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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片的李二黑(郭憲偉)

跑片的李二黑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跑片的李二黑》中國當代作家郭憲偉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跑片的李二黑

我的故鄉在川東北的一座小縣城裡。    我在那裡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光。20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出外謀生。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故鄉的印象並未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淡漠,反倒越來越清晰,故鄉人的具象也越來越鮮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大有不記之則不快意之感。

於是,試着複製一些印象在我的文字中,以追憶那個年代的小城和小城中的市井人物。

20世紀六十年代初小城有兩個放電影的場所。

一個是在縣城西邊的禹王宮,一個是在城東的關帝廟。前者是利用禹王宮的正殿改造的,安了木條座椅,凡是有窗的地方都掛了厚厚的帘子。這裡不怕颳風下雨,白天晚上都可以放電影,票價每張一毛二分,相當於當時一斤半大米的價錢。

另一個則是關帝廟的露天電影院。本來關帝廟的規模不算小,有前殿後殿,左右廂房。然而在大練鋼鐵的年代,那些雕樑畫棟的房子都被拆了,上好的木頭被投進了煉鋼的火爐,連威風凜凜的關老爺也未倖免於難,變成了一堆泥土,被送進農村作了肥料。關帝廟只剩下四周院牆和一個山門。當年小城沒有現在這樣豐富多彩的文化娛樂活動,看電影是全縣人民最大的精神享受。但一毛二的票價足以讓全縣城一大半人望而卻步,只有機關單位和比較殷實的人家才可能到禹王宮看電影。為了讓更多的人看上電影,縣上文化部門又在關帝廟開闢了露天電影,仍然要賣票,每票五分錢,相比之下算便宜的了,小城的中產階級以下大都可以看到電影了。

那時,看電影是我最盛大的節日,渴望看電影並不亞於渴望過年。然而我家並不富裕,即便是五分錢的票價,父母親也很難滿足我的願望。 當時我雖年少,智商並不低。我能找到看電影的許多辦法。先是到大門口去混,趁着人擁擠,鑽在大人的胛肢窩下混進去。這種方法有時能奏效,有時便有被守門員發現而被逮住的危險。後來便去翻牆,待電影開始放時,和小朋友們你拉我扛,翻牆進去。但這是極危險的,被逮住事小,頂多挨一頓臭罵(那時不興罰款,即使罰款也大子沒一個,電影院的人只好看着我們乾瞪眼),寫一篇檢討而已。摔傷了就事大了。有一次翻牆我被崴了腳,腫了半個月,還撒謊說是在學校上體育課時不小心摔的,好歹矇騙了父親才得以躲過皮肉之苦。 我當時極想找到一個既不丟人,也不危險的辦法。

後來這辦法真還找到了。

關帝廟雖然價格便宜,但需自己帶凳子。為了占好位子,人們便爭先恐後地率先占位子,最有效的方法是將凳子事先擺進去。那時小城民風淳厚,只要是你先占的位子,後來者不會把你的凳子搬開,而是依次排下去,絕不會亂的。我當時的「工作」就是幫左鄰右舍占位子。幫人家占一個位子,會有一分半分錢的酬勞。於是乎,我便盡最大的可能,提前幫別人把凳子放進關帝廟。露天電影是天黑了才能放,我往往是中午上學前便飛也似的跑去擺好凳子,又飛也似的跑去上學。下午放學回家便告知別人凳子已擺放好,在什麼位置。這時候,往往便能收穫到幾個寶貴的硬幣,整個傍晚我便處於非常亢奮之中,能堂而皇之地買票進場,這是多麼值得驕傲和多麼幸福的事呵!

黃昏的小城是美麗而和諧的。

人們吃罷晚飯,三三兩兩地步出家門,散步的慢慢悠悠,看電影的便呼朋喚友,慌七忙八地各自向東西方向走去。那時放電影,白天是不賣票的,只在開映前一個小時才開始賣票,人們擁擠在售票處,你幫我買,我幫你買,眨眼功夫便賣完了,與現在電影慘澹經營的售票完全是兩個世界。

因為小城有兩個電影院,而地區電影公司送來的電影拷貝又只有一個,放電影時便需跑片。一個電影拷貝根據長短分成10本左右,1本又叫一卷,放完一本取下來,又放另一本,這叫換片。在西邊電影院第一本放完時,便迅速送到東邊的露天電影院放,兩個影院之間相差10分鐘左右。連接兩個影院之間的這個工作便叫「跑片」。這雖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勞動,但卻是非常重要的環節,也是需要極大的責任心的。這個工作是由電影院一個叫李二黑的小伙子來承擔的。

李二黑十六七歲,人長得不高,腿腳倒很長,跑得特快。那時小城少有自行車,傳片只能靠人來跑。也可能是這個特點,電影院的領導認為他很適合做這項工作。那時候放電影遠沒現在這樣有正規的放映機房和高級的放映機,一般都是在觀眾席里架一台16mm的機子,一本放完了得停下來換片,中間有幾分鐘的空閒。如果遇到西邊發電機出問題了,或是放映機卡片了,這時候,東邊的露天電影院就熱鬧了,人們在等待中很有些焦急,個個都在問,跑片的來了沒有。問呀,等呀,等呀,問呀,待到李二黑滿頭大汗地捧着拷貝進來時,全場便響起一陣歡呼:「來了來了,跑片的來了。」人們自動地讓出一條路,像夾道歡迎凱旋歸來的將軍一樣,讓他把片子送到放映機前。銀幕上立馬就有了觀眾盼望的畫面。

久而久之,人們便將李二黑喊成了「李跑片」。

李跑片是小城電影的活廣告。

只要小城要放電影,李跑片是最先準確知道的。因為地區公司發行過來的影片必須由他去車站取回,縣電影院才能安排售票和放映。那時候無論李跑片也罷,電影院也罷,雖然沒有商業機密的概念,但無一例外地封鎖消息。人們越是想知道,就越不讓知道,這樣的信息才有價值,掌握這種信息的人才最牛氣,這叫吊胃口。於是乎,越是封鎖消息越是有人打聽,變着法兒,想着方兒地想最先得到消息,捷足先登地買到好票。以至於當時電影放映是最體面的工作,比縣委書記還要受到人們的尊敬,辦事比縣長還要「關火」(注)。

每當把片子取回來後,李跑片總是要背着經理到街上走一趟。認識他的人都要尊敬且卑下地問:「嘿嘿,二黑兄弟,今晚有電影麼?叫啥名字?」李跑片很神氣地擺擺手:「不曉得,不曉得。」兩眼朝天地斷續往前走,走着走着,便選擇一個比較要好的朋友,把人家拉到一邊,神神秘秘地耳語幾句又向前走。幾分鐘後,全城人都知道了今晚要放啥電影了,而且說:「是李跑片說的,哄你是龜兒子。快點占位置去喲。」氣得被買票人纏得莫奈何的經理大罵李跑片是內奸,威脅總有一天要把他開銷了。李跑片根本不怕,我行我素,照例在街上享受小城人對他的尊敬。經理是他堂姐夫,他才不怕呢。

電影放得多了,漸漸覺得我的辦法有些問題了。主要是幫人家占座位,越來越早了,很多時候需一大早去才能占到好位置,有時還要和人家爭搶地盤。有幾次,因為這事而遲到,被老師罰站,還被告訴家長。我父親知道後雖未揍我,但也堅決不准再去幹這事。但他又不給我錢,沒錢就看不上電影,看不上電影對我來說委實是件很難受的事情。

我必須另想辦法。

在仔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我盯上了李跑片。但要想讓他把我帶進電影院,基本上是做夢,不說李跑片沒這個膽量,就是有,那守門的姚大個子和伍大疤喇就像是兩個門神,沒票,天王老子也進不去。但是李二黑是跑片的,他最有效的通行證是手裡抱着的拷貝,沒有拷貝,全場人只好鼓起「二筒」看着一片雪白的銀幕罵娘。姚大個子和李大疤子再橫,也不也敢拿跑片的怎麼樣。於是,我便想方設法地和李跑片套近乎。二黑哥長,二黑哥短地叫得他滿臉燦爛,一時間還真把我當小兄弟看了。然而,當我囉囉嗦嗦結結巴巴地表達出要他帶我進電影院看電影的意思時,他卻一口回絕了:「你娃莫想。單位有規定,帶一個人扣一天的工資。莫看經理是我姐夫,整起人來一樣屁眼黑喲。」我一下子心涼了半截,沒了主意。

然而,電影的誘惑力畢竟是巨大的。我必須鍥而不捨地為目的努力。

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我發現了李跑片的一個秘密。這就是他極喜歡看小人書。

別看他已參加工作,畢竟才十六七歲,基本還是娃娃,我們小孩子的愛好在他身上大都有充分表現。我決定用連環畫來拉他下水。第一次「垂釣」就多有收穫。一本我收藏的《大鬧天宮》讓他喜出望外,竟坐在街沿邊一口氣看完,臨走時,意猶未盡地拍拍我的屁股說:「小子,有小人書多給哥子找來看啊!」當我第三次給他送去連環畫時,他竟破天荒地答應晚上想辦法帶我混進電影院去看電影。目的達到了,且並不費太大的功夫,我那時心裡高興得,一整天都不知道老師在課堂上講了些什麼。

別看李跑片年紀不大,心眼可不少。西邊電影院開始放映時,我在影院門口已經等得心如貓抓,但始終不見李跑片出來。我正在琢磨他小子是不是捉弄我時,十多分鐘後,他抱着一本拷貝出來了,讓我跟他走,快到東邊露天電影場時,他把拷貝遞給我說:「走攏你就喊,送片子的來了,送片子的來了。守門的就會讓你進去。」我說「行不行呵,伍大疤喇凶得很喲。」他連連說:「莫得問題,莫得問題。記倒,明天再給哥子找點小人書來喲,至少兩本哈!」我抱着拷貝戰戰兢兢向門口走去,沒想到還沒等我喊出口,那伍大疤喇一見到拷貝,立即招呼姚大個子把圍在門口的人趕開,給我讓出一條路來,於是我來不及多想,抱着拷貝就跑進了門,高興得差點打個跟斗。

那天晚上,我竟然坐在放映機旁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場名字叫《青年魯班》的電影。從此以後,看電影於我來說,就不是一件什麼難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把同學們收藏的小人書幾乎借完借盡了。然而不用擔心,我與李跑片的關係,到後來根本就勿需小人書來維繫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好日子終是有盡頭的。

當我小學快要畢業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最使我痛心的不是那些在「破四舊、立四新」運動中被砸爛的文物古董,被打倒的「走資派」,而是幾乎所有的影片都成為封、資、修的大毒草,受到批判,被封存起來。小城幾年之中,除了《地道戰》幾乎沒有放過任何電影。李跑片也失業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全然沒了以往的神氣。後來聽說他拉起了一支造反隊伍,接管了縣電影院,常常半夜三更邀約幾個兄弟伙,躲在小放映室里放電影。有一次還悄悄地邀請我去看過一部名字叫《畫中人》的電影。後來,不知被什麼人告密了,被另一夥造反派抓住了,李跑片被剃了陰陽頭,掛着黑牌遊街,說他是文藝黑線的保皇狗。那天,我遠遠地看見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李跑片,心裡說不出個滋味。

再後來,聽人說他在武鬥中被另一派打死了,也有人說他被人打殘了,送進了精神病院。

總之,從那以後很多年我都未見過李跑片了。

二十年多後的一天,我在一個極其偏遠的鄉鎮檢查農村文化工作,鄉長說要給我介紹了一位優秀的農村電影放映員,說他二十餘年紮根山區,為農民放了近萬場電影。當我走進鄉電影院時,意外地發現這位放映員就是當年的李跑片。我激動地握着他的手說,還認識我嗎?還記得當年那個送你小人書看,纏着要看電影的小學生嗎?誰知李跑片茫然地看着我,嘴裡喃喃地說:「領,領導,我不該偷放電影,我有罪的,我有罪。」鄉長見我大惑不解,說,這確實就是縣電影院的那個李跑片,當年他被造反派打壞了腦子,進了精神病院,治了一段時間,出來後被送回這裡的老家。奇怪的是,他對過去的一切都不記得了,人也變得傻里傻樣,但一看見放映機,就變成了正常人了,技術好得不得了,放電影從來不出錯,這些年,方圓幾十里的農村電影全靠他撐起。 我努力地想讓李跑片恢復對過去的回憶,但是很可惜,木訥的李跑片始終只有兩句話:「我不該偷放電影,我有罪,我有罪。」我默然無語,知道自己回天乏術,無法喚起李跑片對過去的回憶。我想,就這樣也許好些,倘若他的記憶被喚起,說不定他的精神又要崩潰乃至於瘋狂。 當晚,我留在鄉上,專門看了一場由李跑片放的電影。

鄉長說的是真的,只有在放映時,李跑片才真正是一個正常人。而他的放映技術確實無懈可擊,就我所見過的最優秀的放映技師都無法與之相比。[1]

作者簡介

郭憲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