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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外婆(王菁玲)

陽光外婆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陽光外婆》中國當代作家王菁玲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陽光外婆

外婆蜷縮在墊着厚實棉墊子的寬大的木沙發中,微微合着眼睛,雪白的髮絲亂糟糟地散落在額前,遮住了臉上那一道道溝壑縱橫的皺紋。柜子上的電視機是開着的,正在播放着廣告。牆上的掛鍾也在滴滴答答地敲出枯燥的聲音。

正是夏天,外面陽光正好。可是,在這間寬大的沒有多少家具的屋子裡,那個蜷縮着的瘦小單薄的身影卻顯得那麼孤獨,那麼落寞,不禁讓人要落下淚來。

我怕驚嚇了她,沒有喊她,而是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掀了掀眼皮,無意識地瞄了我一下,又合上眼睛,打算再一次進入閉目養神的狀態;倏然,她又一次睜大了眼睛,渾濁的晶體裡閃過一絲亮光,一抹驚喜掠過眼底:「伢吔,你回來啦!」

是的,我回來了!我知道,外婆有多麼盼我們回來;我知道,她是多麼希望這個家裡能夠一直熱熱鬧鬧的,房子裡到處都充滿着人氣,就像冬天的炭火,嗶嗶啵啵燒得旺旺的。只可惜,除去逢年過節,這個願望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我幫她把額前散亂的頭髮捋順了。她支撐起身體,站了起來,看着我,綻開了笑顏,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如秋菊的花瓣。這皺紋,是近百年歲月的滄桑一刀刀刻下的印痕啊。

我把買的零食、牛奶還有一條煙放在外婆床邊的柜子上。她一邊笑着埋怨我又花錢了,一邊關掉電視,和我相跟着來到堂屋裡。我提過大門邊放着的一隻菜籃子,把母親早上從菜園裡摘回來的新鮮的豇豆、空心菜、黃瓜倒出來,一邊擇菜一邊和外婆閒聊着。

我的外婆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她出生於1925年,虛歲已經93歲。要說她的一生真是很不幸的:少年喪父,青年喪子,中年喪夫,70多歲時,還做過一次大手術;到了耄耋之年,本該為她養老送終的我的父親卻因病去世,兩個女兒中的大女兒又不幸橫死。現在就只剩下我的母親,她唯一的小女兒和她住在一起。雖然她這一輩子命運多舛,但好在生性開朗樂觀,遇事想得開,不鑽牛角尖。

那年秋天父親去世後,母親整日悲啼,我們也痛苦得難以自拔。外婆雖傷心,卻把一切都藏在心裡,經常勸說我們:人走了,老天爺也拉不回來,要讓你爸走得安心些;活着的人,日子還得過下去。在外婆的勸慰下,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心中的痛楚才慢慢減輕了一些。

外婆的雙腳曾被迫纏足,後來雖被「放腳」,卻已成了畸形。我給她剪腳趾甲的時候看到過,那雙腳的腳背拱起呈弓形,腳掌兩頭下塌往中間擠,二拇趾架在大拇趾上,雙腳已嚴重變形,比一般人要小上兩號,所以她穿的鞋子都是最小碼的。

就是這個有着一雙畸形小腳的人,年輕時卻是一個上得了場面的女子。外婆告訴過我們,大集體的時候,生產隊裡有什麼拋頭露面的事情:下江上縣,送信尋人等等,都讓她去。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待人接物毫不怯場。記得我們曾經好奇地問過她,去那麼遠的地方,不認識路怎麼辦呢?她笑呵呵地說:「莊稼長在地里,路長在嘴裡;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嘴巴放甜些,問人唄!」至于田里地里的各色農活,她也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絕不輸給任何一個勞動力。

外婆更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記得在我們小時候,村子裡常有一些要飯的人來,別人家都不理他們,甚至驅趕他們,我外婆卻會端個凳子給他們坐,吃飯的時候就盛碗飯,不是飯點就給他的布袋裡裝半碗米;算命的瞎子搖着鈴鐺來了,外婆也喊住他,讓給家裡算一卦,臨走給他們幾毛錢。

鄰村有一個父親的朋友,年紀比較大,妻子是潛山人,腦子有毛病,常常在家裡摔打東西,打罵孩子和老伯,那老伯常常來我家躲着,有一階段想不開甚至要去尋死。外婆就讓他在我家吃飯,拿煙給他抽,倒酒給他喝,然後慢慢地勸說他,開導他。我父親去世後,他曾經的朋友大都慢慢和我們家疏遠了,但是那個老伯卻到我家走動得更勤了。有一次我回家他正好也在,飯桌上,他一邊呷着小酒,一邊動情地和我說,雖然他只比我外婆小個10來歲,但在他心裡,外婆就是他的娘,他要常來看望娘,孝順娘。

在和周圍鄰居的相處上,外婆用自己的言行傳達給我們樸素的做人道理:凡事要看開,看淡,不要斤斤計較,退一步海闊天空。我父親的觀念卻與外婆截然相反。他是一個個性執拗的人,對他好的人,他可以和別人掏心掏肺;對於和他有過過節的人,卻總耿耿於懷,無論怎麼勸說,他也一直記在心裡。

我們村子裡有戶人家,在我們小時候曾百般嘲笑我家沒有男丁傳宗接代;再因為兩家的地連在一起,為誤砍了土坡上雜樹的事又鬧得不可開交。父親氣昏了頭,傷透了心,發誓永遠不會和他家有什麼瓜葛。偏偏後來,我的堂妹竟然嫁給了那家的兒子。結婚前,我的父親跑去和大伯理論,企圖阻撓這門親事。在數次干涉無果後,他氣得不和大伯說話,甚至準備和他唯一的大哥斷絕來往。外婆背後不知道兩頭說了多少好話,父親才沒有和他的哥哥撕破臉。

過年了,侄女婿上門來拜年,他黑着臉,把人家買的禮品扔出去,搞得人家下不來台。外婆便使個臉色,讓堂妹夫先回去,她悄悄把扔掉的東西撿回來。堂妹生了孩子後,外婆瞞着父親去給孩子包了紅包。後來,我父親患了惡疾,做了手術,生命雖然延長了幾年,癌細胞最終還是擴散了。但他又是個閒不住的人,對土地懷有深厚的感情。即使身體不好了,還喜歡到田間地頭去轉轉。就在他去世的那年春天,有一次又去田裡巡視,因為身體虛弱,竟摔到一個高高的土坡下面去了!我們姐妹全都不在家,母親也不在他身邊,周圍也沒有一個人看見。萬幸的是,堂妹的公公恰好去那邊有事,父親的呻吟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跑過去,把我的父親背回了家。

就是這個我父親一輩子視為冤家的人,竟然救了我的父親!在我聽說了這件事後,我思考了很多。我想,這也許真是外婆平時的善心感動了上蒼,在關鍵時刻,讓父親幸得貴人相助!病重中的我的父親,讓我們買了煙酒去感謝人家,還請他們一家人來吃飯。雖然飯桌上,父親和堂妹的公公還是有些彆扭,但兩個人一輩子的疙瘩總算在他去世前解開了。這是頗值得欣慰的事。

父親去世後,家裡就剩下了母親和外婆。雖然我們常常回去探望,但是迫於生計,無法常常近身陪伴。這也是我們的無奈。好在外婆生性樂觀開朗,平常的日子,只要不是因為身體原因起不了床,她都不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而是拄着個拐棍兒,挪着一雙裹過的小腳,去村子東邊找老頭老太們串門、玩牌。這根拐杖,還是在我們的再三勸說下,為了不讓我們擔心,才勉強拄上的。她真是一個非常要強的老太太,不願意被別人,甚至是親人當做累贅。

她的這些所作所為,常常被我母親數落,所以我每次回家,都要當她們倆的「調解員」。母親在我面前「告狀」,意思是要我阻止外婆出去,希望她能夠安安生生呆在家裡,哪怕給她看個門也好,甚至常常搬出我的女兒來,加重勸說和阻止老人家的砝碼。因為外婆跟我女兒的關係最為親密,我女兒就是她老人家的心頭肉,小姑娘的話老人一般都是肯聽的。我知道,母親也是為外婆好,怕她路上摔了,或者在別人家裡出個什麼狀況,畢竟是年過九旬的老人了。但是,這些勸說是沒什麼效果的。每次,當我婉轉地表達了我擔心的意思後,外婆都會說,她很小心,走路不快;而且,她不會在大晴天別人有事的時候去,都是陰雨天過去玩一下,陰雨天別人都沒事的。於是,我只好繳械投降,反過來勸說我的母親,多去體諒體諒一個耄耋老人的孤獨和落寞,不要去苛責她的母親。

過後我想想,覺得能挺夠理解外婆的。她是一個愛熱鬧、生性樂觀開朗的老太太。可是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的時間,母親總不會在家裡,她總是到田裡地里去侍弄她的那點兒蔬菜莊稼。每天一個人面對着空蕩蕩的一大排屋子,對於一個生來就喜歡熱鬧的老人來說,大把大把的時間實在難挨;和那些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們打打牌,聊聊天,時間就能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了。

老家的小村子裡,80歲以上的老人能有十來個。我閒來無事時,也常常思考他們健康長壽的原因。過去,農村里生活條件那麼艱難,老人們什麼苦沒吃過?可是,也正是由於生活的艱辛,才鑄就了他們鋼鐵般的筋骨,鍛造了他們百折不回的精神,強化了他們於逆境中求生存的意志。過去那麼艱苦的環境下,他們都熬過來了;如今,再遇到什麼磨難,在他們眼裡,不過都是雲淡風輕罷了。

看着白髮蒼蒼卻依然硬朗的老人家,說真的,我很敬佩她,也很羨慕她。人活到了這個年紀,大抵已然參透了世間的一切了吧,欣喜,憤怒,煩惱,沮喪,悲傷……這些情緒很難再在她的臉上顯現出來了。你看,她總是心態平和,神色安寧,一雙閱盡世間滄桑的眼睛,就像幽深的湖泊。大約這就是達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至境了吧。

外婆是我這輩子的樣板。我知道,我又該抽時間回去看看她和母親了。[1]

作者簡介

王菁玲,教師,生活於桐城文派的故鄉。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