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主菜单

求真百科

谷墩儿坐,牛拉磨(郑彦芳)

谷墩儿坐,牛拉磨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谷墩儿坐,牛拉磨》中国当代作家郑彦芳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谷墩儿坐,牛拉磨

“谷墩儿坐,牛拉磨,狼打柴,狗烧火,猫儿在炕上捏窝窝,老鼠担水笑呵呵,笑什么?笑俺狸猫没耳朵。”是一首童谣,打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说。不知道是谁教我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等我有闺女后,母亲把闺女抱在怀里,坐在炕沿边或是台阶上,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教闺女:“谷墩儿坐,牛拉磨……”。我问母亲,我小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教我的。母亲说,那年月哪有这闲工夫。

时常坐在东屋门墩儿上,或是台阶上摆上两个谷墩儿,弟弟坐我身边。那时候,天很蔚蓝,许多鸟儿从远处飞过来落在屋脊上,一忽儿叽叽喳喳又飞走了,一朵一朵的瓦松嵌在瓦楞间。我跟弟弟说话,就说:谷墩儿坐,牛拉磨……弟弟总不理会。在屋里看不到母亲,大多时候她是去碾坊了。哥哥在假日上山去打柴,有一次太阳沉下去,天色暗下来,他还没回来。父亲拐在山谷堆儿上朝路上望,看不见,又走下山坡。再走几步有块大石头,大石头蹲在路边,核桃树掩着它,父亲靠着大石头燃上一支烟,还不见哥哥影子。遂大步向山神庙走去,路过山神庙,路过龙泉沟小道口,远远照见哥哥,下山路上哥哥崴了脚脖子。晨光从窗罅门缝透进来,父亲到井边去挑水,他提着水桶轻手轻脚走出大街门,黑狗蜷在门洞,抬起眼皮看父亲。炕头经常卧着一只花狸猫,头弯在身体内,两只前爪抱在头上。我把它的前爪挪开,它的两只耳朵都在。我动动它的耳朵,两只耳朵激灵灵抖动了两下,再看狸猫,它继续呼噜呼噜睡大觉……童年的记忆美好而难忘,然而,每每思及,又像是若有所失。

想起“谷墩儿坐,牛拉磨……”,我眼前就会浮现一大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然而,那里面总是看不见爷爷,而我分明又觉得爷爷就在身边某个地方蹲着或是坐着。

窗外,几棵核桃树树叶变成深褐色了,几天前它还在竭尽所能地绿着,虽然那绿看上去已透出衰微。树叶从墙外飘进院里,落下来时我看见有丝缕绿影晃过,等它匍匐在地上,风过来把它飘了几飘,它擦着地面滑了几下,平展展的身体开始卷曲,一忽儿附着在叶面的一丝儿绿影也不知去向了。绿色像是一群生机盎然的使者,完成使命后,秋天派出秋风来召唤。它们细细碎碎地打理着,毕竟在尘世上待久了,有些恋恋不舍。然而,终究禁不起秋风几声吆喝,狠狠心,也就决然离去了。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情境,关于爷爷生前的几个影像片段就会在心头脑际闪过,很纯粹,没有附加进任何意识与感知——明明是随在爷爷身后或者在一处屋檐下;要么就是隔着一扇窗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我望着爷爷的一举一动,却觉得我们之间非常遥远,明明知道爷爷在说话,我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那时的我,像一个局外人,没能介入有关爷爷任何一个完整的情境里。

老南屋里,挨着炕沿立着一根柱子,见大人没在,我就爬上炕,猴在柱子上打出溜。大人一进门,我或是背靠着柱子坐在炕头上,或是站在地上蹭着柱子趴在炕沿边,至于装模作样在一边做什么已忘记了。站在炕沿帮上,点着脚尖,双手使劲向柱子上方够,再不能高出去了,双臂紧紧抱着柱子,身体往上一纵,两条腿攀在柱上,等出溜在炕沿边了,一只脚蹬一下炕沿,身体顺势旋半圈,稳稳落在地上。我这样爬上爬下地玩,弟弟跟着也学会了。 柱子黑黝黝的,大人们叫它落明柱。我每攀上去都要抬头看,看我攀在柱子上的高度距离大梁有多远。我看见大梁跟落明柱接触的地方,几块薄薄的木头板跟大梁绑在一起,落明柱就顶在几块木板下方。大梁、木头板、落明柱上方都一样黑旋旋的,还有把大梁和木头板绑在一处的铁丝,也一样黑旋旋的。起初,我看不出来垫在大梁下面的是木头板,也不知道绑它们的是铁丝。一日,母亲坐东房炕边做针线,先听见“咯吱,咯吱……”几声响,母亲警惕地抬起头来,这当儿就听见“咯碴”一声,母亲喊着叫着抱着针线跑出门……

后来,东房炕沿边立起来一根柱子,柱子也碗口粗细。在大梁开裂部位,下面绑上两块木头板,木头板尺数来长,绑木头板时我看见是用铁丝往复几圈拧上去的。柱子刚刚刨光树皮,木头板也是,白茬茬的,走进屋里,都是新鲜木头的气味。

这根落明柱自打立起来,我没敢去碰过它。南屋里的落明柱我也再不敢猴在上面了,弟弟去碰它,我去把他拽开。以后,在炕上或地下做什么,我习惯轻轻靠着它。常常的,明明是我一个人靠着柱子,却分明感觉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无声无形,却分明的存在着。 二

弟弟该说话了,可他一个字也不说,又过了很长时候,他还是不开口。谷洞院大爷过来,有时端着碗,有时举着旱烟袋,有时一只手捻着胡子,迈进门后,一动不动,站屋地上端详弟弟半天,说,不怕,贵人语迟。说完坐在炕沿上或低头吃饭,或抽旱烟,或是继续捻着他的花白胡子。大爷这么说,我听不懂,看见大人们的神情,我像是模模糊糊地也明白些儿什么了,就是弟弟早该着说话了,但是他还是不说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想,“贵人语迟”大概不是什么赖话。

一天,弟弟突然说话了,他大声喊着母亲的名字。

像是傍晚,屋里光线昏暗,我靠着落明柱,母亲侧身坐在炕沿上捏窝头,案板摆在我跟母亲中间。小焖灶火光在墙壁上闪烁跳跃,灶台上水汽蒸腾。水汽烟雾漫在我头顶,我抬起头,灯光像是被雾气笼罩的月光,在缭绕的烟雾间透出微弱的光芒,我看不见吊在落明柱旁边雪白的有褶皱的娃娃凉帽般的灯罩了。弟弟坐我对面,他一心一意摆着他的积木,我俩像是被烟雾水汽隔离在另外的境地。母亲去给焖灶添柴火,她走在屋地上,上半身若隐若现,如果不是听见“谷墩儿坐,牛拉磨……”,觉得母亲离我们很远。

元奶奶人一迈进大街门就大声喊母亲,一迭连声地喊:小艾梅,小艾梅……母亲急忙走过去撩起门帘,元奶奶进屋来了。母亲把她让到屋内,母亲站在门口。她们在烟雾腾腾里叽里呱啦,元奶奶说着笑着不知道跟母亲说什么。弟弟抬起头,望着跟母亲拉呱的元奶奶,稚声稚气地喊:小艾梅,小艾梅……那腔调像极了元奶奶。 就这样,弟弟喊着母亲的名字说话了。

多年来,那天傍晚的的情形一直都很清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那天傍晚,除母亲、元奶奶、弟弟和我外,南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落明柱紧贴土炕,立在地上,略微偏南,距离老南屋后墙似乎近一些,无形之中把土炕分开两边。我靠着露明柱,脸朝屋门,那个人就在我身后。露明柱旁边有灶火门,那个人就坐在灶火门前,正往炕洞里添柴火。

后来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那会儿你爷爷还健在,估计是他在那边烧炕。他烧罢大南屋的炕,再去烧小南屋的炕(爷爷住在小南屋)。听母亲这样说,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傍晚,我靠着落明柱,炕洞里的火焰把橙色的光影跳跃在落明柱上,也跳跃在我的后背,我背靠落明柱的暗影随着突突突突的火苗在土炕上浮动,我的后背暖烘烘的。 三

爷爷过世那年我七岁。也就是说:我七岁之前,爷爷一直待在我们身边。

爷爷过世那天早晨,我做了一个闹闹嚷嚷的梦,梦中好像赶会唱戏,村里安排几个唱戏的来我家住宿。家里南屋东屋都住满了人,没地方可住,母亲跟带戏子过来的人交涉。他们站在东屋窗户下,男男女女好些儿人,每个人都背着行囊。母亲说没地方可住,像是对方非要让母亲收拾出一盘炕来。梦里母亲的话音里略带哀伤。从梦里醒来,东屋里亮着灯,父母不在身边。与此同时,我听见大南屋那边同我梦里一样扰攘,间或还有哭声。我穿好衣服出来,天麻麻亮,没觉得有多冷,院里有烟灰色的雾气浮游,老南屋里人影幢幢。我走进老南屋,大人们围拢在爷爷四周,爷爷躺在炕上,没有人注意到我。

二老姑坐在爷爷枕头边,“大哥哎,大哥哎……”地哭着,一会儿她又大声地笑了。只听她说,折腾了一个晚上。她跟二爷爷守着爷爷,把寿衣寿鞋给爷爷穿戴停当,眼看着爷爷要断气了,他们把烙好的烙饼塞进爷爷寿衣袖口,寿衣袖口长出来一大截,正好把手遮严实。他俩把爷爷双手并拢胸前,用麻皮紧紧绑好,再拿麻皮去绑爷爷的双脚。一切就绪,二老姑盘腿坐在爷爷边上,从衣襟里掏出来白色的方块小毛巾,哭诉着“大哥哎,大哥哎……”。正哭着,二爷爷在边上捅捅她,她停下来望向二爷爷,二爷爷蹲在她旁边,指指爷爷让二老姑看。二老姑转头看爷爷,爷爷睁着眼睛看他们。二老姑顾不上哭了,手忙脚乱地解开绑在爷爷手脚上的麻皮。爷爷看他们一阵又闭上眼睛,他俩喊爷爷,爷爷不吭声,他们试试爷爷的鼻息,然后对看一眼,又一个绑脚一个绑手,把爷爷捆绑好。二老姑再拍着大腿哭大哥,哭两声再看爷爷,爷爷又睁着双眼瞅她。如此反复几次,天蒙蒙亮时,爷爷闭着眼,任凭二老姑二爷爷又喊又叫,没再睁开。二老姑二爷爷守在爷爷脸跟前,好长时间过去了,才用麻皮再次把爷爷的手脚绑好。我走进南屋,他们刚把爷爷安顿好,老姑坐在炕角,母亲让老姑别过脸,怕她哭起来泪水洒在爷爷身上,说对爷爷不好。二爷爷蹲在窗户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他的烟管很短,一只手捏着烟柄不动,食指伸出来刚好按按烟锅里冒火星的旱烟叶。

爷爷的烟杆尺数有余,黄铜烟锅,玉石烟嘴,远比二爷爷的烟管招摇,不知道是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入殓时,给爷爷带走了。

爷爷祖上殷实,他跟二爷爷继承祖产,年轻时兄弟俩拼着抽大烟。二爷爷把家当败光,又拿二奶奶去抵账,二奶奶在顶账途中,有村里人从中帮衬才返回家来。当时候,爷爷也把家当抽光了,只不过没把奶奶赔进去。二爷爷蹲在老院北房出檐下,抽着旱烟袋,扭着脖颈说:就这俺老大家还比我强。不多时候,赶上土改,二爷爷被划成贫农,爷爷则是中农。后来,逢有运动,爷爷家就会风吹草动。爷爷屋里的箱柜以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一个同宗族的人走在最后,他在一下一下地锯掉爷爷门窗上的木头雕花,临走,打开风门瞅瞅屋里,见炕上还有一卷铺盖,嘴上说着不拿白不拿,爬上炕裹把裹把也给卷走了。爷爷蹲在出檐下抽旱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爱的这根烟管,如果是,从祖上传下来,留在爷爷手里的也只有这根烟杆了。

爷爷的旱烟袋挂在脖子上,束烟荷包的抽带串着长烟杆。白胡子很长,飘在黑色的荷包和烟杆中间,他倒背着双手,我牵着弟弟紧随他身后。下坡后,他走到戏台东墙边,圪蹴在墙角朝阳处。那儿已经有几个老人家了,爷爷拿起旱烟袋,开始抽烟。我带着弟弟在他脸前边站一会儿,在他周边找块地方坐一会儿,爷爷又燃起一袋烟,我牵着弟弟爬上坡回去找母亲。

母亲系着围腰往猪槽倒泔水,头也不抬地问,你爷爷呢?我说,在戏台根儿吃烟呢。母亲提着泔水桶转过来,牵起弟弟的手往家走,一边说,只要是有一根烟拄在嘴里,那就够办了,就算是照看一会儿孩们,也不要想指望。母亲在生爷爷的气,说爷爷吃烟是“拄”烟,我听着像是拄拐杖的“拄”,随在母亲身边,心里一直想着这个“拄”字。

从周边人的言谈里,我听出来爷爷不喜欢干活儿。但他在北坡刨出一块小片儿地,大半块地种上旱烟叶,余下部分撒几行葱籽,秧几株辣椒。等烟叶收成后,他收回家,在院墙上摊开晾干,拿到碾房碾成面儿。葱收回后,他把成数把,放回他小南屋里,辣椒也是如数收回。

爷爷吃饭离不开辣调和,就辣调和吃饭,爷爷犹且不喜欢与人共享。等母亲忙其它不在家了,爷爷拎出来自己的小把锅,走进大南屋。灶上温着做下顿饭备用的一大锅水,灶里的煤泥不再冒着湿气,煤泥中间用火柱穿了一个孔,蓝色火苗在圆孔内无所事事地荡游,只要不拿火柱捅碎煤泥,火苗一直都那样幽幽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等到该着做饭了,母亲捅碎煤泥,无数火苗穿起来,舔着锅底,一会儿,母亲就把饭端上来了。而爷爷这会儿把大锅端起来,捅开煤泥,坐上他的小把锅。油热了,他把葱花辣椒放进油锅里,辣椒油烟溢满老南屋。爷爷咳咳咳地端着小把锅出门,回到小南屋,踩在炕沿上,把盛着辣调和的小把锅搁在墙眉隔台上。等母亲回来,屋里辣椒油味儿尚未散尽,冷锅冷水摆在灶台,再看火,煤泥早烧枯了。

爷爷一直舍不得闭眼,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叔叔回来。二老姑站在南坡土崖边,叔叔走在坡下的土路上,二老姑喊他快些儿走,我就随在二老姑身边。

二老姑大概一直在替爷爷等着叔叔吧,上南山后,二老姑就站在崖坡边,一直瞅着村口通南山坡的那根羊肠小路。冬天的旷野苍茫无际,羊肠小道像是一根粗麻绳,从村口探出来,曲曲弯弯一路伸到山脚下。远远的,空寂的小路尽头出现一个黑点,二老姑把一只手遮在额头上,黑点越挪越近,是一个人影在晃动。等看清楚果然是叔叔,老姑双手一合,继而弯下腰身拍着大腿高声喊:还不走快些儿呀,该下葬了,该下葬了。

葬完爷爷回来,见婶婶坐在大街门口,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爷爷,她一只手臂揽着堂妹,堂妹站她身侧。大街门右边堆着一堆点燃的干草(谷子秸秆),送灵返回来,孝男孝女路过火堆,停下来,右腿从火堆上绕过去,再进大门,不知道有啥讲究。婶婶坐在火堆边,排成一溜儿的孝子都绕到火堆另一边,改用左腿绕过火堆进了街门。

叔叔赶没赶上爷爷下葬,过完事叔叔一家啥时候离开,我都不知道了。

母亲嫁过来时,奶奶已去世多年。爷爷、叔叔跟父母,一家人一起过活。之后叔叔被招工,父母张罗着给叔叔成了家。分家时,爷爷非要跟着叔叔,估计是他觉得叔叔是工人,生活要比我家好一点儿。父亲说服不了他,只好由着他了。没过多久,爷爷和婶婶合不来,爷爷被分出去。出老院隔廊的前街门,有位孤老头儿,爷爷没处去,就搬过去跟老头儿合灶了。大概是觉得当初他非要跟着叔叔,这会子这样好像失了颜面,爷爷不肯回来。到饭时,母亲去给爷爷送饭。母亲背着哥哥走进老头儿大门洞,能听见老头儿数念爷爷:你稳稳哩跟着老大家就挺好,不知道你想折腾啥。爷爷总是说:不见高山,哪显平地呀!

后来,爷爷又搬回去跟着父母。叔叔一家转了市民户口,搬离老院,去城市里生存了。从很小就知道在外地有一亲叔叔,但几乎没有什么交接。以至于叔叔生病到去世那几年,我们去看他,叔叔一再说:我是你们的亲叔叔呀。

曾经在老南屋窗户上看见一个人影,当时候,我没觉得这个影子跟爷爷有啥关系,也不记得它的出现是在爷爷过世之后。姐姐说,是在葬爷爷之后没多久。

应该是刚刚吃过晚饭,大人们在落明柱靠门那一边炕沿上坐着,商量着什么事,除父母外,那晚还另有其他人。我靠在落明柱另一边,站在地上,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玩,偶尔抬头,看见老南屋朝街的那扇窗户上,趴着一个人影。我转身叫姐姐,姐姐背对着我,也靠着落明柱,她在听大人们说话。见我叫,姐姐扭过头来,我向她比着窗户看,姐姐也看见那个人影了,她离开落明柱走到我前面,隔着炕沿,伸出手敲窗户,那个人影不见了。姐姐回头看我,估计觉得害怕了,跑过去告母亲。母亲朝窗户瞅瞅,看看我又看看姐姐,抬腿往屋外走,我跟姐姐尾随在母亲身后。大街门外,路灯照在坡路上,也照在南屋窗户上。路灯光四下里漫延,铺开阔大的光圈,在渐次黯淡下去的光晕里,屋宇、土墙、树木、荒草、石块……影影绰绰,交错重叠,纷纷扰扰但不闻任何声息。更远处黑幽幽的,一簇簇暗影高低耸动,没见有人的形迹。

姐姐上学跟同学说起这件事,她同学说,我俩定是看见我爷爷的鬼魂了。还对姐姐说,没过十二岁的孩童看见鬼魂,十二天之内会死去。姐姐大我三岁,那年十岁,姐姐害怕了,下学后进得家门就埋怨,怪我叫她去看窗户上的影子了。把同学跟她说的话也说给我听。我懵懵懂懂,不知道“死去”意味着什么,见姐姐害怕的样子,心下像是稍稍也添了些儿什么东西在里面,坠坠的,有点儿沉。

从那天起,姐姐就不跟我说话了。我也不敢再向窗户那边看,也不敢再去靠着落明柱。到晚上,背对着窗户,把头蒙在被子里,在被窝里悄悄数手指头,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第十二天晚上,我早早又钻进被窝,心里想,不会今晚死掉吧。姐姐睡在我身后,十多天了,姐姐一直不理我。想着今晚也许会死掉,就想看看姐姐,在被窝里反转身,把紧压在身下的被子扒拉出一个口,脸贴着那个口偷偷看姐姐。姐姐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也蒙在被窝里。我伸手拽拽她的被角,被角被姐姐死死捂着,拽不开。我掖好自己的被子,翻过身去,想着今晚也许就死了?死了到底是咋样了?不多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睁开眼,眼前是我妈用碎布头兑成的窗帘。晚间睡着了,一翻身,头露出了被窝,脸也直冲着窗户。找姐姐,姐姐的被子已齐齐整整叠起来。地下有声音,家里人在吃早饭。我裹着被子爬起来,姐姐已挎起书包,准备去学校,看看我,她笑了。

姐姐后来把她同学说的话又学给大人,大人们说,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眼睛干净,啥都能看见。而且看见也不怕,小孩子看见,死不了人。原来是姐姐的同学把话说反了。

无论如何,姐姐是把窗户上的影子当成是爷爷的鬼魂了。她说那就是我们的爷爷,爷爷那天穿着白洋布中式领的衬衣,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挂在窗户上。姐姐这样说,我想着当时的情景,窗户上的影子没有脑袋,只是一个成人的上半身,两条胳膊趴在窗户上,在屋里看见,确实像是爷爷的身架。就想着,也许爷爷想家了,回来看看。 上学时,在寝室里,室友聊鬼故事,听得人毛发倒竖,脊背发凉。我也把窗户上的影子当做鬼故事来讲,说完了,连之前的恐惧也一并消弭了。

细想当时的形景,窗棂上糊着麻头纸。隔着一层麻纸,怎么能看出来影子是穿着中式领的白洋布衬衣呢。姐姐认定影子是爷爷的鬼魂后,把平日里爷爷留存在她记忆中的印象附加进窗户上的影子里了。

老南屋后墙外是一条坡路,根基处由十几层高的台阶佑护着。在老屋的时候,那里朝阳阔亮,是饭场。吃饭时,我常常随在邻居大姐姐身后坐在南屋窗户下最高的台阶上。吃完饭,大姐姐站起身趴在窗户上朝屋里瞅,瞅见屋里有人,她向屋里打招呼。那时候,我跟窗台差不多高,糊着麻头纸的窗户也不大。如果一个高个子的成年人站台阶上,脑袋就超出了窗户。这样想来,窗户上的影子看不见头部也属正常。况且台阶面又很窄,一个成人站上去,双脚不能完整地踏上去,双手趴着窗户也在清理之中。如果按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个影子应该是一个人。可是,我又想不通了,窗户除中间留下两个小方格镶着玻璃,其余全部糊着麻头纸,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以那种姿态站在那里,屋内的一切,他什么也不会看见。姐姐敲窗户间隙,影子瞬间就不见了,我妈带我和姐姐出来,四周围黑漆漆的,路灯下一片死寂。

爷爷晚年,有一段时间,夜深人静后,左邻右舍都睡下了,爷爷从小南屋出来,走到我们睡觉的东屋门外,当当、当当地敲门。母亲啥时候不搭腔,他就一个劲儿敲,只要母亲喊一声,他扭头就走了。一次,等门上没动静后,我掀起窗帘,爷爷拄着拐杖,趔趔趄趄从月亮地里走进屋檐下的阴影里,瘦削的影子叠在西屋根基上。那晚,爷爷就穿着中式领的白洋布衬衫。

爷爷的某些行为,都是背着母亲。也许他并不忌讳小孩子在跟前?那一次,他瞅着母亲出去了,以为我也被母亲带走了?通常,母亲如果出去时间久一些儿,会把我跟弟弟都带上。比如去姥姥家或者收拾些儿针线活儿,去有缝纫机的人家,借人家缝纫机赶赶活儿。母亲把我和弟弟收拾齐楚,临出门再嘱咐几句话,无非是到人家家里千万别喊饿呀,或者是到人家家里要稳当些儿,别给人添乱呀。如果母亲去碾房推碾或者井台挑水,就嘱咐我带好弟弟,我带着弟弟在我家周边转悠。

那次,母亲估计没走多远,也许就在邻居家,她留我在家,只带着弟弟出去了。我在大南屋炕上坐着,脸前放一个荆条筛子,筛里放着豆角,我在抽豆角筋。爷爷在灶台边转来转去,也许爷爷根本就没看见我。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一会儿后,哥哥背着书包回来,两个人在灶台边推推搡搡。忽然,爷爷跟哥哥一起倒在地上,哥哥很快站起来,把爷爷也拽起来。哥哥皱着眉头指着碳火像是冲爷爷嚷嚷什么,爷爷的背影一顿一顿的,好像也在跟哥哥嚷嚷。母亲抱着弟弟回来了,迈进门放下弟弟,着急地走过去。爷爷错着身体出去后,母亲跟哥哥在灶台前忙活了好一阵。晚间,邻居端着碗过来,父亲也回来了,母亲还没有把饭做好。听他们说话,好像是爷爷又把碳火用水浇灭了,哥哥上晚自习,只好空着肚子走了。

母亲说,爷爷用水把碳火浇灭,是常有的事。邻居看见了,就拦住他,问他为啥要这样,他气咄咄地告人,说我母亲不想管他了,把家当都倒腾给姥姥家了。指点着南屋的物什跟人家说:你看这屋里还有啥了?好东西都倒腾给她娘家了。有时候在老南屋折腾半天,见母亲还没回家,他就绕在山谷堆儿上,站在那里骂。从山谷堆下坡往东,是往姥姥家的方向。爷爷站在那里喊:我就站这儿看着你狗儿们,看还敢不敢给我再倒腾。有时候正骂着,一扭头看见我妈背着口袋,拿着簸箕,走另一条坡路回来了。爷爷蹲下身,长烟杆在烟荷包里挖呀挖呀,半天挖不出一锅旱烟面来。我妈回到南屋,灶台上,灶台周围的物什上面,全部敷上一层煤灰。爷爷也回来了,路过大南屋门口,偷偷向屋里觑一眼,他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响,蹑手蹑脚地回小南屋了。

后来,母亲出门给大南屋挂上锁,爷爷又跟母亲闹分家。父亲下班回来,跟母亲给爷爷分出锅灶粮食。母亲把大南屋留给爷爷,她自己在街门洞旁边放柴火的棚子里支起了锅灶。柴火棚子有屋顶,连着街门和东屋,一个灶台,灶台前能站下两个人,棚口敞在院内,没有门。等我们都去大街门外吃饭了,爷爷悄悄去锅里盛饭。邻居看见出来告母亲,母亲笑笑。母亲知道爷爷会偷偷去舀饭,每顿饭都给爷爷做上了。

母亲说:你爷爷可怜,你叔叔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又没闺女心疼他,心里孤单。他是怕我丢下他不管,隔一段时日就变着法儿折腾一回。

孩提时的许多场景,比如,大街门外的饭场上;盛夏大榆树的浓荫下;傍晚时分,饭烧熟后,好多人都坐在老南屋后墙台阶上,等上地的,下班的,放学的回来。我问母亲,那些场合许多时候爷爷都在场?他也跟别人一样拉家常?母亲说,在啊,他一直都在。不折腾的时候,也跟别人闲拉呱。

我清楚地记着,那晚(很奇怪,跟爷爷有关的记忆似乎大多在傍晚或是晚间)爷爷把我紧紧搂在他怀里,像是拼命护着一只小鸡仔。在我记忆里,那是唯一的一次爷孙俩近距离接触。

那年月,好像很流行散发传单,隔一段时日,总要人心惶惶闹腾几天。传单传进村庄,传进每户人家,人人都敛声屏气。至于传单的内容好像都是什么流行病、传染病盛行过来了,要人们必须吃什么东西,吃的东西也给定好了量,它也不管大人小孩。

那一次,母亲又在看邻居送过来的传单。看完后,听母亲跟邻居说,一个人必须吃三个白面馒头,小孩子往哪里吃下三馒头!那晚母亲在小焖灶蒸馒头,我的塑料小钵钵里摆着三个乒乓球大小的白面馒头。我坐在小板凳上,肚子有点儿撑了,嘴里嚼着一块馒头使劲往下咽。这时候,屋外一声“炸雷”,我惊恐地站起来,塑料钵钵掉在地上,爷爷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开始放声大哭。爷爷扭头冲着屋外大声地骂:日他喔祖奶奶,看把孩儿吓成啥样了!回过头来,看看掉在地上的塑料钵钵,又说,哎!看看,看看,撒了一世界不是。爷爷的白胡子在我脸上蹭来蹭去。 如果当时候爷爷不在我身边,在我猛然被吓一跳立起身的当儿,爷爷怎么也不会在瞬间抱住我。那个傍晚,我坐着小板凳脸朝屋门,爷爷一定就蹲在我面前,或者坐在门槛上。

现在想想,那一声“炸雷”,不像是雷声,像是起石头垒房屋根基的石匠们,趁着晚上没人在周围走动而放的山炮。也或者是传单上说的,为了避灾避祸,村庄上吃完白面馒头的人家燃响的“红大汉”,也叫“二起炮”。再想想必须吃得那三个白面馒头,会不会是生活太过清苦寡淡了,神秘诡异的传单才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十一

爷爷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他不跟母亲折腾,我们就疏忽他了。

前两日,路边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戴着口罩,手里拿着一块坐垫大小的泡沫,他站在那里许久。树枝微微颤动,树叶簌簌落下来,从他头上身旁经过,轻飘飘落在地上,老人不时地朝一个方向张望,他脚下已落叶堆积。又一位老人出现了,拄着拐杖,手里也拿着一块同样大小的泡沫。后来,我看见俩老人拄着拐杖向朝阳的地方走去。 爷爷那会儿,有一老人也常去找爷爷,他走进爷爷的小南屋,小南屋的门就关上了。老人也如爷爷一样高高瘦瘦,能记住他,是因为他跟爷爷反差很大。跟他在一起,爷爷不像是庄稼人。不知道那老人叫啥,说起他来,都说,那个很黑的老头儿。

我没进过爷爷的小南屋。晚上去茅厕路过,没月亮的夜晚,我点一根麻秸杆,用手护着火光,尽量小心地走,也总是走在半途就熄灭了。返回身再去点燃,如此反反复复几次,终于走到茅厕了,把麻秸杆灯插在石头缝隙间,它忽闪忽闪的,坚持不了多久,最终还是熄灭了,我晃着麻秸杆头的火星往回走,爷爷小南屋的门缝透出微茫的灯光。 搬家后,父亲时不时回老屋看看。一次,父亲打开小南屋的门,我站在门外,屋里一盘通铺炕,炕上摆着火盆,灶门黑洞洞的正对着门口,窗户顶部有小砂锅大一个蜂窝。父亲踩在炕沿上,从大梁上摘下马灯。下坡路上我提着马灯,父亲端着火盆。马灯后来一直挂在我家院里桃树下的一面土墙上。

爷爷过世那年七十七岁,走在腊月,算是高寿,也说是喜丧。爷爷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们,我没有什么感觉,就像是别人家里的事,我不过跟着凑热闹了。

父亲过世那年,侄儿八岁,一个人在边上闷声抽泣,直到他呕吐不止,一家人才注意到一个小孩子的存在。母亲过世后,侄儿也不吭气,该忙啥忙啥,忙完一阵后,偷空儿过来贴着他奶奶的冰棺,静静地躺一会儿。

母亲下世后,闺女没回来,她去上学刚落脚。临走,闺女给她姥姥打电话:姥姥,你好好的昂,等我回来。母亲在那头答应:好,姥姥等你回来。闺女走后第三天早上,我告诉闺女她姥姥不在了,让她自己抉择是否回来。闺女一时间难以接受,冷静下来后,她说她不回来了,路途遥远,一个女孩家舟车劳顿害家人担心,何况家里又有事,她不想再另添出一些麻烦来。又说,即便回去,我也看不见我姥姥了,倒不如在这儿好好学习吧。

一个学期后,闺女回来了。关于姥姥,她很少提起。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姥姥教她的童谣了。闺女问,哪一首?遂想起来,除“谷墩儿坐,牛拉磨……”外,母亲在哄闺女睡觉时,还念叨过另外一首童谣,那是我没听过的,我只记住其中的几句,“嗷、嗷,俺孩睡,俺孩睡老不瞌睡。哪儿睡,柳树隔杈上睡。盖什么,盖簸箕。枕什么,枕棒槌……”。

置身这样的情境,关于爷爷生前的几个影像片段就会在心头脑际闪过,很纯粹,没有附加进任何意识与感知。像这个月朗星稀的秋夜,窗帘上摇摇的树影。

[1]

作者简介

郑彦芳,笔名,人俏西楼。山西晋中和顺县人,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