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情懷(李喜春)
作品欣賞
草木情懷
馬齒筧,芮城方言叫螞子,普通話里沒有匹配的字,我選這個,是取螞蚱里這個螞的讀音。小時候就認識它,知道它能吃還有掃帚苗,就是沒吃過螞子。
一次,不知在哪裡看見說馬齒筧對缺鐵性貧血效果好,我自己多年來血壓一直很低,還因此暈過幾次,吃螞子對症不對症不知道,但從此心心念念想着找些螞子吃吃。奇怪的是,這種小時候常見的菜現在卻很難遇見。不止如此,近一兩年,每到春天,麥田裡,大路邊,那些熟悉的菜也越來越難覓蹤跡,問,才知道農民們為了省事,多用除草劑,春天,小草剛露頭就連葉帶根全部殺死,小草長不大,連留下種子的機會都沒有,漸漸地,有的地塊,有的地方,有的草,就滅絕了。
意外的是,踏破鐵鞋的螞子,卻在自家院子裡蓬蓬勃勃長起來了。去年剛圈起的院子裡,我種了些菜,常回去照顧,初夏的一天,驚喜地發現,菜地里,一苗一苗嫩生生肥嘟嘟翠綠綠的螞子,趕緊掐了些,紫紅的莖鮮亮圓潤,長圓型葉子厚敦敦肉乎乎,折一下,叭,響聲清脆,看着就喜人。捨不得連根拔,只掐去部分莖葉,想着過幾天長出新的再來掐。我蒸螞子麥飯,炒螞子雞蛋,涼拌爆炒,幾乎天天吃螞子,朋友調侃,你可以叫李螞子了。
等再回去時,前幾天剛掐過的果然又長出新的莖葉,同時,菜苗間,地壟上,空地里,到處都是螞子,我邀來姐姐、朋友,能掐多少掐多少,反正這東西吃了大好。
及至說給媽媽聽,她謔笑着,
你趕緊把鏟了扔出去,那可是個萬眼髒。
為啥?
地里只要有了這草,你永遠都除不乾淨,你連根拔起,它見土就活,籽又特別多,很快就滿地都是。
我笑笑,不以為意,我還怕吃完了再吃不上呢,這麼好的野菜。
過幾天,老公又掐來一盆,一次吃不完,我把淘洗乾淨晾在廚房,每天吃一點,雖然沒根了,但它一直綠瑩瑩脆生生,朝上的莖葉還直挺挺翹立着。不知吃到第幾天,早上拉開廚房門,眼前一片絢爛,那些放了幾天的螞子開花了,米粒大的黃花說好了似的,在每一枝翹起的莖端上盛開着,我驚訝地看着這些花,心裡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太鬼魅了,這都幾天了啊,它們非但不蔫不死,還還魂一般開出這麼絢爛金黃的花。我關上廚房門,沒吃它,也沒管它,中午,那些花不見了,此後幾天,每天早上,它們都開一茬花。我這才想起媽媽說的,它還有一個名字,不死草。
再幾天,看看不開花了,我決定把收拾收拾扔了,細細觀察才又發現,它的每一主莖上的每一側莖,每一側莖上的每一分節,每一分節上的幾枚葉片之間,都擠擠挨挨生長着幾顆子實,剝開一看,黑黑的子實已然成熟。掐來的時候,它可是鮮嫩嫩的只有葉片,沒根沒土沒水分,只靠着莖杆里的那點營養,居然完成了生命的延續,用瀕死的生命拚死換得新生。那幾天,女兒一進廚房就躲開那些花,說不敢看,心裡毛骨悚然的。
再回去,院子裡一大片一大片,草氈一樣,除掉,一場雨,全綠了,而且我知道,即便不綠,它也已經留下無數新生的希望,只等來年春風吹。
萬眼髒,不死草。
油勺
滿目依舊荒涼枯索,但春天確乎來了。於是低頭細細地看,在果園厚厚的枯葉和衰草里,野草這裡一棵那裡一棵,已經綠的有模有樣了,看上去嫩生生,很誘人,但都不能吃。嫂子指給我們一種叫油勺的野菜,說這個時候只有它能吃。油勺菜有手掌那麼大,圓乎乎,厚敦敦,好幾層葉片堆疊起來,每一葉片有手指長,細細的,前面一個圓頭,像一柄小勺子,因為厚實,每掐一苗,都很有收穫感。
這叫我想起小時候母親舀油的勺子,細細長長的柄上有一個彎彎的鈎子,便於掛在油罐罐沿上,另一端是圓圓的淺淺的勺頭,精巧可愛,母親炒菜時,拎出油勺,側過手,一股細細的黃亮亮的油滴到鍋里,我站在一邊,手裡端一片切的薄薄的饃片,母親把油勺往饃片上蘸幾蘸,撒上一層細鹽,咸,香。
油勺菜蒸麥飯,有孕育了一冬的醇厚,有初春時節的鮮香、清爽,最主要的,入口綿軟、筋道,沒有一般野菜的澀感,若以品論,它當是那種把萬千風霜化作豁達寬厚的長者。
繁縷
形如其名,再沒見過如此繁複密集的草,根本分不出哪一莖屬於哪一根,哪一葉連着哪一梗,莖莖交錯挽連,重重疊疊,不向上長,只貼着地皮,連成密不見隙的一掛草氈,那綠,色如翡翠,蓬勃鮮嫩,小白花如星,點點綴於其上,雖然在村里長大,認識它時間卻不長。
幾年前的一個早春,大約還在正月初幾,沿襲着愛看禿樹光枝的習慣,去一個果園裡閒轉,無意間在乾草叢下發現一星嫩色,細瞅,確定是新長的小草,葉子小圓小圓的,厚厚實實,密密地貼着地先長一層,再長一層,好幾層疊生着,一圈比一圈小,圍成一朵花狀,精緻極了,尤其好看的是顏色,暗紅,在白雪下,在黃土上,或是在枯葉間,如花朵綻放。過些日子再看,原來長大點就變成綠的了,葉片也粗疏起來,沒有小時候好看。此後又看過幾年,可以確定它是春天最早的草了。
這麼看來,它算得上不畏嚴寒,以小小的身體,最先表達對春天的熱愛,只因過於渺小而被忽略,如最平凡的人,在最艱難的生活里,以最隱忍的品質,過最安靜的日子。
迎春花
又名黃素馨,金腰帶,與梅花、水仙、山茶花並稱花中四友,是春天裡的第一朵花,迎春花無論外形還是品質都堪稱一流,在枯瘦荒寒的漫長冬季後,她不畏春寒,以其明艷的色彩,繁茂的花朵宣告了春天的來臨,之後,百花才次第開起,迎春花枝條柔軟,又喜叢生,花事便格外盛大。
記得一年春天,和老公去郊外,路邊一株迎春花燦燦地開着,我忍不住,折了拿回家插在花瓶里,頓覺蓬蓽生春,似乎帶回了整個春天。過了幾天,老公忽然問,你插的這是迎春花嗎?我說,是啊。他斷然道,扔了扔了,看着瘮人。
這麼美好的花,卻總是長在墳頭,據說是大禹治水時喜歡上一位姑娘,臨走時把束腰的藤條送給姑娘,姑娘就舉着藤條站在那裡,等大禹治水歸來,姑娘已變成石像,藤條已在她手上生根發芽,大禹淚落藤條,剎那開出金黃的小花,大禹給這花起名迎春花。此後,人們為了悼念去世的親人,總要在墳頭插幾株迎春花。這樣一來,每年春天,最先明媚起來的迎春花,總是開在令人望之悚然的墳包上,漸漸成了不祥的象徵,除了墳頭,其他地方幾乎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一夕墳頭誤終身,從此人間是天涯。
石竹
單聽這名字就好,長的也極可愛,像樸實的鄉村小姑娘,沒有白嫩的肌膚,但線條優美,玲瓏精緻,因為不知自己的美,便不會搔首弄姿,就那麼爛漫地張着盈盈笑臉。
這麼美的花,自然有美麗的傳說。
東北的一座大山中住着一戶普通人家,姓石。老兩口只有一個兒子名叫石竹。家裡沒有財產沒有土地,全靠石老漢進山挖藥為生。不幸的是石竹還剛呀呀學語的時候,石老漢在一次進山挖藥時摔死了。從此,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更艱難。石竹媽一人挑起了撫養兒子的重擔,她每天進山挖山貨去換點糧食,摻和着野菜一起熬粥吃。就這樣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石竹媽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將石竹拉扯長大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石竹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尿炕的毛病治不好,石竹媽採藥遇見花仙,並用這花草治好了兒子石竹的毛病,後來凡得了類似毛病的窮人,都來找石竹媽要這花草去治病,沒有不靈的。人們感激花仙,更明白花仙也是被石竹媽的一片愛心所打動,才主動幫忙的。 每次人們要找尋這花草時,都叫不出它的名兒,只知道是石竹媽找的花能治病,便順口叫它「石竹媽的花」,叫來叫去,就乾脆叫「石竹花」了。
唐代司空曙在《雲陽寺石竹花》寫道:「一自幽山別,相逢此寺中。高低俱出葉,深淺不分叢。野蝶難爭白,庭榴暗讓紅。誰憐芳最久,春露到秋風。」
宋代王安石愛慕石竹之美,又憐惜它不被人們所賞識,寫下《石竹花二首》,其中之一「春歸幽谷始成叢,地面芬敷淺淺紅。車馬不臨誰見賞,可憐亦解度春風」。
這純潔嬌俏的小白花,像落在人間的天使,看着她,你相信,塵世再污濁,只要你願意獨善其身,一樣可以質本潔來還潔去。
旅葵
井上生旅葵,采葵持作羹。我也納悶了很久,這葵是什麼,為什麼生在井上,原來就是木耳菜。前幾年吃火鍋時常在市場上買木耳菜,圓圓厚厚綠綠的葉片,久煮不爛不腐,但入口嫩滑,筋道,一般家常菜就是規規矩矩的家常味道,木耳菜有一種不馴服的青草味,鮮香,清爽,仿若飽吸了一口帶着水草味的空氣。
木耳菜極易活,隨便撒在土裡,只要水分夠,十幾二十天尺把長的藤蔓就逶迤着長起來了,旁邊支個木棍兒或扯根細繩,它就攀着纏着向高處一路繞上去,蔓上左一片右一片錯落連綴起的葉片就可以隨時摘來吃了,邊吃邊長,邊長邊吃,可以吃一個夏天甚至秋天呢。
但近兩年市場上幾乎不見木耳菜了,豈止是木耳,許多不賺錢的小作物都不見了。記得姐姐種過一種花生,顆粒不大,包衣鮮紅,玲瓏精緻,不光好看,更好吃,特別香,後來再找,沒了。姐姐說,產量太低,不划算,沒人種了。我擔心,它會不會絕種。還有我們這裡早先種的小黃豆,也幾乎找不到,還有小黃玉米,穗子不大,燒玉米粥特別香,還有西紅柿,以前的西紅柿皮兒薄,水大,掰開,瓤茬子亮晶晶的,咬一口,酸甜鮮美,因為不耐運輸,幾近淘汰,市場上全是暗紅堅硬,扔老遠也完好無損的所謂新品種,已經吃不出西紅柿的味道。
今天,人類在文明的道路上已經走的太快,許多所謂的發明和進步,其實是扼殺,被淘汰的,也許恰是最值得留下的。
青芝麻
長路無人,樹木與莊稼安靜地站着,秋風微微地吹着。
芝麻稈高的突兀,記得小時候所見的,只及這一半。芝麻連稈割回來,靠在牆根曬,曬到角炸開,掂起一捆,把裡面的芝麻倒出來。我喜歡吃沒炸開的,芝麻角有四瓣兒,先從中間把分成兩部分,再掰開每瓣兒,仰起頭,芝麻角兒朝下對準張開的嘴,白白的小小的嫩嫩的滑滑的芝麻粒兒便爭先恐後地掉進嘴裡,這時的芝麻粒兒是清香的,炸開的幹了的我就不怎麼吃了,那是醇香,而且太現成,沒有獲得的過程,沒意思。
能這樣提前吃的東西很多,玉米不必說了,現在也是夜市上最受歡迎的。豇豆,豆角鼓鼓的,青皮剛剛準備泛黃時,母親每天從地里掐一把,蒸熟,揭開有點發粘的皮,一行豆子還沾在殼上,舌頭一捋,滿嘴醇香,就連皮上那黏黏的一層都是香的。麥穗,也是剛泛黃時,掐下來,搓一搓,直接吃,清香水嫩,燒了吃,焦香筋道。毛豆現在也有煮熟了賣的,但不及豌豆好吃,可是這幾年不見賣青豌豆的了。這樣的吃法,不只是飽腹,滿足於嘗鮮,它更讓人感受到人與植物、與土地、與自然之間的歡喜、親昵,因熱愛而付出,而奉獻,而獲取。
道狹草木長
曾經那麼喜歡養花,哪怕是不開花的綠植,只要看着他們在盆里生長,變化,長青,我就心有喜悅,愛意濃濃。忽然有一天,從山裡回來,進入城市,看到路邊被修剪,被刻意栽培,被人工安放的花草樹木,忽然心生厭惡和不屑,與剛剛看過的山間草木相比,這些花草樹木,再好,不過一盆一棵一尺來高,如若任其生長還殘存着一點自由的氣息,若精心修剪過,那種被強姦過的人工美,如人彘,總替它們憋屈的慌。殺頭的,去臂的,截肢的,紋身的,把一樹自由散漫的綠植,生生閹割成掌管着剪刀的人心中想要的樣子。這樣所謂的風景多么小家子氣,多麼乏味,多麼沒有生氣,那刻意擺放以求錯落有致的用心顯得那麼可笑甚至可惡,對了,作,太作了。沒有野性便沒有趣味,沒有自由便沒有生命,他們活着,他們已經死了。風骨不存,意志遁去,活着何樂,取悅他人而已。看那些可以自由生長的花草,一棵獨逍遙,一叢相嬉鬧,亂蓬蓬想怎樣蔓延就怎樣蔓延,單是一生率性就是無盡的幸福。
道狹草木長,這才是天地萬物應有的樣子。[1]
作者簡介
李喜春,70後,山西省芮城縣人,教師,山西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