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建新 乾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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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飯人
俞雷,幼兒園保安,個頭不高,沒有肚腩,卻格外能吃,逮住不花錢的飯可勁造,結果不出仨月,就被老闆娘辭退了。媳婦罵他沒出息;他也覺得丟臉。
還好,托熟人幫忙,不久就又找到了一份差事——還是幼兒園,還是干保安。俞雷高興。
上班那一天,他精神抖擻,新理的發,衣褲皮鞋都是板直鋥亮。雖說人有點瘦矮,遠不夠魁梧,倒也挺拔;關鍵是人機靈、有活力。在眾人眼裡,俞雷也算個乾淨利落的小個子。
晨風中,他姿勢端正地站在幼兒園門口,對進來的每個孩子,都揮一揮手,熱情地說上一句:「小朋友,早上好!」
多數孩子都會回敬一句叔叔好!個別孩子沒有反應,大人也不甘心,馬上教孩子補上一句,家長和俞雷都還是蠻開心的。
為了給初次見面的老闆娘留下好印象;也為了把自己良好敬業的一面呈現給大家,俞雷除了在早高峰時段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到極致,其餘時間也是盡職盡責地干好本職;對來訪登記、詢問、匯報,認真詳盡一樣不少。沒人的時候,他關上大門,打掃打掃院子;整理整理車棚;要麼給院子裡的花草噴噴水……反正不閒為止。
中午,排隊打飯時,俞雷餓得飢腸咕咕,卻照舊一副快樂表情。唯一不同的是:別人手上都是大小兩個碗,他卻刻意帶了一隻碗——還是個6吋小碗。
食堂的老師傅是個五十多歲身強體壯的山東大漢。此人性情豪放、厚道,就是有一毛病——愛顯大泡兒。譬如,每次到了開飯點兒,他都會主動冒出來,走到前台,笑呵呵地親自為大家服務。一碗一碗盛飯的時候,嘴裡還不停地吆喝:「多吃點啊!不夠了再盛,可千萬別跟我虛偽……」末了,又加一句,「這不是我說的啊,是老闆娘說的!」大夥齊聲樂了。不了解內情的,會以為他是在給老闆娘臉上貼金。
今天,當麵條煮熟的那一刻,老師傅又像往常一樣,戴好口罩,笑呵呵地擼着袖子站出來,手持一雙長筷,一邊熟練地往碗裡撈麵,一邊又喊上了:」多吃點啊!不夠了再盛,可千萬別跟我虛偽(盛好一碗,澆上滷子遞過去。接着又來一碗)……這不是我說的啊,是老闆娘說的!「落款總忘不了這一句。
「咣當!」俞雷手裡的碗掉地下了。
俞雷自打那回用大碗吃飯被狠心的老闆娘開了之後,就跟嚇破了膽似的,不管走到哪兒,只要一聽有人喊「老闆娘」仨字,手就哆嗦……
他很快撿起碗,查看了一下,除了碗肚兒和碗底兒磕掉一點漆, 別無大礙。
不一會兒,便挨着俞雷打飯了。俞雷上前一步,把碗遞上。
老師傅一看又來新人了,按慣例正想打個招呼,乍一看他手上的6吋小碗,愣了一下,問:「就一個碗?」
「嗯,一個碗。」
老師傅表情刷就變了——臉色難看的瞅着俞雷……
大夥面面相覷;俞雷也懵圈。
倏兒,老師傅一個動作打破了尷尬——只見他一把接過俞雷手中的6吋碗,賭氣的舀了一碗滷子撂那兒,後轉身從廚架上拿過一隻不常用的靑花大海碗,拿麵湯涮了兩遍,盛了滿滿一大碗麵條……
俞雷看傻眼了……他眉頭緊蹙,眉心頓起一條深色溝壑——「我的媽呀,這是給我的?」他驚駭地問。
老師傅盯着他,反問一句:「你說呢?」
有人隨聲附和:「沒錯,就是給你的!」
俞雷立馬嚇出一身冷汗。慌亂中不知所措地向老師傅行了個九十度大禮, 臉色煞白地說:「老師傅,我太謝謝您了——我,我真的吃不了這麼多!」他一邊強烈推辭,一邊如臨深淵地環顧四周——生怕給老闆娘逮住。
老師傅就有點納悶了。不就是換個大碗嘛,至於緊張成這樣!老師傅就覺得,俞雷第一天上班來打飯就拿個六吋碗,不地道,這是在打他的臉,好像他這人多麼刻薄、霸道……當下,老師傅就瞪了俞雷一眼,板着面孔,以威嚴的口氣道:」叫你吃就吃,哪來那麼多廢話——端走!」
俞雷本來就膽小,加上初來乍到,對老師傅一點都不了解,猛然被他這一呵斥,嚇得魂兒都要飛了。於是不敢多言,迷不愣登把飯端回了。
第二天中午吃米飯,俞雷是最後一個到達食堂。他想趁沒人時候,單獨和老師傅聊聊,向他交個實底兒,好讓老師傅尊重他的選擇,別在用大碗給他盛飯了。可當他一見着老師傅,頭又大了——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對方劈頭蓋臉地貶了一頓,嫌他來遲了;還說他是故意的。俞雷本來心裡就熬煎,這一下腦瓜更亂了,無論怎麼解釋,老師傅就是不聽。結果還是老一套:一碗葷萊加一大碗主食,等着他端走。俞雷簡直要瘋了……
「老師傅,你到底啥意思?!……「俞雷實在是忍無可忍,氣得渾身發抖地吼道,」幸好昨天我沒撞見老闆娘,撞上了,我就死定了!咱能不能別這樣——我親愛的老師傅!「俞雷聲音都啞了,就欠跪下求饒了。
但是,你說你的,老師傅不屑一顧——盛好的飯菜就擺在那兒——你小子看着辦。
俞雷就感覺喘不上來氣,內心極其憋屈;但他又不願服輸,便絞盡腦汁的尋覓良策,試圖一舉拿下這個老傢伙,決不能讓個廚子毀了自己。然而,他苦思冥想了半天,腦袋都要炸了,最終也沒能想出個扭轉乾坤的好法子……無奈之下,他承受不住,再一次妥協了。
俞雷戰戰兢兢拿飯走人。老師傅望着他的背影,鬆了口氣,低喁:「我就知道你小子胃口好……跟我玩虛偽!」
隨即,他又沖他喊:「下次來記得帶個大號碗……別老用食堂的碗!」
俞雷腦殼嗡嗡,做賊似的跑回了門崗。他把飯放到桌上,關上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剛坐下,突又起身朝窗外望去:他很害怕。等再坐下來的時候,他雙眼微閉,一邊用手撲拉着胸脯,一邊默念佛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須臾,他睜開眼,又瞅了一眼窗外:着實不放心。看看確實沒啥動靜,這才長長吐了口氣,拿起筷子,鬆了松褲腰帶,瞬間猶如置身無人之境,捧起大海碗,餓狼撲食般的乾飯。
他真是餓壞了。大半個上午都是緊繃着神經在工作,連一口水都沒顧上喝,消耗太大了。他吃飯的樣子好嚇人,幾大口下去,冒尖的一大碗米飯就陷下去半截;還嫌不濟事,索性兩碗合一碗,連飯帶菜地往嘴裡扒拉。這種吃法,讓他再次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正當他全神貫注地大吞大咽時,一股意外的衝動正悄然向他襲來。受情緒影響,他放慢了食速,並由開始的大口朵頤逐漸變成了細嚼慢咽;神情也變得嚴肅莊重起來……最後,他一口也吃不下了,鼻子一酸,眼淚叭嗒叭嗒掉下來。
俞雷哭了。這是俞雷平生頭一回毫無預兆的哭……
他放下筷子,抬起頭,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發自肺腑地感嘆:「這輩子就沒遇到過這麼好的人——非親非故比親人還親!想不吃都不成!「片刻,他又自言自語,」老師傅不了解情況,我不應該怪他。」
隔日,為了向老師傅表達歉意;也為了把事情說清楚,俞雷請老師傅到小酒館喝了頓酒。起初,人家說有事去不了,俞雷非要拽人家去,並承諾有事隨時可以離開。人家只好去了。
小酒館裡,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師傅忽又提起讓他換大號碗的事。俞雷就覺得是時候該把話挑明了。在食堂他沒機會說,現在他一定要說出來;更何況,今天這頓酒就是專門幹這事的。於是,他大膽地說:「大哥,你好厲害!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個牛肚子——佩服!不瞞你說,用6吋碗吃麵條,只夠塞牙縫兒……「
「我看也是——那你為啥不用大碗?」
俞雷不忙着回答,而是端起酒杯,示意哥倆再掫一個。杯酒下肚,俞雷咂了咂嘴,方才神秘兮兮地說:「其實,這都是我和我老婆事先謀劃好的。」
老師傅不由一驚。俞雷趁機用筷子夾了塊肥腸,投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接着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我過去在幼兒園干過,硬可可吃過這方面的虧——前車之鑑,不得不防啊!「說到這,他又想起了那個給他羞辱難堪的老闆娘……
俞雷說:「那個老娘們,真是天下稀有……你簡直想象不到,她有多麼的扣門!她從來不吃食堂,卻對吃食堂的人耿耿於懷。她整天溜溜逛逛,閒着沒事,隔三差五就到幼兒園的食堂里來轉悠。轉,不怕你轉;可她早不轉,晚不轉,專挑中午開飯的時候來轉悠。每次只要她一出現,人們都像見了鬼一樣害怕;有的老師嚇得當場碗掉地下,就跟我那天丟魂失魄一樣。據說在我之前,就有一個老師和一個保安因誤用了大碗,被趕走了;我還不相信,認為是天方夜譚。可事實的確如此。聽說那個保安剛來時候人挺瘦,疑似胃口不大好,老闆娘就認定他吃不多,省糧食,便把他留下了。等過了一陣子,那人變胖了,臉蛋紅潤了,老闆娘氣就不順了,開始懷疑他的飯量,追蹤下去,果然發現他用的是大碗。我靠!老闆娘恨得咬牙切齒,當天就把那個保安開了。那位老師的命運也大致相同。說到底,我還是挺幸運的;我自認我好命,到哪兒都能遇上貴人。我遇到的那個大廚和你一樣,除了都有一副好心腸,還有一雙慧眼,看出我是個大飯量,並樂意幫助我。為了確保我頓頓都能吃飽飯,還不能讓老闆娘發現,他就專門叮囑我:務必於中午12點45以後來打飯;因為這個時候,老闆娘肯定不在,我便可以很安全地用大碗多盛飯。我就照他說的做了,結果很奏效。以致於在接下來長達三個月的時光里,我盡情享受到了超值的免費午餐,一次都不曾被老闆娘撞見過,真夠走運的!當然,我工作也倍加努力,不能讓她挑出一點毛病來……可我做夢都沒想到,工於心計的老闆娘最終還是得手了——她競然在我毫無察覺毫無戒備的情況下改變了策略,出其不意地逮了我個正着……」
「結果你就被炒了。」老師傅陡然打斷他的話,「因此,你來這上班,害怕重蹈覆轍,就拿6吋小碗兒糊弄自己……」
「這怎麼叫糊弄?……」俞雷並不認同,他自視高明的強調,」這叫睿智。你不懂!「
老師傅樂了。
俞雷嚴肅地說:」大哥,你別笑。正如明眼人所言:'你雖然吃不飽,但你安全了。』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老師傅又樂了。正要接茬,兜里手機響了,他馬上掏出手機喂喂着走向門口,不一會兒回來了,對俞雷說他有事,必須得走。
俞雷有點猝不及防,但還是佯裝大方的同意了;因為有言在先。俞雷說:」走可以。但有句話,必須撂在前頭——說白了,也就是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好了。」
「那你快點捅……我這兒急着呢。」老師傅督促道。
這時,就看見俞雷活像個玩太極的,靜靜吸足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旋即又吸滿一口,屏住呼吸,以排山倒海的勇氣一把握住老師傅的手——他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想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哪料,話一到嘴邊競又變成了可憐兮兮的哀求:」大哥呀,求求您了,放過我吧:千萬千萬別再用大海碗給我盛飯了……能做到嗎?「
老師傅深感莫名其妙。明明是個大飯量,咋就偏偏非要提出個匪夷所思的請求?且態度如此堅決……噢,老師傅明白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老師傅二話不說,當場拍板,大聲道:」兄弟,芝麻大的破事兒別老掛在心上,有損健康。誰都知道,吃得多那是身體需要;不讓吃飽又讓干好,那才叫放屁!要我說,干保安的,更得吃飽——化食量為膽量嘛。你放心,在我這兒,你大可敞開地飽餐,不必有任何顧慮,只要你好好工作……能做到嗎?「
俞雷咧咧嘴,感動的光想哭:」我發誓:干不好,天打五雷轟!「
老師傅重重點下頭:」我信你!……「
忽地,俞雷表情大變。他好像覺察出了哪兒不大對勁,突然就丟開對方的手,眼角掛着淚花尖叫起來:」可惜啊,你說了不算!……你別忘了,你就是個廚師,當不了老闆娘的家!「
對方哈哈大笑;俞雷給笑怔了。
接下來,老師傅因急着要走,沒工夫與他廢話,便直言相告,說自個就是老闆娘。讓他別在鬧了。
這回,輪到俞雷笑翻了:「哈哈!……大哥,你喝多了吧?……你別忘了,老闆娘是個女的!」說着,煞有介事地重複了一遍老師傅在食堂給人盛飯時喊過的話,「'多吃點啊!不夠了再盛,可千萬別跟我虛偽……這不是我說的啊,是老闆娘說的!』——請問,這個老闆娘是你嗎?」
「別犟,看看證件再說!」老師傅掏出身份證給他。
俞雷接過身份證,裝模作樣地瞅了一眼頭像,不錯,是他。又瞅瞅名字,鬱悶了:嶗白釀。俞雷文化不高,只認得其中」白「字。
老師傅說他叫嶗白釀,籍貫山東嶗山,袓上是釀白酒的。因為他不願重操舊業,就從家裡支了一筆錢另闢蹊徑,來河北開辦了一所幼兒園……
俞雷一邊聽,一邊再度拿起身份證,好奇的盯住上面姓名仔細看……稍後,他小心翼翼,一字一字向外崩:」嶗(老)——白(板)——釀(娘)……」
」大點聲……念快點!「老師傅笑着逗他。[1]
作者簡介
藺建新, 男,河北磁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