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雙眼睛(溫燕霞)
作品欣賞
那一雙眼睛
那是個平平常常的星期天,只不過天氣很好,仲秋的寥落中有驕陽在鬧。雖然煙霧模糊了整座城市的天空,但是陽光的那份歡愉與澄徹,仍生動地給在大地上。兒子見不得屋外的明亮,吵着要去公園。其實我知道他並沒有賞秋的能力,充其量只是淘氣以及對公園門口地攤上那些機器人還有刀槍劍什麼的具有強烈興趣。然我的為母之道似乎也太過軟弱,明知兒子上個星期買的「刀槍」尚未入庫,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屈從了兒子的要求,用漏了氣的自行車,馱着他穿過那些熱鬧的街道,心裡感覺騎在紅自行車上的自己和兒子是一對可憐的鳥。因為四周的環境是那樣的嘈雜,秋的變化簡直很難從周圍察覺到。人們在飛快的車子上豪氣地吐痰和搶道。到處是丟棄的瓜皮果殼紙屑。等我和兒子來到體育館門前的街心公園時,兒子細白的臉已被塵土染得有些灰黯了。「媽媽,我們去公園裡給爸爸買水仙花好不好?水仙花的球莖像大蒜,你不認得我會教你的,真的。」五歲多些的兒子說話時有些老氣橫秋,這大約是「電視兒童」的特點。他們總是像長錯了季節的果實,要麼萎縮,要麼過早地成熟。我牽着兒子,沒有在花攤前停留。我的目光早被那些花花綠綠鋪了一地的雜誌書刊所吸引。這種出售形式使我善感的心湧出一絲莫名的感動。還在許多年前我就一直渴望能在一種自由的氛圍中尋找到自己喜愛的書籍。這些書籍大部分都應該比較陳舊,黃色的紙頁一翻開,裡頭撲出一股陳年的樟腦味,或許還有早已枯萎的花在這隨意翻動中掉出,而扉頁上的贈言仍舊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叫人想起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我忽然沉浸在一種淡淡的憂傷中。我沒有看到什麼舊書,也可能人間的一切其實都和人類的心靈一樣不可把握無從捉摸。我想這趟大約是白來了。正沮喪間,卻猛地覺得額頭上有些灼熱,我下意識地一抬頭,頓時愣怔了一下。
我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很秀氣卻又有些銳利的單眼皮,眸子清亮,目光專注,很深的地方汪着笑意。那笑意親切又生動,讓我不由再看了一眼。這一眼我看清他原來是個高大的男孩,穿一套肅穆的深顏色西服,白襯衫的領子敞得好隨意,堅實的頸脖上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每一處都似乎洋溢着青年人的蓬勃朝氣。他斜倚在一株已經開始落葉的桃樹上,左手撐着頭,唇過有幾抹調皮的微笑。在我看他時,他還是繼續用他似傾慕似戲謔似常識似熟稔的目光注視着我,讓我倏忽一驚。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總之我立即拉着兒子快步從他面前衝過,而他也以同樣的速度朝一旁斜插過去,走了幾步,又都彼此回望一眼,結果同時掉頭而去,融入人群中不見蹤影。
「媽媽,你剛才為什麼跑得這麼快呀?我的腳都差點扭傷了。是不是遇見小偷啊?有槍我們就不怕小偷了。」
兒子委婉地表示着他的抗議,同時又機智地道出了他的願望。那陣子我們正走過一個玩具攤,幾把衝鋒鎗在攤子上擺着,另一把在攤主手上發出誘人的噠噠聲,那每一下節奏,都在我心扉上獲得了相應的回聲。我感覺自己固鎖的門扉被那雙眼睛望穿了。一些很柔軟的情愫正洶湧而出。天變得比先前更加嫵媚多情,我卻變得有些魂不守舍了。
我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的目光望得如此失魂落魄。我牽着兒子在人群中無目的地漫遊,心裡有個奇怪的感覺,似乎對方也在這樣尋覓着自己。我想我和那個陌生的大男孩也許以前曾經相識,要麼就是他的目光太銳利而我的心太脆弱,也可能是他的目光正好牽動了我的某些回憶,最大的可能是他有一雙近乎於所有的女性夢中情人的眸子,否則我的心閘怎會在倏忽間開啟?
這些都不足於說服自己,所以至今我仍在奇怪那一道目光的威力。儘管他給予我心靈的只是剎那間的悸動,然而,卻讓我從中領略到生命的美好情感的微妙甚至還有宇宙的神秘與不可思議。30歲的人該在多少道目光的河流中穿行過沉溺過呵!古人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是山河」,大男孩的一道目光,莫非說的只是個「緣」字?這一切,當然都是永不可知的了。我只知道並清晰地記得,由於那一雙眼睛,在那天剩下時間裡,我過得愉快而充實。只是這種愉快像做得精巧的湯圓,甜甜的皮子還包着香糯的憂傷,唆一口,就淡淡法彌散了一嘴,讓我回味無窮。所以,我常以為,秋應該而且的確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它微寒的溫度豐富的色澤適合於脈脈眼波的存活流通以及思緒的蒸騰與斑駁。為了那道眼波,當我只有靠想象來溫暖執筆的指端,用意念來描繪木芙蓉的淡水紅的時刻,我將用所有的繽紛來裝扮孕育了那樣一潭秋水的季節——寒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