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的玫瑰請等下一季(謝艷君)
作品欣賞
送我的玫瑰請等下一季
謹以此文獻給馳援武漢的白衣天使
1.
上一季，日子還很明亮，天幕還像秋天一樣瑩藍，雁陣的長空扇翅帶走最後一抹菊香，隱匿在雲朵里遲遲不肯飄落的雪只因星河依然滾燙。
荊楚無雪，真是一個暖冬。老人們說冬天太暖不好，滋病埋菌。
臘月小年的午後，熙熙攘攘的人流，喜慶的紅燈籠掛滿瓦檐、門店和樹梢。暖冬，挺好。我們，漫步在街頭，十指相扣，步調一致。時裝店的美衣，精品店的頭飾，巷口的烤串，我們享受着浮華歲月里的富足安然，細數着紛繁市井的陽春白雪。經過華麗透亮的櫥窗，每一件精緻的婚紗都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我們淺駐足，緋紅的心事交給期待中的一個花瓣雨的童話。
不斷側臉交匯的目光讓我們內心只念一句：愛你，就要執手相伴，就要一起走過每一季，無論荒蕪還是茂盛。你說：陪你過小年，回廣東陪父母過大年，新年的情人節，等我捧一束玫瑰站在你面前。
你還撫着我的長髮說：你是白衣天使，但我只想你的羽翼為我而振而收。
我含着笑，從你的手心輕輕地抽出我的手，年輕的我還不盡明白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更好的再聚。我一直在期待和揣想，第一次做情人節的主角時，手捧玫瑰到底有多美麗。
2.
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軍令如山，什麼叫一腔熱血，什麼叫去也匆匆。大年初二，我在一個小時內自我解答了這三道題，和同事坐上了馳援武漢的列車，沒有絲毫猶豫。
暖冬後的新春，原來逃不脫一場災難。
不見你，已有二十六天。你問我什麼情況，好不好……我不想告訴你穿一天防護服有多難受，也不想訴說與死神過招的顫抖，那一雙雙希望活下去的眼睛早已將我的心無可救藥地指向向死而生的高地。我真正知道了，與一切願望相比，沒有比留戀這個人間更大更切的了。
然而，在那麼多與世隔絕的時空里，空白與啞默充斥着科幻片裡才有的恐懼。因為，很多人會突然間停止呼吸，很多靈魂只能孤獨遠行。我是他們眼中的聖者，是他們在渺渺渾噩中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最關鍵的一刻我卻無能為力。我甚至覺得，這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將他們拋棄了，所以，每一次，我都陷入如自己遭遇不測的淒涼與愧疚。那些無處安放的哀傷像是我上一季那麼盼望的一場大雪，紛飛，埋覆，再紛飛。
二十六天，其實每天是同一日，無需去分辨前與後。以前我們也有過短暫的分離，千變萬化是味道，亘古不變是思念。在武漢的這些日子，最刻骨銘心的竟然不是念你。原諒我，我是一羽不能不飛翔的天使，只要生的呼喚還有微弱的一絲，我也要一釐一毫地伏地前進，全身心向着最原始最卑微的生的高地。
你一再請求我發張自拍，我拒絕。從電視手機的哪個新聞里信息里你都看得到我的樣子：天外來客一樣的衣服鞋帽，黑眼圈，被勒紅甚至潰爛的鼻子，手腕。千千萬萬的人的樣子都是我的樣子，我的樣子也是千千萬萬人的樣子。知道嗎，我來的時候別長發上的水晶夾我送人了，她那麼年輕那麼美，死神卻不肯放過，她生前告訴過我她愛看剔透的東西。我不能救她的命，就贈別她一程隔世的歡喜吧。
3.
我曾問過你：世間什麼最難？你說：徒手摘星，愛而不得，追你最難。
我曾一直滿意地沉醉於你的答案，哪個女生，都願被溫情以待，被特殊所待。
你曾問我：世間什麼不能辜負？我說：美衣美食，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現在想着，是夠沒心沒肺的回答。下班時間，我在隔離的房間看着空蕩蕩的武漢大街，第一次來這所城市，第一次體會到萬人空巷的迎接是多麼的莊重肅穆。如果不經歷這些，我對生活生命的態度不會有不同。如果是別的事情令我們久別重逢，我的心頭定聚攏了一堆的情話。
是那些話好幼稚還是我一下子成熟了？想你，是我走出病房這幾個小時裡必做的事情，我盼着我們見面的一刻快點來。越快越好，告急的城池，生命經不起多一天的折騰。
你我何嘗不知，窗外的春已開始有聲有色，一響震耳的春雷，河水就流向豐盈，️雲雀鳴唱，風拂兩岸，萬物染綠，粉露枝頭。再過些時日，花朵的種類，只有交由蝴蝶去點數，芬芳的深濃，只有交由蜜蜂去親嘗。
現在，我很惋惜很淡定地告訴你：這個盛放的春，從奼紫嫣紅到落英繽紛，我們全程辜負吧。
4.
再次見到你，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嗎？這段經歷將在是我人生中遭遇的一個永生難忘的布局，密不透風卻疏可跑馬。我變了。
首先我要說，我們還活着，就是世間的不易。既活着，我不要美衣美食了，我想帶你這個城生城長的人去鄉下，我的老家，我長大的地方。
那時，或許是夏天。沒關係，熱了，就如火如雷，燒滅一切的鬼祟與懨氣。
我老家有一口井，水面很深，取水要放個十幾米的繩去吊。有一次夏至，天很熱，大人汲了井水上來，倒在一個黃色的陶缸。水是沁涼的，於是涼氣滲透到了陶缸外表，形成小水珠子，多的地方就凝成掛不住又蒸發不贏的大水珠，滾落在盛放陶缸的小木桌上，小小的我馬上低下頭，偏臉貼在桌子，雙手還抱着陶缸，好舒服，遠勝過了如今夏天吹空調。大人端來自家菜園種的切成塊的涼薯，用竹瓢舀一瓢水，我就着喝一大口，好多塊白如玉帛的涼薯脆響在唇齒。
陽光從杉樹尖篩落，有些落在陶缸里，像金子撒在在水面，有些落在大人黝黑的臉上，也有些落在我的手臂，還有一些落在黃狗的背脊，那些點點的光暈令我眼皮下墜，被簡潔的水和果撐着，一個哈欠就進入了夢鄉。
你去了，一定也將享受一個蟬聲四起的午覺。
醒來，我帶你去屋後的小斜坡，那兒長着板栗樹，鳥柿子樹，楓樹和樅樹，濃郁得照不進幾絲陽光。樹下長滿麥冬草，夏季正是長得最好的時候，翠青油亮，一株就是一大束，像一個個溫柔的長髮女子。最有趣的事情來了，我要像小時候一樣，和妹妹一起，給許多的麥冬草辮麻花辮，又長又細又軟的草比真的頭髮都好辮，三股，四股，雙層，都無師自通學會了。我厲害吧？小時候的我剪着齊劉海的短髮，心裡對秀髮如瀑特別嚮往。
草木葳蕤，自由吐納。不知名的小昆蟲偶爾會來摻和一圈，嗡嗡的低旋引得乏味的貓狗騰空瞎撲幾下。現在回味那個場景真的生趣盎然，詩意天成，我從來不懂也不會寫詩，卻覺得總有那麼幾句好聽的特有生機的句子在腦子裡亂摻和。
這個世界需要熱量，需要生機。繁花並未輕易就落盡，夏花矣然絢麗清新。去菜園吧。豆角和辣椒的花像枙子花，白得纖弱，茄子和莧菜的花也是紫色，吸引着一些小蛾子飛來飛去。對了，園子靠山的一邊還攀沿着一架野葡萄，有花有果，初長成的果小翡翠珠一般，卻又酸的要命，但還是封不住小孩的嘴，等到完全成熟時往往也尋不上幾顆了。如果這些花太小氣，我帶你去看向日葵。屋子一側就種着一排，它們和小時候的我一樣高，寬大的葉子有如揮舞的手，金色的圓臉蛋追着太陽笑。那時的我心裡從不當向日葵是花，我覺得它不但聽得懂太陽的話，而且陽剛熱火，是棵樹，如那紅紅的木棉。
現在想着，向日葵是多麼美的一朵花，樂觀堅強，每一粒葵瓜籽都飽滿對陽光的追逐對生命的熱愛，素樸的幸福是那麼一望而知。
5.
說到這些靈魂纖薄細緻的花，我又回神了。你說過你要送我玫瑰的！明天，明天就是情人節啊！
明天，本該是個甜蜜的日子，是我曾期待了多時的節日。而現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暖春仍如履薄冰，太蒼白無力。我真希望自己面對的病人都能向死而生，健壯如夏天的任何一株草木，一朵向陽花。
我好懷念小時候的夏天，懷念那種簡單的滿足感，生靈萬物都自由競長競放，競翔競唱，相安相暖。
哦，你說你網購了水晶夾，你要看我白裙飄飄，長發飄飄的天使樣。
親愛的，謝謝你。只是，我的長髮在出發前一刻已落剪，我哭一路，從醴陵到武漢。水晶夾你先收着，靜候下一季。
我愛你，就像你愛我。然而這個春天，讓我們先各自愛好自己，蓄積着能量才有餘力愛向光向暖泅渡的那麼多人。這個春天，我只想全力以赴，我的愛，我的悲憫，全給武漢。
你還說：等你回來，我帶你去很遠很大的地方，醴陵太小，帶你去見見世面。
不要見什麼世面，大武漢我都見過了，見家人見你，就是最好。如果，如果我可以幸運地和大家一起歸來。那時候的我，僅是你的天使。
作者簡介
謝艷君，筆名南飛雨燕，湖南醴陵人，醴陵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