷了關節的食指上,血很快流出來,他拿了塊布止住血,便再次到大明家。

大明的街門上依然上着鎖,天呼呼刮開了風,風卷着雪沫直往領口裡灌。德壽便有些耐不住了,他想問一問旁邊的鄰居,又想人家看到了他在等吃飯,肯定會把他叫進屋去讓他吃飯。那可就叫他為難了,自己有三個兒子呢,遭人笑話哩,大媳婦知道了又會說他故意壞她的名聲呢。不,不能再等了,我就是一頓不吃也餓不着呀,他有點兒想笑自己。他決定到閨女家,閨女家也就離村三里路遠,不一會就能夠到,在那裡住到後天再回來,可又一想也不妥當。那今天早晨剛剛生着的炕火就要滅,回來過生日還得生,太費事,太麻煩!再說假如在路上有人問他去閨女家為啥選了這麼個大雪天,他可是沒有啥說得出口的理由呀!

他開始後悔在小賣部買煙筒時沒能夠捎帶買上幾袋方便麵回來,用開水一泡就是一頓。這會兒再去,人們就會派他的閒話。他是很在意別人說閒話的。其實,他屋裡原也是有一箱方便麵的,有一回他在三明家裡吃飯時,看到孫女上學不吃早飯,說是怕遲到。他就把方便面抱到了三明家,說孩子上學正是長身子,哪能不吃早飯呀!對了,我怎麼這麼死板呢!他突然想到了三明,他和大明都在煤窯上卻不在一個班,今天定然在家,我好歹在他那裡吃上一頓就行呀,兒子在家畢竟比光媳婦在家要好開口些。想到這裡,他抱着碰一碰的心理,離開了大明家。

三明家在村西的半坡路上,兩眼窯一間南房,也是他在石窩打了一冬天的石頭才修起的。當時批地基可是難上加難,他沒有多餘的錢給村幹部送禮,是他在大伏天給批地基的幹部燒了整整三大窯石灰才批下那地方的。

德壽在離三明家不遠的地方看見三媳婦送出了幾個人,背對着他和那幾個人高聲說話。其中一個扭回頭說:今天三明可真是醉了,你快回去招呼他吧。

三媳婦說:他今天運氣不好,不高興才醉的。酒量不大還逞強,改天我上門好好跟你們比試比試。

德壽聽了非常反感。因為他們又在三明家打麻將喝酒了,這個三媳婦呀不學好,三明掙的幾個血汗錢幾乎全用在了打麻將上,三天兩頭跟人借錢,有一回跟他要,給了五十塊錢還嫌少,在背地裡罵他老財迷,他到她家裡吃飯,她臉越發的難看,總和大媳婦一唱一和的跟他鬧彆扭。

這時,德壽已經走到三明的街門前,媳婦也正好送人返回來,她的臉上還帶着笑,可看到他馬上把臉拉下來,頭故意朝旁邊扭去,裝作沒看見他似的,直衝沖朝街門裡走,德壽心裡猛地一扯,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心裡沉甸甸地朝下墜。兒子醉了,我進去吃飯還不是自找眉眼又要受她的摔濺!狗日的今天就是餓死也不向她張嘴!

德壽朝家裡返,天越發的陰沉下來,快到自己的街門口時,陳二嬸在門口驚炸炸地喚住了他:大明爹,方才你上哪裡去了?哎呀,去買煙筒走了這麼長時間,怪不得四下里尋不見你呢。一點半你家大明大兒子給你送飯你不在,他急着上學就把飯擱我這兒了,我出來上門尋了你兩三回門總關着,飯還在我的火上熱着哩,我這就給你提去。

德壽心裡湧起了一股暖流,怨自己頭回回來沒有等着。

德壽提着飯回到了土窯,屋裡比早晨暖和多了,他拿出筷子打開飯盒準備吃飯,他可是真有些餓了。這時,門呼隆一下被推開,他的小孫女大明的小女兒飛飛燕子似地撲到他懷裡,扭着身子撒嬌:爺爺,爺爺,俺要風軲轆,就俺沒有,俺想要,你給俺編一個!飛飛在家裡可是寵慣着呢,他到大明家吃飯,飛飛可是他的說話人呢。

德壽把飯盒先擱下:告訴爺爺,大雪天咋想起要風軲轆呢?

飛飛說:俺今天給姥爺過生了,舅舅家的花花,桂桂都有風軲轆玩,就俺沒有。

德壽才意識到剛才大明家上鎖的原因。大媳婦的娘家就在本村。

德壽說:等爺爺吃了飯再給飛飛編好不好?

飛飛點點頭。

德壽揭開飯盒,他看到了一層發黑的山藥絲,那是由於在鐵鍋里放久的原因,再下面是玉米面粥,這種飯是當地早晨常吃的,也就是說大媳婦在早晨做的飯。德壽想大媳婦一定是忙着給父親過生給他多做了一些當中午飯的。他也沒有多想。可是吃到嘴裡有一股霉味很戧鼻,心裡便覺得有什麼頂上來。他由此斷定:飯定然不是早晨才做的,不然大冬天是不會壞的。他極力控制着,他提醒自己,現在生活好了,可不能忘本呀,這要是在六零年可是爭搶也搶不到呢!他這樣安慰着自己。

飛飛見爺爺吃得很慢就趴着飯盒看:是甚飯?啊呀呀呀,可不如俺早晨吃的,俺吃得是掛麵,每人一個雞蛋,娘說給姥爺過生吃麵姥爺才長壽呢……俺娘還給姥爺買了可大可大的蛋糕哩!不過,沒有舅舅家的魚和肉香……飛飛顯然是不知道爺爺的飯是她娘做的。

德壽的喉嚨那裡緊拘拘的,他實在吃不下去了,便把飯盒擱到一邊:飛飛,爺爺給你先編風軲轆好不好?

好,好!飛飛高興得跳起來。

德壽在南房找來了褪光的高梁秸杆,剝下篾條編好一隻,插在杆上。飛飛在屋裡跑了一圈,眼裡閃出快活的光:真好玩,真好!說着就要回家,德壽突然叫住飛飛:告訴你娘,就說你大叔回來了,她不用給爺爺做飯了!飛飛點點頭跑了出去。這時德壽眼前的飛飛仿佛變成了兒子大明小時候的樣子,他連自己也沒有想到為什麼要對飛飛說這謊話。

德壽把飯盒放到窗台上,回過頭來便看到了柜子上方牆上掛着的老伴的遺像,那面容竟然模糊起來。他低頭靜了一會,猛然抬起頭來:你,你今天可是看見了吧?俺沒有說白話吧?你到底還阻攔俺自己做吃不?

老伴平靜地注視着他沒吭聲。德壽的心比剛才好受些,他儘可能地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想抹去不高興的陰影。他想到今天早晨二明勸他的話,過了生日就能夠自己做着吃了。對!現在就生爐子,遲生不如早生,早做早自由!

他重新拿起了煙筒,為了能夠接好那個彎口,他把煙筒的一頭搗扁,接好後覺得還有些松,就嵌了塊柴皮,繼而找來罐頭瓶吊在屋外的煙筒口上,防止煙筒水滴到地上。

火很快生着了,火爐的四周都發了紅,屋裡更加暖和。他坐上了鍋,將暖壺裡的水倒進鍋里,火舌舐着鍋底很快聽到了絲絲的響聲。做甚飯呢?他一時又茫然了,菜和面是沒有的,因為輪流開管飯,屋裡根本沒有這些,缸里的玉米也都賣了。天已經大黑,這時候可不能再去買方便麵了。忽然他腦子一閃,有了!有了!他在炕角的一個旮旯里抱出了一個黑釉瓦罐,那是老伴活着時盛小米的,裡面竟然還有半罐呢!德壽禁不住興奮,激動得竟然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朝鍋里倒米時兩手竟然微微顫抖。

不一會,屋裡瀰漫出一股撲鼻的米香!勾得德壽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來。他自己安慰道:別叫別叫,我知道你是餓了,今晚保准讓你吃個夠!不一會,他揭開鍋一看,嗬,湯沉下去了,米升上來了,他再度轟然激動起來,因為他能夠做飯得到了證實:我會做飯了,我會做飯了!他盛了一碗,沒有菜;便放了幾匙紅糖,吃一口真是又甜又香!突然他想到了什麼,把飯放到了老伴的遺像前,筷平擱在碗上:你先嘗嘗,看我的手藝咋地?我說沒啥做頭麼,這頭一回不就做成了?心裡頭可是暢快呀,我不圖別的,就想圖個自在,不想受那媳婦的眉眼,甚時餓了就甚時做。我是知道你是怕我做絮煩了,又要看火,又要洗涮,日子一長就要湊敷。我才不呢!你放心好了,米麵問題你也不用愁,吃完了就去要,況且還有咱妮哩,這你該放心了吧?再說後天就是我過生日,二明說他要專門商定這事呢!反正我心上是不再受治了。你放心吧!

老伴望着他不吭聲,像是在默許,臉上浮着微笑。

飯是做得太多了,竟然還剩少半鍋呢!連明天早晨都夠了,德壽太高興了,他端下鍋,封好火,早早上炕睡覺,屋外呼呼刮着風,德壽很快打起了鼾聲。

五 第二天早晨,大明大兒子叫爺爺吃飯。昨天母親告訴他放學後把飯盒捎回家,可他因放學遲了就給忘了。今天早晨母親要他捎回來,因為從今天早晨起又輪着管爺爺的飯了。他先是敲不開門,他以為爺爺聽不見,就翻過低矮的院牆去推窯洞的門,門倒插着推不開,他大聲喊仍然聽不到回音。喊聲驚動了陳二嬸,繼而也驚動了剛從城裡回來的還未來得及進家門的二明。

二明撬開了窯洞的門,去推炕上的父親。可是父親的身子已經涼了,父親的表情很平靜,兩個嘴角微微上翹帶着一絲笑容,下巴的鬍鬚上還殘留着幾粒小米,左手的食指上纏着布,二明忽然意識到什麼,在屋裡左右搜尋,他看到屋裡新安的爐子上的鍋,揭開鍋蓋,裡面是半鍋米飯,能看出米飯並未全熟,一抬頭母親遺像前的柜子上也擺着一碗,飯里浮着一層星星點點的白。仔細一瞅,竟是米蟲子,這是陳小米,父親眼花看不清!二明的心被深深扎痛了:昨天他明明告訴大嫂給父親送飯,父親咋自己做呢?他抬起頭看到了窗台上大哥的飯盒,揭開一聞,戧人的味道直撲鼻子,他狠勁地摔在地下,撲在父親身上失聲痛哭。

醫生來了,說德壽是死於煤氣中毒,因為現場就看得很清楚:那根與地面平行的煙筒與彎口相接處已經鬆開了大口,在屋外的瓶子已經摔碎在地上。據此推斷是昨夜的大風吹動了瓶子,晃動的瓶子搖鬆了本來未安穩的煙筒,煤氣從那裡冒出……

鄰居們聞聲都來看望,他們都抹着眼淚說:唉,德壽老早就想自己做吃,不想麻煩孩們,這下,他是去尋大明他娘去了,是他娘不忍心讓他做吃才叫他去那邊的……

屋裡的哭聲被呼呼的風聲撕成了碎片,在雪野里四處拋撒着……[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