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不再趕腳(嚴雨龍)
作品欣賞
走路不再趕腳
埋頭趕路的是山里人,昂首趕點的是城裡人。
山道彎彎,阡陌蜿蜒,路總歸崎嶇跌宕逼仄,容不得顧盼張望,唯有專心致志邁步騰挪,稍不留神,趔趄失足,人仰馬翻。加之趕路大多在晨昏時分,山朦朧水朦朧,甚至於月黑風高,且往往負重前行,所以山里人的腳板不能不長着眼睛。久而久之,頷首俯身安步,就成了山里人的一種自然身影。當然這是從前的山裡人或者說鄉下人的步態。鄉親曾經形容走路幹活輕鬆自在,乃至日子過得閒適愜意,少不了來句「盪街路一樣的」。「盪街」是個什麼形態卻不甚明了。
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末,剛進縣城讀書。學校里一些城裡學生流行「彈簧步」——腳尖着地頗具「芭蕾」,近乎踮着腳尖邁步,配以明晃晃的白球鞋,身子一抖一顛的「舞蹈」,可謂趾高氣昂,瀟灑倜儻。覺得這可能就是「盪街」的樣子吧。周末回家在空寂的村巷裡一個人走着,一時忍不住也試着走起了「彈簧步」。走着走着,一回頭看見父親在那巷頭,一臉的驚詫與憤怒,那樣子幾乎是被氣壞氣傻了,大吼:你是不是癲了麼?!那一刻令我羞愧萬分,無地自容。深知這不僅父親,在所有的鄉親眼裡是很不正經的舉止。那時一些下放知青是有這樣「彈簧步」的,鄉親常常對此不屑一顧,也譏笑着教育自家小孩,那就是浪不浪修不修的輕骨頭行徑。
城市出門是街巷,舉步皆平坦,面前到處是縱橫交錯的馬路,唯有熙熙攘攘,車來車往。無不當心着前後左右,無時不刻昂首警戒,那樣子頗似非洲貓鼬。每每看《動物世界》電視,見了這非洲貓鼬,立起身子,機靈地東張西望,不禁暗自失笑。原來鄉親所言的「盪街路」,便是這幅模樣了。所以城裡人趕路其實不在路,趕的是時間。
常常驚嘆城市屢屢發生的窨井傷人事件。憤慨於相關市政沒有及時修補好窨井蓋之餘,對於不慎墜入者,哀其不幸也痛其不慎,那麼寬敞而明亮的馬路,咋就無視那個陷阱呢?許是一心趕時間而全然不顧是趕路了。
是否可以說,趕過山路,走過夜路的趕路人,或許會陷於一時迷茫糊塗,不知所向,但少有跌倒摔跤。而慣於平坦大街的趕點人,不太會迷失方向,卻容易意外失足。
如今走路趕腳已然是健身的代名詞了。於是心想,當我們身陷一天天的趕時間裡,諸如趕山路、趕夜路這樣的事,該是一個旅遊開發的資源,那不僅健身,而且健心,也有着豐富的趣味娛樂性。想必值得期待。
多年前就發現,似乎每一個地方都有一段,甚至好多條早已荒廢了的老路古道。日常徒步趕路的人是越來越少了,那些荒路就像一根枯藤,牽掛在荒山野嶺間,落寞於村頭野外,淹沒在明亮的歲月里。偶然不期踏入充滿野草灌木荊棘的荒路,心裡會猛地一緊,彷如突然遇見流落在外經年,披頭散毛,形容枯槁的家狗。歡喜酸楚相涌,感慨不已。
少時隨大人到大山深處採伐木料或砍柴,來回需要走五六十里山路,幾個鄉親帶上幾個半大毛頭小孩,天沒亮就帶上乾糧上路。起初於孩子們是有一種趕集似的新鮮好奇,一步一跳的蹦躂着,很有些狗歡。大人便對我們這些孩子說,疾走不遠,趕路不是急走,要的是腳力,你們這麼蹦得歡,不要多長路,後面腿都拖不動了。我們不信,一陣疾走就把大人甩後面老遠,然後在山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歇息,或者跑山溪里戲耍一會,待大人們走近了,又奮起直走。如此循環往復,越到後面越是拉不開與大人的間距,直至只能氣吞噓噓緊走慢趕地尾隨在大人身後。而大人們仍然是談笑風生,腳步一如開始的輕快,不緊不慢毫不含糊。再抬望眼,已不見出發時所見所將要去往的那座大山峰了,顯然已經鑽進了大山肚子裡了,就在這個「肚子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左衝右突、七上八下掙扎着。於是大人們又說,我們山里人有句話叫「見山腿走直」啊。意思就是你眼看要去的山峰,近在咫尺,抬腳可及,真正走起來卻是要把腿筋走直。所謂山關重重,轉過一重山關又是一重山關,翻過一道嶺又是一道嶺。豈止路漫漫其修遠,簡直無窮無盡,沒完沒了。
爬得幾乎筋疲力盡,總算走進了那片漫無邊際、不見天日的森林里。大人不急於採伐,悠閒地坐于山泉邊,掏出隨帶的煙筒煙絲,湊在一塊吧嗒吧嗒品着誰的旱煙夠味,那神情似乎無限愜意。而我們驚喜於各種各樣的野果,山楂、獼猴桃、板栗等等,還有叫不上名的山花。森林裡的鳥兒叫聲,尾音拖得悠長悠長,倒真是「鳥鳴山更幽。」連彼此相語那聲音仿佛也來自天上。尤其那山泉,清涼,甜徹心扉。一口氣猛喝,肚子灌飽,神清氣爽,精力頓生------說是採伐,其實此時此地根本無需尋覓,大人是這棵樹摸摸,那棵拍拍,不時仰頭眯眼望一望直衝天空的樹梢,嘴裡發出嘖嘖聲,相互交換這棵那棵做什麼木料好,是如何的貼切理想。晃如突然闖進了一座大寶庫,面對琳琅滿目的寶物,每一件都那麼的愛不釋手。糾結於只能帶走一件,而不能不忍痛割愛放下其餘。可總難定奪。最終悻悻地選擇一棵,似下了決心,噗噗往手掌里吐上兩口唾沫,操起刀子,狠狠地砍。
大人採伐的自然是所用大料,如推車的大檔、床廳(老式大床床臉下方類似門檻的那塊木料)等等,一般選擇檀木、烏木。孩子們要砍的是用作鋤柄家什小檔料(是的,先前的鄉親對於農具所用木料就是這麼講究。尤其老木匠的工具,無論鑿柄鋸架還是斧柄刨座,無不是珍貴木料。)小孩沒經驗,因了森林裡的快活,稍事休息,食物補充,體力恢復快,更因了貪心不足。所以往往砍下很多,削剪整齊綑紮好了,大人就說太多了,背負不了的,長路無輕擔,不由分說抽下一根。但孩子多少心裡有點不服氣。
也不得不服,這趟回程更是歷經艱辛,衣褲汗濕了自然干,幹了又濕,乾乾濕濕,肩背磨破了,草鞋磨穿了,越背越重。一路歇一路扛,到後面坐在路邊不想起來也很難起來,顫抖着腿也得咬牙邁步。大人們嗨呀胡的早走遠了,大人不會等也不能等孩子。山里天黑得早也黑得快,黑魆魆的山路,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半扛半拖往山下滾。又累又餓,還心裡發憷,山里啥野獸沒有啊?戰戰兢兢,千辛萬苦。待得下了山,平地連拖滾的慣性都沒有了。簡直背負了一座山。再一次歇下時,幾乎癱瘓於地,動彈不得。幾近絕望中,見前面影影綽綽來了一群人,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大人們木頭扛回家,馬不停蹄又轉回來接應孩子們。如此我們再跌跌撞撞空着手,碎夢裡似的跟了大人回家。 有過這趟遠途勞作,人就似乎一下子長大了。這猶如山里孩子的成人禮,父母對着客人說,這孩子上過開化山了。語氣里是滿滿的傲嬌,客人便露出驚奇與佩服的神情。等到能夠自己獨立結伴去深山砍伐,便意味着一個正勞力的長成,真的也就是大人了。
再之後,這條崎嶇蜿蜒的山路,便是家常便飯了。走得多了,這一路上的每一塊石頭都那麼熟悉親切。每一次踏上那幾塊平整光亮的石板,心裡會湧起一陣溫暖;走過那塊如牛的大石頭,像路過親戚的家門,情不自禁伸手摸摸,宛如老友的握手言歡------
如今這條山路應該是寥無人跡了,儘管其中山間的路,後來開拓加寬硬化,可以行車,但總難見人跡車影,山上原先的小路以及四十二道彎,該是不復存在了。不管咋樣,對於許多曾經行走其間的人來說,早已荒蕪。 當然,想來這條路偶然還會醒在一些人的夢裡。因為,似乎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深藏幾條曾經走過的路。更因為我們一直在路上,看得到水,望得見山,記得住走過的路。
年邁鄉親古銅色的臉上,刻着縱橫交錯的溝溝坎坎。端詳這樣一張仿佛濃縮了的故鄉大地,那山山水水裡,揣摩該是老人一生走過的風一程雨一程印跡。其實細想,這些老人絕大多數終其一生,除了可數的幾次縣城,以及因了求醫什麼的緣由而遠行過一次,活動的範圍沒有超出村寨方圓十里。就像鐘錶的指針,滴滴答答旋轉在一個錶盤里。自己村寨以外的地方,他們聽得多也說的多,但也僅僅熟悉那個地名。
因此,當縣鄉公交對60歲以上老人一律免費時。每天路過村子的早班車上,都擠滿了老人。這讓趕早進城的年輕人大為不解——老人一天到晚閒着沒事,這坐坐公交車也好玩麼?老人說,鄰近集鎮上的豆腐要比自己村市上的便宜2分,豬肉價高時要少1元。還有老人說,城裡早點要比村裡的樣數多。反正來去不要車費,氣力算什麼,趕趕公交還熱鬧,一車子的老人,要不然村里還真湊不上幾個老人嘮嗑呢。
老人們就這麼興奮着,每天三三兩兩相約着擠公交。那個「便宜省錢」完全成了空殼的理由,因為後來就是到哪個哪個村子看看,也有漫無目的,純粹坐上公交沿途觀光,或就圖公交上有伴嘮嗑——儘管大多時看似大呼小叫相談甚歡,其實耳背加噪音,各說各的話而已。也奇怪,老人似乎自然有見面熟的本性,一來二去,居然就結識了不少「旅伴」。於是今天你們來我村,明天我們到你村,彷如相互走親。意猶未盡,那就相約結伴到鄰縣——公交坐到縣界那個站,下車再轉乘那縣的公交(跨縣公交不免費)。城鄉公交儼然成了老人們的樂園和旅遊專車了,這恐怕是當初始料不及的。
顯然老人們沒有絲毫舟車勞頓的疲乏,反而樂此不疲。去過一個村子後都要津津樂道說上好久。我不知道他們具體說什麼,感覺他們是在追尋一個傳說,或者重溫了一個舊夢。也許老人年少年輕時,因為某個事偶然到過那個村寨。也許在那個村邊不經意間,瞥了一眼溪流里浣衣的倩影,怦然心動;也許田間勞作小伙子無端的一聲喊叫,落進了心田;也許山里那戶人家竹筧引來的那股泉水,清冽甘醇-------總之,那次去為着什麼事早忘記了,而那段路無論走得歡還是走得苦,卻從此種在了他(她)的記憶里。遇上從那村來的人,或者聞聽那村的事,記憶又發點芽。此後幾十年再也沒有什麼相關事,所以再也沒有去過了,雖然去家不遠。是啊,老一輩的鄉親走過的所有路,路的那頭都繫着往事,無不是被「事」牽着趕着走過那段路。他們或者說我們曾經所走的每一條路,幾乎都是心路。
老家鄉俗的傳說里,說人老死了,剛剛走了的頭七,魂魄便雲遊四海,為的是追尋收拾這一輩子所到之處的足跡,並藉以告別那個地方。我總覺得這個傳說里隱含着的是,人們對故地重遊的期待,以及一路上沉澱的那份厚重情思的念念不忘。即便此生不能,來世也不忘。
相比之下,如今我們走過許多路,走心的可能不多。
旅遊日漸成為了人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尤其交通日益發達,似乎只有旅途而沒有了路途,再遠的路都能夠朝發夕至。
不過因為習慣使然,每次出差無論遠近,有意無意還會籌劃一下「路上」所需。往往還是白費心機。乘高鐵,不但早早到站,心底還隱約當心車次會否誤點,儘管早早到站還不自覺地站到檢票口排隊,唯恐一不小心錯過了。直到腿站得有點發酸,方覺離那個車次還早,別的人不全坐在候車室的凳子上麼。於是也坐過去,卻時不時還是要朝檢票口張望一下,尤其那裡一陣熱鬧排起了隊伍,就確定了再確實是不是自己的班次。真輪到自己的了,趕緊跑過去,刷了票,急急走到站台,心裡又巴望着車子來。上了車找到座位,尚未怎麼安定,火車就悄無聲息奔馳了。心裡還要給自己一個點讚,動作利索,要不然可能就趕不上了。
不怕笑話,這便是以往趕車落下的毛病。早先出差大多搞服務,後來出差更多是被服務。如今出差常常是獨自。雖然現在動車高鐵家常便飯一樣,可還是會或強或弱條件反射一下。坐在高鐵上其實也安寧不了多長,就支領起耳朵捕捉着廣播屏幕里的「下一站」。因為目的地都在「下一站」,「下一站」了就無論如何不可走神了,這車跑得太快了而且停車一般就2、3分鐘。可謂稍縱即逝。「下一站」之後就全神貫注等着下車了。有時沒聽清「下一站」,也沒搞清「這一站」是哪裡,心裡就緊張,坐立不安,怎麼也得搞清楚所處方位。得知還有兩站才「下一站」,虛驚一場般地長舒一口氣。
我們一直在路上,而飛速發展的時代,確實常常使人恍惚了方位,以致迷糊了自己的目的。
實踐是最好的教育,折騰多了,漸漸明白,數字化時代,似乎一切都是數字了。路也成了數字——候車下車只要記住那個時間的數字,按着時間點上下,哪管這站下站,幾點幾分才是目的地。
如此再看別人,一個個從容淡定,即便開始檢票了,那些年輕人仍然的一邊低頭刷手機,一邊不急不躁蹣跚到檢票口,刷了身份證,又埋頭刷手機,直到站台上,幾乎全都埋頭看手機,至於那車從什麼方向來,是不是來了,全然不是他的事。車到車停,也是順着人群,似乎便是被裹挾而上了車。一落座仍然的埋到了手機里,直至下車一如上車。有時也納悶,他們全程瞪着手機或別的,唯有乘車是心不在焉的,咋就不會乘錯班次呢?看來人人心中都是有「數」。 於是想,現在的人大概已經沒有路途之感了吧?真的眨巴眼就到了,點對點的迅疾通達,路途短到幾乎無感。而剩餘的那點等待與奔波統統塞進手機里了。沒有路途那自然就沒有偶遇,也沒有了旅伴。旅途再也難有故事,也不太可能開出曾經有過的許多浪漫之花。
走路不再趕腳,而是趕車趕機,甚至不用趕了。然而,我想每個人的心路仍然需要自己徒步跋涉,如此才能抵達詩與遠方,你的腳下便是你的天下。[1]
作者簡介
嚴雨龍, 浙江衢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