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慕斯)
作品欣賞
蕭紅
有段時間我病了，大部分的時候都只能躺着。病中的日子很特別，有時候過得很快，有時候又過得很慢！
住院期間，我經常會透過窗戶看着那塊被周遭樓頂包圍、擠壓成一個固定形狀的天空發呆！病房裡很溫暖，就連點滴的藥水也是暖的，這一點在冬天顯得特別重要。也正因為有了這溫暖，手術後的疼痛感在日漸消退，彷佛是沙灘上退潮的水，用變成深色的沙子來證明它曾經來過。又好像是戈壁里游竄的蛇，冷不丁地咬你一口，再在沙丘上畫下彎曲的痕跡，消失不見。但疼痛真實存在，終究是如此費力，很容易就讓我感到疲憊。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外面的天光往往已經跟睡前不同了，不由得感嘆一聲：時間過得好快！
後來，我出院了，依舊需要大量的時間來修養。在家裡，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方式比在醫院要多得多，我開始讀蕭紅的書。市面上她的書不多，更多的是關於她的故事——關於她和她的男人們的故事。她的書，之於我，讀起來要費點氣力，是一種不得不費的氣力，是潛意識中用來克服那些被她寫出來的、驚心動魄的貧窮飢餓所帶來的、不適感的氣力。她的書，與之前看過的其他女作家的作品是那樣的不同，像苦杏仁，脆的，苦的，不能多吃。但是，人偏偏就是有種自虐的精神，過段時間不吃，又開始想念。所以，她的書，我讀得很慢。順帶的，覺得時間也過得慢起來。
我有個習慣——剛拿到一本書，會在扉頁內寫下對這本書的第一感覺。當書看完了，再在底封里寫上片段讀後感。這一首一尾，總覺得是對書的交代。寫給蕭紅的，是這樣：像一個糾纏她許久的暗戀者，今日終於要表白了！這段話，前來照顧我的母親翻看過，我記得她的眼神里似乎包含了些與往常不太一樣，而我又沒有看懂的東西。我想，那段話一定是觸動了母親那顆被生活塵封了的文藝的心，每個女子都會有的，卻又都是獨特的文藝的心。我的母親，把青春的才情編進了及膝的麻花辮中，再同我的臍帶一併從她的身上剪斷。她把臍帶刻進我身體，把辮子留在了歲月里。我期待着母親對我說些什麼，她會對我說什麼？然而，她只是對我說，晚上想吃什麼？放下書，與母親聊天，關於生活的瑣事。相比蕭紅那摻了砂的冷粥般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一碗小米粥里還加進去幾顆紅棗，平淡又溫馨。印象中，成年後已許久未曾和母親如此親密的交談，平實卻能撫慰心靈的對話讓手術留下的傷口跟蕭紅的文字一樣——儘管展開來血肉模糊，合上書頁之後卻又是一片祥和安靜。
正式閱讀蕭紅文字之前，看過關於蕭紅的電影，這也是我自稱「暗戀者」的緣故。電影有兩部，一部是宋佳主演的《蕭紅》，一部是湯唯主演的《黃金時代》。從容貌和造型上來說，直覺湯唯更像一些，宋佳終究是稍顯得美艷了。但從情感上，我卻更喜歡宋佳塑造的蕭紅——任性、神經質、敏感、脆弱——像一個病人。而我，那時正是一個病人，倒有些同病相憐。兩部電影，風格迥異。《黃金時代》這部電影，起了一個讓很多人誤以為跟王小波有關的名字。這是一個討巧卻不討喜的誤會。電影本身也秉承着與取名字同樣的理念，在三個小時裡展現着那個由記錄和回憶拼湊起來的蕭紅，同時又乖巧地平衡着各方面的說辭。幾乎沒有藝術創造又決然不同於紀實的表現形式讓我有些失望——哪怕是如宋佳版的《蕭紅》里，說說愛情，說說緋聞，也是好的。蕭紅曾說過：「我不知道我寫的那些東西，以後還有沒有人會看。但是，關於我的緋聞，卻是會永遠存在的。」所以蕭紅不應該是普通的，沒有爭議的。她的書至今依然有人閱讀，而她的緋聞像被梵高親手割掉的那隻耳朵，與她的作品一道，同生共死。
曾聽人說過，深刻的苦痛是忘記一切痛苦最直接的辦法。病中的我決定繼續讀完蕭紅的作品，想借着她犀利尖銳、像冰似火的情緒來引發我內心的疼痛，進而來忘記身體的疼痛。蕭紅終究是善良的，穿過文字，她那孤零的，在被白雪逼礪着的絕望歲月中依舊渴望着自由的，不荒涼的身影伴着我度過那悠長病期。
只是，蕭紅安慰了我的病痛，誰又曾安慰過她？
作者簡介
慕斯，高級編輯、作家，曾任《東營日報》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