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树(黄三畅)
作品欣赏
赏树
一、古樟
四棵古樟,荫盖着偌大一片坪子。
四棵树年轮、形状差不多,来看这一棵吧。树干须两人才能合抱。但不算挺拔,离地四五米高吧,就分出很多杈了;再往上长不到半米,又分出很多杈,再长不到半米……而到了顶层,都是杈,多中心则无中心,已经没有一根称得上主干的了。站在大樟树下面往上看,每一层的每一杈,方向是不同的,你朝向这方,我要稍稍改变一下,他又要改变一下,这样,就像谁做了精细的安排,四面八方,不,十六方,三十二方,下一层有空缺,上一层就有一杈来填补。那些枝杈,都不是笔直的,而总是虬曲弯折,有的是突然、硬生地弯折,弯过来再折过去,弯下来再折上去,不知当时是受了怎样的外力影响;也有线条柔和地弯曲的,像柔曼婉转的旋律;都延展得很长,底层的几杈,迤逦了六七米,渐往上渐缩短。因而若从稍远处看,其树冠如一座没有尖顶的山包。
四棵树就像四座绿山包。
我喜欢在树下漫步。初冬时节最有意趣。那时节樟树籽已经落下,我走一步,脚下嚓一声,嚓,嚓,嚓……清脆又干脆,我知道,那不是樟树籽痛楚的呻吟,是它涅槃的吟唱。我也会捡起樟树籽玩赏:筷子头大小,大多是紫黑的,偶也有还是青色的。或单独一颗,离了柄;或成双成对,各自的小柄连着大柄;或三颗成组,其中两颗成双对,各自的小柄共着较大的柄,另一颗的小柄与那较大的柄又共着更大的柄,说这两颗与另一颗是堂兄弟的关系也好,说另一颗与这两颗是马家郎与梁祝的关系也行。嘿,人间的现象在大樟树下也体会得到。
古樟荫盖的坪子前面,就是原黄埔军校二分校遗址中山堂,它坐落于湖南武冈市二中校园内。
二、连体树
连体树是在雪峰余脉——湖南武冈市云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原始次生林里邂逅的。是去拜谒榉树王的附加收获。
还没有路,沿途只是砍掉了一些荆棘藤蔓,能通行而已。艰难地走了好一阵,导游妹子就指着从前头的墈下挺上来的两棵树,说那两棵树值得一看。下了墈一看,我们果然被吸引住了。两棵树的树蔸挨在一起,合抱的树干长到近一米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上就合而为一了,其形状,就像人的两只前臂紧贴起来,中间有凹槽,但不深;树皮的颜色也各自保持原先的,一边是灰中带黑,一边是灰中带黄,“和而不同”,泾渭分明。
这是两棵有思想的树。它俩大概觉得这样做太过亲密,于是再往上长就又分开了。树皮也各自恢复了本来面貌。分开了约一米后,也许它俩觉得还是合起来好,于是又像下面那一段一样合起来了,树皮颜色的变化也一样。再往上长,它俩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分开好,于是又分开了;努力向上,互不相让,但枝叶交错,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分分合合的,何以有这样的树?
问导游妹子,知道这两棵树“演变”的原因吗?回答说专家还在研究。
问这两棵树分别叫什么树。导游妹子说,一棵叫栲树。一个同伴自作聪明学鲁迅,笑着说,另一棵还叫栲树。他是近视,看不清楚。导游妹子说,一棵叫枫香;又说,还打算给它俩取别名,游客可以施展才华。于是大家争着施展,有的说叫连体树,有的说叫姐妹树,有的说叫夫妻树,有的说叫恋爱树,还有说得更直露的。
自然界有些特殊现象,人类却是常态。
三、十字藤
十字藤是去拜谒榉树王的又一附加收获。
带着欣赏了“连体树”的余兴,又继续行走了一阵,导游妹子要我们看另一奇景。一棵树,不,两棵树,不,是两根藤,看上去比人的手臂粗一点,互相缠绕着,笔直地往上挺。在离地六七米高的地方,有一根不知什么原因断折了,从旁边重新长出两根枝条来,其中一根枝条仍然不屈不挠地往上长,长了三四米,终于攀上了旁边一棵树伸过来的枝条,这样它就如鱼得水,游走在那棵树的层层枝杈里,一直攀到树尖端,超出树尖端;另一根枝条则横着伸过去,伸了三四米远,也搭上了另一棵树伸过来的枝条。另一根藤见自己的兄弟折了腰,大概觉得自己往上也会遭同样的厄运,于是决然横向另一边,延伸了近十米长,也搭上了一棵树的枝条,然后也继续往上,往上。
整个看去,那两根藤就是一个大十字架。作为藤条,尖儿在没有接触到旁边的树木之前而竖成一个十字架,如果不是冥冥中有上帝的帮助,那要多大的毅力和韧劲!
我们都在胸前画着十字,要把它们的毅力和韧劲画进心里。
四、榉树王
榉树王屹立在一片洼地上。
老唐权威地说,这棵榉树叫大叶榉,高21.3米,胸围5.5米,专家估计树轮是900年左右,因此被认定为湖南榉树之王。
专家是从树轮来定“王”的。
我觉得,说它是“王”,还有别的因素。
它的树干那样粗壮不说,树干上瘢痕累累,说明它饱经沧桑,历经磨折;叶子绿得那样深沉而又不乏鲜嫩,一些折成半截的枝柯又顽强地长出新枝,说明它仍不乏生机,老当益壮;它稀疏的枝柯或笔直伸展,或弯折虬曲,像多种形状的手臂,或在激昂地指点江山,或在用手势循循善诱地解说什么。它卵形的叶子沉静而不招摇喧嚣,说明它心之沉着而不浮躁。
整个看去,他端庄,凝重,威严。
从精神层面来看也说称得上“王”。
它周围七八米远的地方,居然没有长别的树。
是敬而远之?
是自觉与它不属于一个档次而羞于共平台?
当然,也可认为是这位王者太强势。太强势往往会成为孤家寡人。
我们在他面前肃立,没有谁说话,这样一位王者形象是需要细细体味的。
又觉得“5.5米”,这只是个数字,数字是抽象的,不是切身体会。
要有切身体会,就无间道地亲近他吧。
于是我和一条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上前,手拉手围拢它,围不住,又上来一位手臂细长的女士,手指尖触手指尖,才算围住了。
与他亲密接触的目的,还要沾一点他的仙气、神气,或者还有强势的气。
那位女士说,云山有的是榉树,与它同年长出来的应该多的是,为什么单单它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又“长命千岁”?
问得好!我想,世间有生命的东西都一样,要想延其寿年,最重要的,一是要顺应自然,二是要敢于抗争。这棵榉树怎样顺应自然,我不知道,它的抗争精神,是看得到的。
五、银杏
据清代所修湖南武冈州志记载,武冈州城文庙内两棵银杏,乃是东晋陶侃手植。陶侃在武冈当县令时,选定学宫基址,又植了两棵银杏,为的是营造《庄子·渔父》里的“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的意境。
自那以后,多少有名的无名的文人骚客赋诗作文,赞银杏、颂县令。的确,两棵银杏既为文庙平添了神采和威仪,又为古城增了壮美景色。
银杏寿命长,中国有三千年以上的古树。这两棵银杏历经一千六七百年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尚属壮年吧,其情景是:干粗几围,高达数十米,超出文庙正殿屋脊,枝杈交错,叶子浓密,花盛果多。枝叶繁茂的季节,浓荫遮盖了小城一角,使整座小城的空气都变得清凉;而当秋风把片片金黄的扇形叶子吹落大街小巷、屋上檐下、小桥流水时,更给小城人添了几分诗情,几分雅兴。
可惜到了六十年代末,左首的一棵被雷击倒了。另一棵,也屡遭雷磔风摧,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只剩下劈成两边的木桩,靠外的半边五六米高,只有一点点倾斜。靠里的半边三四米高,斜度大一点。两个半边木桩成倒八字矗立,给人的感觉是顽强、悲壮。
世间的事不可逆料,几年后,两边木桩中间居然长出一棵香樟来,再过几年,竟长到碗口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靠外的半边木桩,也欣欣然发出些新芽来。
也算是奇景。
后来人们又想,让香樟长在银杏桩之间终究不好,也许把香樟去掉,银杏桩之间和周围会长出新荪来,银杏桩上也许还会发出更多的新枝。于是把香樟斫掉,果然如愿以偿。如今,银杏桩之间和周围已长着好几棵新银杏,最大的一棵有半围粗,差不多和靠外的木桩等高了。靠里的半边木桩基部长出一些新枝叶;靠外的半边木桩从下到上长满新枝叶。
真正是枯木逢春。
六、罗汉松
这是一棵罗汉松。她的基部平土分成三杈,每一杈成一定角度斜斜地谦让地后仰;连理的三兄弟各立门户。每一杈的干都是一抱粗,都摧折了一截,只剩下五六米高。剩下部分的下一截凹陷着几处船形或梭子形的创伤,伤口是痊愈了的,显得很光荡平滑,像一些人身上的痊愈的伤疤;而这里那里,又微凸着一团一团瘢痕,有钵子大的,有杯子大的,是岁月的河流中凝固的漩涡。剩下部分的中腰以上都热热闹闹地围长着大大小小的枝条,其中有一杈的一根还斜斜地逸出很长,是鹤立鸡群的骄子,是旗舰。枝上长条形的叶子一串一串,一束一束,蓊蓊郁郁,人丁兴旺的样子;老叶子那墨绿的颜色蕴着庄重,新叶子那墨绿中渗着嫩绿的颜色则展示着勃勃生意。整个看去,她显得沧桑而苍劲,刚毅而倔强,老迈又年轻。
这棵罗汉松长在一条高墈边,她的下面不远,就是车来车往的219国道。这里是湖南省武冈市双牌镇的双牌社区。
我是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暮春的日子瞻仰这棵罗汉松的。我不知道罗汉松的叶子上流淌着的是汗液,还是泪水。
我早听说了关于这棵罗汉松的传说。我瞻仰了她之后,又特意走到左近的村里,找到我一位高中同学,请他给我讲有关的情况。
乾隆年间,有一位夏周氏三十多岁丧夫,铁着心做贞妇,决心竭尽心血抚养亡夫留下的三个孤儿。为了表示自己的心志,她到南岳衡山烧香时带回一棵罗汉松,植于村前。那罗汉松像通了人性,自然地长成三杈而没有主干。每当特别劳累或遇到特别不顺的事时,她就走到那棵罗汉松下,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她的贞洁和苦辛居然传到乾隆皇帝耳里,于是乾隆龙心大感动,御赐贞节匾额一块。属于望族的娘家即协同地方政府为之建了牌坊,把御赐的匾额镶嵌其间。——和很多别的文物一样,这贞节牌坊也于“文革”期间毁掉。
于是我有感焉。贞节牌坊毁掉了,但精神毁不掉,毁不掉的精神中有一种是中国劳动妇女的自我牺牲的精神;贞节牌坊毁掉了,但文化毁不掉,毁不掉的文化中有一种是对妇女守寡的赞颂,——这种文化当然是男权文化。而今,在荧屏银幕上,在各种传媒里,仍然游荡着这种文化的幽灵。而这种游荡的幽灵,戕害着妇女特别是底层妇女的人性。
再走到公路上,又一次朝那棵笼在蒙蒙烟雨中的深翠的一团望去,我似乎看到历史深处那位劳动妇女,她黎黑的脸庞上,除了透着坚强,分明还析出怨望。
七、古杉群
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的侗乡大寨村有一尊杉树王。它屹立在公路旁的山崖上。不为王者讳吧,它是一棵断杉,树干在离地面约十米高的地方折掉了。但仍值得膜拜。只见那尖刺的断茬如画戟一般直指苍天,我似乎还听到它的呼喊;虽没有一般的树木那样的冠盖,但那树干的断口处,又长出新嫩的绿枝;下半截树干更长着不少骨骼棱棱、夭矫虬曲的枝条,它们努力横向伸展,倔强而执着。整棵树给人饱经风霜的端庄、威严、大气、大度、苍凉而又老当益壮的感觉。我想,湘西有山歌说“情人是王中之王,杉树是树中之王”,这一棵杉树,应当是王中之王了。树干旁有文字介绍,这棵古杉是东晋年间人工植的,胸径2.19米,原来的高度是28米!——28米,那该是怎样的一尊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王中之王!于是我再一次仰望它,久久地仰望它——觉得它更值得我景仰了:遭受“没顶之灾”而仍然那样昂扬挺拔,那样敢于搏击风云,那是真正让人臣服的王者了。继续看介绍,原来在这里这种巨杉不止一棵,一共有三十多棵;是这里的侗族先民植的风水树。就顺坡望去,果然有一长排,看得出都是“完美无缺”的;又循着这条线反向望去,小河那边也有一排。于是我们过河,来到这一群杉树王“宝殿”里。一棵,两棵,三棵……一共有十八棵,一字儿排着。也许这里是平野、土壤肥沃的缘故,这些古杉没有给人衰老的感觉,一棵棵还正值壮年。树干挺拔,端直,直指苍穹;略显虬曲的树枝基本是平直地向四周伸展,显得优雅而大度;有些树的树干或枝头上也结着瘢痕,有些枝头也折断了,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威势和气度,只是更显出他们的坚忍和不屈;时值仲秋,鞭爆形的杉叶一派苍翠的颜色,满树是深沉浓郁的葱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爽心的异香。走在大树的浓荫下,仿佛走进时间的隧道,来到近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金风吹拂杉枝发出的沉沉声响,仿佛庄肃的古乐,仿佛历史的絮语。仰望一棵棵古杉,觉得历史是如此形象、具体、厚重,可描可绘,也可触可摸,于是人也充实、庄重、沉静了,于是懂得体味人生的短促和生命的恒久了。 [1]
作者简介
黄三畅,湖南省作协会员,武冈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