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張冰梅)
作品欣賞
送別
機場,陪女兒辦理完託運,看她進入安檢,我又一次目送女兒的身影消失在候機大廳的玻璃牆後,這才不甘心地轉身返回。離別的愁緒籠罩在全身,步履也因此顯得有些沉重。
送別,都是揪心的。這離愁,如秋意濃;這離愁,剪不斷、理還亂;這離愁,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人也是在這一次次離別中走向成長與成熟,完成着生命的一次次蛻變,同時在一次次的別離中品味生活,明白聚散,了悟歲月,與自己和解。
曾記得,從第一次求學遠行開始,離別便在遠方與家之間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從我強作平靜地說出那句「我走了」,然後慌忙邁開沉重的第一步開始,淚便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忍回頭看母親那欣慰交織着擔憂、期盼夾雜着不舍的眼神;不忍看父親佯裝忙碌干着手中的活,眼睛卻始終不肯離開他要遠走的孩子,他不想讓他的情緒牽絆住他的孩子前行的腳步;不忍回頭,卻在即將拐彎的巷口悄悄回眸,發現母親仍站在家門口,急急向前走幾步,停下,又轉身走回原地,再轉身,又急忙向左前方走幾步,探頭張望……巷道里陰冷的風吹動她額前灰白的發,刺痛着她滿是皺紋的臉,她渾然不覺,嘴裡只顧念叨着什麼。 此後經年,這一幅畫面時常來到我的夢裡,定格在我與故鄉一次次作別的路口,烙印為一卷鄉愁。
惜別傷離方寸亂。離別,於每位父母而言,都有種身不由己的魂不守舍。
人生,從出生之日起就註定走向「分別」,生命的旅程就是一邊拼搏一邊學會說再見的過程。一個人,如果不能正常、平靜、平和地面對分別,人生就會充滿無盡的痛苦。
與父親的分別,就是一個讓我學會了從失去至親的痛苦中走出來的過程。沒有一種離別是可以提前預備好的,儘管我們都知道人生有限,總有分別的那一天來臨,但我們還是心存僥倖不願去面對,祈求來日方長,希望老天賜予最大的慈悲。
那一天的到來,從手中的瓷杯失手掉落,粉身碎骨在慘白的地板上開始,接到噩耗的我茫然無措地跌坐在沙發上,好半天才失聲痛哭。這個世界上,那個一直要護我周全,永遠當我是小孩的人走了;那個迴蕩着童年歡笑的老院子,再沒有他等待我們歸來的期盼眼神了;那個背着手房前屋後「運籌帷幄」,讓小院春意盎然的高大身影不見了;那個臉上寫滿風霜與抗美援朝故事的老兵脫下了他的戎裝,像一株田野里高大的玉米,被歲月榨乾汁液,奉獻上他的一生,最後安靜地回歸到他離不開的土地里,去默默守望他開墾的莊稼地。
莊戶人對愛的表達是含蓄的,父親不善表達,但他希望我們與親人間會毫不掩飾地作情感表達。記得在運城上會計學校期間,有一次,因一隻雞誤入牛圈,驚慌失措地啼叫着左撲右突怎麼也逃不出同樣受驚亂踩的牛蹄之間,善良的母親情急中不顧自己安危附身去解救,猝不及防,護犢子的老牛六親不認,鋒利的角狠狠頂在了母親胸前,造成母親鎖骨骨折。我聞訊急匆匆趕回家,守在家的父親告訴我,母親由哥與姐招呼着在樊村醫院治療,我強忍難過轉身直奔醫院,看到母親安好才長舒一口氣,放下了懸着的心,並與大家商議,共同建議父親賣掉家裡那兩頭不再需要的牛,消除安全隱患。後來說起來這件事,父親告訴我:「你二姐一回來,就哭成了個淚人,埋怨沒把你媽招呼好。你卻很冷靜,我還以為你與你媽沒那麼親呢!」父親似乎是在說笑,可我聽後卻吃了一驚,原來父親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給父親解釋,之所以那樣強忍着不敢哭,是不想讓他心裡自責與心疼、擔心我們。父親聽後釋然,但這句不經意的話卻深深觸動了我,讓我明白,其實父母是很在乎我們對他們情感上的直接[表達]]的。
所以父親病逝後,我第一時間回到老家是按照村里素有的「女兒要哭巷」這個風俗走的。就是女兒接到報喪回娘家弔孝,從一進村開始就要大聲哭着走進家門。來村口接我的是大姐,替我披上孝衣,頭上纏好孝布,一路上鬱積的悲痛在那一刻徹底釋放,我顧不得平時很少高聲說話的文氣,也不顧哭得難聽於否,由大姐攙扶放聲哭喊着踉踉蹌蹌走向父親靈前。我知道父親在乎我們的表達,同時也是希望我們把悲傷的情緒釋放出來,不至傷着身體。送別父親的全程,我與哥、姐都是按村裡的喪葬習俗,隨着靈車,走一步哭一步,走一路哭一路為父親送別的,儘管我們大多是常年在外上學直到分配進機關的工作人員,但不論什麼方式,只要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流露、是至愛的親人所在乎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亦聽說,人走後大腦並未完全死亡,靈魂尚在,能聽到親人的呼喊。所以我相信,在最後的時刻,父親能聽到我們每個人的聲音,心裡會安慰的。
面對人生不可預知的送別,母親有她自己的看法。她擔心我們因過分悲傷哭壞了身體,常勸我們要想明白人生,看淡生死,親人離去是自然規律,不必過於傷心。父親離去時,她不想讓我們擔心她,硬是忍着沒掉一滴眼淚。並平靜地告訴我們,父親經炮火連天的戰場解甲歸田,風雨一生,享年88歲算是高壽了,他能親眼看到一個個孩子考取了理想的學校圓了他的心愿、患病幾年來家人們又都照顧得悉心周到、最後在無痛苦的情況下安然離世,沒有遺憾!
去年五一假期回家,陪母親小住幾日。臨走前她邊給我收拾要讓我帶上的東西,邊對我說:「20年前我給自己做的那身中式壽衣如今不時興了,你嫂子重新給我買了套時下最流行的壽衣,是大紅色旗袍,繡花與做工都很好。」母親高興的語氣里透露着滿足,緊接着她話鋒一轉:「還有一件事你須記着,我給你哥也說過了。我百年之後,你們都不許哭,別聽村里人'女兒要哭巷』的說法,去沒完沒了地哭。大聲哭喊是最傷人的,我可不許你們那樣!」我一聽,愣在了那裡,半天方回過神來,強忍淚嗔怪母親道:「好我的媽哩,多遠的事你說這些幹嘛!你要好好地保重身體,活他個一百多歲,這才是我們的福氣,不許你勞神操心這些事!」媽笑着說:「怕啥哩,你媽這不好好的嘛。我是擔心你們不聽話隨意糟蹋身體!人死又不能復生,活着的人要把哭的力氣攢下來好好生活。」我故作平靜地邊笑着應承着,邊匆忙拉上行李箱,在小區大門口與母親揮手作別,母親佝僂着腰身站在夕陽里,注視着我離去的方向,遲遲不肯回去。這尋常的送別是何其珍貴,如果可以一直重複該多好!我的淚奪眶而出。
回程的車裡,眼淚不止一次地模糊了我的雙眼,窗外的風景在淚光中飛速向後退去。身後的時光連着母親的牽念,縫在我風塵僕僕遠行的一件件行囊里,安撫着人生路途中所有的不安與脆弱,妥帖地溫暖着我、鼓勵着我,微笑着從容面對人生的花開花謝,起起落落。「母親是荷葉,我是紅蓮」。 是父母賜予我們這寶貴而多彩的一生,我們每個人都是他們留給這個世界最驕傲的作品。
人生的列車自顧向前飛馳,從來不會為誰停下。父母為我們一次次送行,如今我又給女兒送行一程又一程。送別一段時光,是另一段時光的延續,這送別的接力,我們每個人都要跑好自己的這一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