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的吻(馮驥才)
作品欣賞
街頭的吻
離開巴黎的前一天,我去到旅遊紀念品商店,打算選幾張明信片做個紀念。巴黎的明信片花花綠綠,都很漂亮和誘人。但我沒有像旅遊者那樣,去選那種風景名勝的畫面。什麼艾菲爾鐵塔呀,巴黎聖母院呀,還有貝聿銘用他那個有名的玻璃金字塔做入口的盧浮宮呀。我從架上拿了這樣一張——一對年輕男女正在街頭忘情地接吻。這時,身旁一位陌生的法國男子朝我微笑着點一點頭。他表示很同意我這個外來客的選擇。我呢?向他得意地一揚眉毛。似在說:「我當然懂得,這才是巴黎!」
兩個多月前,我到巴黎,便被主人安排在拉丁區一條又彎又窄的老街上。從這條街走出來便是巴黎人無人不知的聖·米歇爾廣場。它在一座帶有雕像與噴泉的紀念碑式建築前,是一個三角形的廣場。廣場不大,但它直對着塞納河上一座橋的橋口,又是幾面臨街,視野開闊,四通八達。無論地上還是地下的交通,這兒全是樞紐。故此,許久以來它一直是巴黎的情人約會的地方。我每天至少兩次經過這裡。廣場上總是站着一些等候情人的人,或男或女。逢到下雨,每人舉着一把傘,痴痴立着,他們的倒影靜靜地反照在地上的雨水裡,非常動人。沒有等到情人的人都很孤單。正在相愛的人都很幸福。有時一大片站在那裡,雖然彼此絕對地各不相關。但他們共同心懷着的那種愛的期待卻令人感到一種無聲的震撼。細看他(她)們——有的耐心佇立,有的不安地東張西望,有的着急地掏出手機打起來。最司空見慣的畫面便是一對邂逅的男女激情地擁抱和親吻起來。完全不管周圍這個人來人往和車來車去的鬧市。
街頭的吻從來都是巴黎最迷人的風情畫。
自從1848年照相機進入社會生活,巴黎的這種街頭親吻的情景便時時進入攝影家們的鏡頭,成為傑作,使得不少攝影家名揚天下。我曾對一位旅行者開玩笑說,你隨便舉着照相機,在巴黎街頭胡亂地按快門,回去沖洗出來看看,保准每一卷都會有一張接吻的照片。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河邊、橋上、地鐵站、露天的咖啡店等,時時可以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裡親吻。可以說,親吻是巴黎人的一種公開的愛情語言。情感過剩的巴黎人總是按捺不住心中盈滿的愛。如果他們過街時遇到紅燈,在等候變燈時也會吻兩下;如果他們駕車遇上紅燈,那正是好好親吻一陣子的好時候。我見過一對年輕人走到大街中央忽然緊緊擁抱,熱吻起來,來往的車輛全都不按喇叭,而是魚貫地繞過他們而前行。熱吻中情人腳下的土地,永遠是巴黎街心的安全島。這樣的畫面除去巴黎,大概只有在電影中才能出現。如果你再往細處看一看,會發現他們這種接吻的語言十分豐富,決不千篇一律。有的在表達着明媚而清純的愛意,有的在訴說心中的纏綿,有的幾乎是鋪天蓋地的誓言。
巴黎簡直是一塊接吻的聖地!
當然,我在世界很多地方也見到過這種街頭的景象。比如柏林、紐約、盧森堡、奧斯陸,乃至神戶和新加坡。但我總覺得那些街頭的吻很像是一種仿製品。不如法國人來得這樣純正、這樣自然!如今中國的大街上偶爾也能見到這種「奇觀」了。但目前中國人的街頭親吻更像是一種勇氣的公開張揚,或是一種反傳統的方式。而法國人的街頭親吻則是親吻的本身。他們完全聽憑於情感,隨心所欲,要吻就吻。大概為此,人們才說法國人是浪漫的。
當然,有人會說美國人更浪漫。然而這浪漫的本質有些不同。法國人的浪漫多些精神意味,美國人的浪漫直通着性。法國人幻想着一個長長的吻能夠到達永遠。而美國人的吻不超過一分鐘就開始脫衣服了。美國人的好萊塢所描述的愛情的最高境界,便是性的如狼似虎;而法國人說性「不是自私的情慾,而是肉體也要參與一份的崇高的友誼」。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句話。所以,美國人浪漫的符號是紐約四十二街紅燈區那種只穿一雙高跟鞋的裸女;法國人浪漫的符號則是這種街頭的吻。
法國人很得意他們的街頭親吻。我想,最深刻的意義則是他們喜歡這種可以隨處看到的愛意的表達,這種美麗的生活圖景,還有沒有約束的自由自在的人性環境。於是街頭的吻成了巴黎一種最迷人的風情,也是最深刻的一種風光。
一次,我從一座高樓的九層乘電梯下來。同梯的一對男女忽然親吻起來。頃刻間,他們吻得像一團火。直到底層,電梯門打開,他們依然吻得烈火熊熊。同梯的人若無其事地走出來,沒有人去告訴他們該下電梯了。我在巴黎已生活了一個多月,也知道不該去打擾他們。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此時愛比「下電梯」重要百倍。我便走出來。等我回頭,電梯門正慢慢關上時,那一對男女還在依然故我地吻着。然後是電梯門關閉,電梯升上去。我想裡面那對年輕人在熱吻中漸漸升空的感覺一定會像神仙一樣美妙。
我把這事告訴一位法國朋友。這位朋友說:「如果他們是在飛機上接吻,到站也不下來,有可能他們又飛回去了。」
我說:「如果飛回去還在一直吻着,依舊不下飛機,不是重新又飛回來了?」
我們都笑起來。笑了半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