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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當遠風雲側記(熊平中)

荊當遠風雲側記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荊當遠風雲側記》中國當代作家熊平中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荊當遠風雲側記

荊當遠革命老區,太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好在寫家甚眾,史、志、詩、文,還有影視、戲曲,早已著述豐備,筆者所言乃其旁末,不為正傳,故名側記。

富豪誇口

李義山的府第,在江漢平原西部,沮漳二水中下游,是荊當遠的中心地帶,地名西平村,因修有高兩丈厚三尺的磚石圍牆,儼然一座城堡,鄉里人都叫它李家圍子。

李家圍子占地一百多畝,遠山而近水。除朝南的大門樓上建有瞭望台外,在向北的後門和圍牆東西兩側也建有瞭望台,台高三丈有餘,用來站崗放哨。站在任何一個瞭望台上,都可望見鄰近的村落和廣袤的田野,卻沒有任何制高點可以窺視圍子內部。因此,對鄉里人來說,李家圍子有太多的秘密。不過,李家圍子大門上的橫批和對聯兒,卻是有目共睹——

光前裕後

每念水源木本 勿忘稼嗇

常思春露秋霜 不棄詩書

李義山何許人也?他是荊當遠地區顯赫的富豪。

他不光擁有良田千畝,還壟斷幾個縣的糧食、棉花、茶葉和木材生意,真的是日進斗金,鄉里人叫他財東,商界人稱他大亨,名聲響亮。李義山三個字,不說在荊當遠地區,就是在整個湖北,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和國民黨當局黨、政、軍各路都有關係,而且關係非同一般,說他和他們過從甚密,還不如說他和他們親如一家。不說縣黨部主席和縣長都是他家的常客,只說鄉公所——國民黨的一級政府,就駐他家大院之內,他不光管住,還管吃管用管車馬。

李義山因有國民黨這個靠山,加上富甲一方,自然就財大氣粗,不僅管家、賬房、男僕、女傭,多達數十人,還有十多名槍手,自稱護院小隊,請過教官指點操練,就差沒有全副武裝,為他把守圍子。

李義山五十九歲,過六十歲生日。請帖一送,縣黨部主席、縣長和他們下屬的頭頭腦腦,還有車夫、轎夫、馬弁、衛兵,再加上親朋戚友,挨挨擠擠都來祝壽,十分喜氣,十分熱鬧。在慶壽宴會上,興許是多喝了幾杯茅台,李義山竟口出狂言,說:共產黨的荊當遠挺進大隊,今天在這裡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又在那裡打土豪分田地。我李家圍子就是不怕,講軟的,我的崗哨警衛森嚴,他們別想進得來,講硬的,我的圍牆固若金湯,他們別想打得開。一句話管總,他們莫奈我何,我現在是風雨不動安如山,過的是太平日子!說得滿堂賓客有的舉杯,有的拊掌,表示讚許認同。

李義山的高談闊論,傳到挺進大隊大隊長郭超那裡,不是刺耳,而是刺心。

郭超是誰?一條漢子,四十幾歲,共產黨人,文武雙全,帶領着三百多人的一支隊伍,番號兒是荊當遠挺進大隊。挺進大隊有時隱蔽,有時公開,打過日本鬼子之後,就成了國民黨保安大隊的克星和死硬對頭,時不時就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不打倒他們幾個人,也要繳獲他們幾條槍。多年以來,挺進大隊一直在荊當遠地區共產黨地下組織領導之下,開展武裝鬥爭。

且說那天,李家圍子大門口來了三位外地口音的客人,兩位穿長衫戴禮帽,眉清目朗,溫文爾雅,拄着文明棍兒,一位穿短衣留長髮,寬額豐頤,粗手大腳,提着一口不大的皮箱。客人告知門崗,說有公事要找鄉公所辦理。門崗攔住,盤查再三,客人不耐煩了,便把封面兒印有青天白日黨徽、內頁蓋有國民黨省黨部關防的證件亮了出來,門崗瞟了一眼,不敢細看,連忙躬身讓進。

三位走進鄉公所,適逢鄉長外出未歸,副鄉長熱情接待。兩位穿長衫的客人讓副鄉長看了證件,然後對他一番耳語——無非是自己人,為黨國效勞,找李義山有事,請予協助,等等。副鄉長便吩咐文書去請李義山,讓來鄉公所一趟,說有要事相商,不用跟隨,一個人來方便說話。

李義山一到鄉公所,立馬被穿短衣的客人銬了雙手。兩位穿長衫的客人掏出手槍,一人拿槍提在手上,一人拿槍頂着李義山的腦門兒,聲音不大,卻出語嚴厲:我們不為難你,你生意興隆,財源茂盛,這都是好事,我們也都為你高興,你就是不該偷稅漏稅,去年的不說,僅今年偷稅漏稅就是一千多塊。我們今天找你先徵收三百塊現洋,其餘的或征或免,以後再說。這三百塊現洋給了,你立馬回府,我們立馬走人,不給或是少給,就請隨我們去一趟省黨部,然後到征稽處當面交割。李義山戰戰兢兢,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穿短衣的客人指了指文書桌上的紙筆墨硯,給李義山打開手銬,讓寫張支款條子。李義山拂了拂紙,掭了掭筆,驚魂稍定,當即寫道:支款憑條——見此條立支現洋三百元整,面交來人,不得有誤。寫了年月日,便從腰包里摸出穿着金鍊兒的田黃石私章,在簽名處輕輕一蓋。兩位穿長衫的客人拿着條子,副鄉長陪同,到李義山賬房拿了三百塊現洋。三位客人把現洋裝進皮箱,便從容不迫朝副鄉長和李義山拱了拱手,連說再會,再會。

這事過去不久,一日午夜,李家圍子外面喊聲四起,槍聲就像生鐵鍋爆炒干豌豆兒,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圍子裡的人從夢中驚醒,亂作一團,婦女們更是怕得要死,又哭又叫。李義山明白,有人打他的圍子,不是謀財就是害命,便立即指揮護院小隊,登哨台上門樓進行抗擊。打了一陣,聽得外面喊聲槍聲集中到了北邊兒後門,護院小隊便向後門奔去。就在這時,南邊兒大門突然洞開,打圍子的人怒吼着蜂擁而入,朝天打了幾槍,朝地打了幾槍,連喊:繳槍不殺!繳槍不殺!李義山的護院小隊見勢不妙,一個個雙手把槍橫着舉過頭頂,表示投降。李義山一時六神無主,在扈從幫助下奪路而逃,去了縣城。

逃到縣城的李義山當即得知,打他李家圍子的人,並未多作停留,不到半個時辰就都不知去向,除了護院小隊所有的槍支彈藥被悉數繳走以外,其他一切秋毫無犯。

李家圍子啥事兒沒有,很快恢復平靜。李義山第二天就回到家來,生意照常賺錢,田地照常收課,照常過他的所謂太平日子。

一日,李義山在書房喝茶抽煙,突然想起前些時發生的事情——收他三百塊現洋的是什麼人?打他圍子的又是什麼人?可以斷定,不是縣黨部的警察,也不是縣政府的保安,那些人他都有所打點。他認為,不是土匪薛老大,就是潰軍麻鬍子。薛老大的人槍支不多,只搶富戶,不劫貧家。麻鬍子是國軍裡頭吃了敗仗的逃兵,手下人人有槍,搶劫財物,不論貧富。隨即他又覺得自己的判斷不對,這兩件事情,哪一件都不像是土匪和潰軍所為。到底是誰?正在猜測捉摸,門崗遞上書信一封。信封正面寫着李義山先生親啟,拆開信封展開信紙,見落款處寫着荊當遠挺進大隊郭超上,李義山先是一怔,接下來心裡像敲小鼓,好不自在,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上,稍微鎮定之後才逐字逐句看了下去——

義山先生台鑒:

前些時兩次打擾,讓先生受驚,今特向先生道歉,並說明事實。

還記得幾個月前先生過六十大壽,在壽宴上大誇海口嗎?先生說:荊當遠挺進大隊,今天在這裡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又在那裡打土豪分田地。我李家圍子就是不怕,講軟的,我的崗哨警衛森嚴,他們別想進得來,講硬的,我的圍牆固若金湯,他們別想打得開。一句話管總,他們莫奈我何,現在,我是風雨不動安如山,過的是太平日子。

荊當遠挺進大隊不信邪,我郭超更不信邪!

找先生送三百塊現洋,不是為錢,為錢不會是這個數字,是為證明我們能進李家圍子,來軟的我們能行。

那天深夜,我們對李家圍子開火。李家圍子牆真還結實,就是人太差勁兒。我們略施小計,佯攻後門,便向大門挺進,空打了幾槍,大喊了幾聲,先生的護院小隊便繳械投降,槍支彈藥我們理所當然照單全收。拿些戰利品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證明來硬的我們也行。有一事不瞞先生,那天我們佯攻圍子後門,圍子大門突然洞開,我們迅雷不及掩耳隨聲而入,先生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是先生的人幫助我們,與我們來了個裡應外合。

先生看到了吧,李家圍子,來軟的我們進得來,來硬的我們打得開,而且是敞進敞出,連後門都不走的,要走就走先生的大門。

我要提醒先生,今後,不要再在共產黨領導的隊伍面前吹牛了。別相信吹牛不上稅,那是笑話,有時候吹牛是要上稅的,三百塊現洋不是錢嗎!那麼多槍支彈藥不是錢嗎!

李義山喝了幾口茶,抽了幾口煙,心情平靜了許多,繼續看信——

另外,先生聽我一句勸,共產黨的正規部隊,現在都叫中國人民解放軍,要不了幾年,我們荊當遠地區乃至全國就都要解放,成為共產黨的天下。先生可得認清形勢,看準方向。不能為富不仁,更不能傷天害理。千萬記住,富不驕人,強不欺眾,多行善舉,少起惡端。最為重要的,是儘量向共產黨這邊靠攏,和國民黨那邊少些來往,最好是斷絕來往。在下所言,別無他意。前人說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識時務者為俊傑。陶淵明說得更好,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先生是學貫古今的知名人士,對時局不可不察,執迷不悟沒有前途,只望先生能給自己留條後路。耿耿此心,以筆代言。

順祝康寧!

……

在荊當遠地區解放前的三四年時間裡,李義山做了幾件大事。一是讓鄉公所從他的圍子裡搬了出去,和國民黨開始切割,不再巴結;二是解散護院小隊,給足工錢,令那些隊員各自回家,從事正業;三是只留下一成兒還不到、把九百多畝水田旱地,白白送給佃戶和長工,讓他們自耕自種,收穫歸己;四是捐給荊當遠挺進大隊一萬五千多塊現洋,兩萬七千多斤大米,三百四十多套棉衣。

土匪得名

荊當遠地區有一股土匪,為首的姓薛名達,鄉里人叫他薛老大。另有一支潰軍,為首的姓麻,不知其名,鄉里人叫他麻鬍子。

土匪乃土生土長,其中青壯年農民居多,鄉里人熟悉的面孔也不算少。潰軍是外來人口,是國軍被打敗之後糾集在一起的散兵游勇。

這些年來,土匪和潰軍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勾當。

這兩個非法團伙,雖然都屬匪類,想法和做法卻完全不同。土匪只劫富戶,不搶貧家,把兔子不吃窩邊草奉為信條,老百姓倒不怎麼害怕;潰軍眼裡只有錢財,打家劫舍,不分貧富,不論遠近,老百姓畏之如虎。

不論是土匪還是潰軍,對他們誰都沒有好感。國民黨當局和地主武裝,不歡迎他們,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和挺進大隊,也不待見他們。儘管誰都沒有對他們怎麼動手,薛老大和麻鬍子還是感到前景不妙,心裡總覺不安。於是,這兩個當管帶的,不是你捎話過來,就是我帶信過去,幾番勾聯,幾次串通,終於想到了一塊兒,決定聯合起來,增強實力,希望他們的團伙得以保全。

土匪和潰軍,兩伙並成一夥,人多了,槍也多了,攤子大了,聲勢也大了。老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現在,為首的二人不可能平起平坐,只能一人擔任頭領。

毫無疑問,這個頭領,只能在薛老大和麻鬍子中間產生,沒有第三者可以介入。土匪這邊兒,都想薛老大當頭領,薛老大想當;潰軍那邊兒,都想麻鬍子當頭領,麻鬍子也想當。嘴上誰也沒有明說,心裡卻都這麼想着。

怎麼推舉這個頭領?有人說畫條子(投票),有人說抓鬮兒,有人說划拳,還有人說乾脆就石頭剪子布,一時爭執不下。麻鬍子手下有個叫辛哲的年輕人,他提議:比武藝,比本事,誰武藝強本事高,誰當頭領!

怎麼比?薛老大說比刀,麻鬍子說比槍,為這又爭執起來。

最後,辛哲等三人作為裁判,協商一致,說愛用刀的就用刀,愛用槍的就用槍,各展其長,各逞其能,不過,在靶子上必須有些講究,不能使用堅硬的物件兒。

第一局比武,刀槍所向是兩個蘋果。在百步之外,豎立一塊木板,木板前面放一條高腳板凳,板凳上一頭兒放個茶杯,茶杯口兒上各放一個鵝蛋大的蘋果。槍擊一個蘋果,刀擊一個蘋果,中者當選,不中者落選。

誰先來?兩個人互相推讓。又是辛哲說話:先左後右,老規矩。正好,麻鬍子站在左邊,先來,薛老大站在右邊,後來。

比武開始,只見麻鬍子從腰間拔出手槍,咔嚓子彈上膛,瞄了蘋果一眼,拿槍一指,叭——的一聲,左邊的蘋果如燈花一閃,皮肉紛飛,茶杯同時粉碎,槍彈洞穿木板。

裁判宣布:中!

接下來是薛老大用刀,他從綁腿處抽出匕首,瞟了一眼蘋果,一揮手臂,右邊的蘋果倏然不見。裁判近前一看,蘋果整整齊齊比着杯口兒削了個乾淨利落,大半邊兒被削去掉在地下,小半邊兒還在茶杯口兒內,匕首插在木板上。

裁判宣布:中!

雙方都擊中蘋果,算是平局,還要再比。

第二局比武,靶子不是蘋果,而是番茄。裁判把板凳上的茶杯換成酒瓶,再在酒瓶口兒上各放一個雞蛋大的番茄。

麻鬍子抬手一槍,左邊的番茄不知去向,酒瓶也成了幾塊玻璃碎片,木板被槍彈射穿。

裁判宣布:中!

薛老大運了運氣,一揮手,右邊的番茄剛好一刀兩半,半頭兒飛了出去,酒瓶口兒上還有半頭兒,匕首插入木板,端端正正。

裁判宣布:中!

兩局比武,薛老大的武藝和本事似乎要高那麼一點兒,說擊蘋果就是蘋果,沒損茶杯,說擊番茄就是番茄,不壞酒瓶,不像麻鬍子,打蘋果把茶杯打了個粉碎,打番茄把酒瓶打了個稀爛。

裁判宣布:又一個平局!

第一局比武,靶子是鵝蛋大的蘋果,第二局比武,靶子是雞蛋大的番茄,第三局比武,靶子換成了鵪鶉蛋大的紅棗兒,靶子一次比一次小——紅棗兒的蒂把兒用絲線繫着,掛在橫挑着的竹竿頭兒上,微風吹過,紅棗兒擺動。

麻鬍子放下手槍,拿來三八大蓋兒,蹲着馬步,肩抵槍托,凝神屏氣,瞄了又瞄。槍聲響處,紅棗兒晃蕩了幾下。裁判一看,紅棗兒被擦去指甲大小一層薄皮,依然掛在竿頭,槍彈把木板穿了個窟窿。

裁判宣布:沒有正中!沒有正中!

薛老大放下匕首,拿出兩片飛刀。那兩片飛刀一模一樣,長寬不足一指,形如柳葉,收藏時,合二為一,使用時,一分為二。薛老大站穩身架瞄着紅棗兒,突地兩抖衣袖,不聞聲響,只見竿頭的紅棗兒也還掛着。裁判跑到跟前一看,不禁驚異,那顆紅棗兒,左邊兒的棗肉被齊嶄嶄切掉,右邊兒的棗肉也被齊嶄嶄切掉,中間棗核兒和棗肉還在,絲線仍然繫着紅棗兒的蒂把兒,掛在竿頭,隨風擺動,兩片柳葉飛刀插在木板上,相距半指,不歪不斜。

眾裁判異口同聲:神了!神了!兩刀全中!兩刀全中!

薛老大的武藝和本事,一百多號人無不拍手稱讚,麻鬍子雙拳一抱,當面認輸,連說佩服,佩服。

名正言順,薛老大當了頭領。

副頭領,麻鬍子是理所當然的一個,薛老大徵得麻鬍子同意,增加一個副頭領——前不久投奔他的、當過中學老師為他們的聯合出過不少點子的吝有才。

土匪們把頭領稱作掌柜,叫起來便省掉掌字,把薛老大叫大櫃,把麻鬍子叫二櫃,把吝有才叫三櫃。

晚上,土匪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祝賀三個掌柜,表示服從三個掌柜,聽命三個掌柜,掌柜指到哪裡,打倒哪裡!

三個掌柜都不簡單,論才氣則以吝有才為上。吝有才果真有才,薛老大對他言聽計從,麻鬍子也很看得起他,兩個人開玩笑,稱他吝軍師。

沒錯,吝有才真像是土匪的軍師,當上三櫃不久,這伙土匪便開始變樣兒。

吝有才徵得薛老大和麻鬍子同意,提出一個口號:劫富濟貧,惟仁惟義!他對薛老大和麻鬍子說:合符這個口號的做法,就是正確的,否則就是錯誤的。不堅持這個口號,不把這個口號當作規矩遵守,我們就會犯眾怒,犯眾怒就難以立足,更別說生存!

吝有才提出這八個字來,這伙土匪就多少有點兒像水泊梁山了。

麻鬍子很快被感化,和薛老大一樣,完全認同吝有才的看法和做法。他親自對部下講解八個字的口號,他說:劫富,只是向富人索取錢財,不要人命,我們不論是誰,膽敢謀財害命,就得以命相還,決不寬貸!濟貧,也不是直接救濟窮人,一夥百把多人的土匪,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們說的濟貧,是拿出一些錢來,捐贈給附近的學校,讓貧家子弟免費讀書,不另交錢,或是拿來修橋補路,讓父老鄉親拉車挑擔行走方便,少些磕碰顛簸。我們這麼做了,就叫劫富濟貧,就叫惟仁惟義!

那天,吝有才問薛老大和麻鬍子:我們這伙土匪要不要取個名字?我覺得有個名字大家好稱呼,說個什麼事兒才會方便。

薛老大和麻鬍子說:要呀,三櫃,你給取個名字吧!

吝有才說:在西漢末年,即王莽改制不久,湖北京山的王匡和王鳳二人,拉起來一支農民起義隊伍,在綠林山建立根據地,號稱綠林軍,荊當遠一帶是綠林軍活動的一片地域,綠林軍還在當陽遠安交界的山區建過軍營。時間過去一千九百多年了,如今,我們三個人管帶的這幫土匪,雖然不敢和綠林軍相提並論,可也在荊當遠地區活動,也在當陽遠安交界的山區待過。我想把綠林軍的兩個字借了過來,把我們這幫土匪叫作綠林兄弟,不知大櫃二櫃意下如何?

薛老大和麻鬍子聽了,不光同意,還說:很好,很好,這個名字很好!父老鄉親把我們叫土匪,我們自己把自己也叫土匪,太難聽了。今後,我們就叫綠林兄弟!綠林兄弟!

綠林兄弟此前不僅沒有名字,也沒有個根據地——土匪窩子,好像水上的浮萍,老是那麼漂着,自然也多了些困難。

吝有才對薛老大和麻鬍子說:有了八個字的口號,又有了綠林兄弟的稱呼,接下來最為重要的就是根據地了。這個根據地,必須是在深山老林,一來柴方水便,二來隱蔽安全。

綠林兄弟多方尋找,那日來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荊門、當陽、遠安三縣毗連,山深林密,遠離人戶。最讓他們高興得又蹦又跳的是山林中間有一古寺,卻沒有僧人,連神像也沒有——好像是搬走了的,殿宇僧房大大小小好幾十間,雖有殘破,經過修整打掃,綠林兄弟正好安營紮寨。

吝有才到處轉悠,發現山門石額上有字,多已風化剝落,只有漳神寺三個字依稀可辨。他想,洛水有洛神,是個美女,曹植寫有《洛神賦》,這漳水難道也有漳神,也是個美女?可惜寺里神像全都不在,不知漳神是不是一個妖嬈嫵媚的水上仙姬?再看四周,既有青松綠竹,溪澗溶洞,又有菜地稻田,水井石臼,茅廁柴房,不僅風景清幽,還可以居家興業。吝有才對薛老大和麻鬍子說:大櫃二櫃,仔細看看吧,我覺得這裡真是一處風水寶地,在這裡安營紮寨,我們綠林兄弟一定會有好的歸宿,好的前程。

薛老大和麻鬍子滿心歡喜,連說:但願如三櫃所言!但願如三櫃所言!

綠林嬗變

1946年春,麻鬍子一病不起,去了天國。薛老大和吝有才安葬了麻鬍子,為麻胡立了墓碑,並讓麻鬍子生前呼為小弟的辛哲當了二櫃。

一日,三個人在一塊兒議事,吝有才說:我在入伙前聽人講過,說淮北有一股土匪,他們把活動範圍內的富裕人家登記造冊,向他們輪流索取財物,有條不紊。土匪居然學習國民政府稅務部門兒的辦法,還真聰明。薛老大聽了,說:這辦法還真是個辦法,我們也可比照辦理。不過辦理這事,就是三櫃要多辛苦些,二櫃識文斷字,一起辦吧!

吝有才和辛哲立馬行動,用了兩個多月時間,通過明查暗訪,確定了荊當遠地區連同鄰近的南漳、江陵、枝江、宜昌等縣的部分鄉鎮二百三十多家財東的名單。然後,把每個財東的宅院、田莊、店鋪、煙館、賭坊、放貸的數額和每年收租、取息、盈利等等進賬,記錄清楚;連財東家庭的戶主、人口、管家、僱工,甚至連有無抽大煙的、害大病的、遭大災的以及開支花銷,等等,全都記錄在冊,一目了然。

有了這本冊子,綠林兄弟行事就少了亂碰亂撞,找財東索取錢物的遭數和錢物的多少,就有了準頭兒。

吝有才和辛哲還注意平時查訪,若遇事實有變,便及時修改登記,儘量做到精準。

吝有才把向財東索取錢物叫作打抽豐,兄弟們聽成了打秋風,吝有才說:都一樣,都一樣,打秋風就打秋風。不過,不能亂打,要智取為主,一般不得強搶硬奪,翻箱倒櫃,儘量讓財東自己掏腰包兒。一定記住,只許動口,不許動手,絕對不許動刀動槍,傷及人身!

一天晚上,吝有才和辛哲帶着幾個兄弟,到了六十多里外的黃家灣黃老財的府第。

一見黃老財,吝有才便雙拳一抱:黃先生近來可好?打擾了。兄弟們衣食有些短缺,不好意思,又想請黃先生幫襯幫襯?

黃老財見吝有才身後的幾個小伙子,一個個橫眉豎目,有的手按槍把,有的手按刀把,哪敢遲延怠慢,便說:你要多少?

吝有才微微一笑:黃先生看着給吧,我知道黃先生是一位慷慨大方的長者,不然,鄉里人背後怎麼把黃先生你叫黃員外呢。

辛哲補充說:還有人背後把黃先生叫黃善人哩。

好漂亮的花帽兒,吝有才和辛哲現編現送。

黃老財一聽,樂不可支,立馬叫來管家,吩咐:快到夫人那裡去,說是我的話,拿兩百塊現洋來,交給這位大哥!

吝有才收了現洋,幾次抱拳,幾遍感謝,然後拿腳走人,連夜回山。

吝有才和辛哲起初設想,能拿到十幾塊現洋和一把紙票子就謝天謝地,沒想到黃老財送了兩百塊白花花的現洋。

吝有才和辛哲去黃老財家打秋風,是給綠林兄弟做個榜樣。可荊當遠地區的一些財東聽說,無不倒抽一口冷氣,說綠林兄弟手裡有他們的生死簿子。

綠林兄弟有了富餘,便捐資助學,修橋補路。沒過好久,受益的父老鄉親就把綠林兄弟呼為義匪。義匪二字,讓綠林兄弟都嗨了起來,當作榮耀,撞碗碰杯慶賀,熱鬧了一個通宵。

吝有才趁聚餐之機,給大家來了個布告周知,他說:大櫃決定,綠林兄弟除了練武,還要習文,光會用刀用槍還不夠,必須識文斷字。練武,大櫃當師父,習文,我吝有才當師父,二櫃文武兩兼,協助大櫃和我講課外帶練習。他還要求綠林兄弟不忘農事,栽瓜種菜,餵豬養雞,撈魚摸蝦,都要搞,都要會,為的是改善伙食。他特別告誡綠林兄弟:打秋風的事,不可經常,半個月二十天才能一次,由大櫃下令,選准對象,明確目的,一般是下午出發晚上行動,不允許任何人擅自出山!

綠林兄弟正在接受調教,突然來了兩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少婦,一個美麗的姑娘。少婦是吝有才的老婆,名叫謝家玉,姑娘是李義山的女兒,名叫李枝。

李義山養了一兒一女,都有才有貌。兒子李樹,娶了縣長王丙的千金、他師範學院同窗王玉為妻;女兒李枝,年方十九,正待字閨中。

縣長王丙見李枝天生麗質,又知書達禮,心甚喜之,便派秘書來李義山家作媒,說兩家正好以親換親,親上加親,讓李枝當他的兒媳婦兒。他還騎馬登門,向李義山提親,並拿十根金條作為聘禮。

李枝聽她哥說過,王丙的兒子王少達,都三十多歲了,不光是個傻子,還是個瘸子,加上頭大身細,口眼歪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李義山沒想到,這位座上常客王丙竟然有這麼個打算,太惡毒了,什麼以親換親,親上加親,簡直就是無恥!無賴!仗勢欺人!他怎麼能把掌上明珠投進火坑呢?可他不敢也不便直截了當推脫,只有說女兒李枝死不願意。

王丙惱羞成怒,竟然翻臉,當着李義山說:李枝她不願意坐着大紅花轎去我王家,那我就只有派兵到府上來請,到時莫怪我禮儀不周,打擾府上!

李枝聽說王丙要來搶親,便哭告母親,準備離家逃走,躲避一時再說。

李義山的夫人劉氏無奈,想起了拐彎兒抹角兒的表親謝家玉。劉氏是個有見識的女人,認為,不論逃到哪裡,都難逃出王縣長的巴掌心兒,只有綠林兄弟待的那個三縣不管的地方,最為安全。劉氏找到謝家玉,求她幫助。

謝家玉一口答應,這不,果然把李枝送到了綠林兄弟的營盤。當然,順便慰勞慰勞自己久別的夫君,也是美事。

漳神寺突然來了這麼兩個女人,最是那個逃婚來的李枝,直接讓這個土匪窩子躁動不安,有些人還心猿意馬。她苗條的身材,微圓的臉蛋兒,白額粉腮,一頭烏髮剪得剛好蓋住耳朵,四六中分,發梢兒略卷,一字眉下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隨着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忽閃忽閃;有時,她上穿一件毛藍色白碎花兒的斜襟短褂,下穿一條大紅色的長褲,深灰色的絲鞋,有時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的襯衫,下穿一條花格子的長裙,黑色淺口的皮鞋……不論穿什麼樣兒的衣裳鞋襪,都適身合體,線條兒明快柔和。這麼個絕色的李枝,像一位女神從天而降,一個清一色男人的土匪窩子能不躁動?有些人能不心猿意馬?

吝有才告訴老婆:你既然來了就不要回去,你回去了,李枝一個女孩子怎麼辦?橫直家裡沒有太多牽掛,你留下來,當我們的火頭軍,幫廚做飯,順便照顧李枝。還請你留心留意,我們這一百多號兒綠林兄弟中間,有好些個英俊的讀過書的小伙子,你看中了誰,可以撮合撮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有機會我找李義山和他夫人解釋,只要李枝樂意又過得幸福,他們便不會怪罪,說不定還要感謝我們兩個哩。

王玉從婆婆那裡知道一切,便對父親王丙撒謊:李枝去上海上大學了,三年五載不會回來,你放手吧,我哥不配,不能坑害人家姑娘。

過了大半年,通過謝家玉穿針引線,李枝和辛哲有了那個意思,說到婚姻,你情我願。綠林兄弟裡頭有那麼幾個楞頭青,硬是羨慕得要死,嫉妒得要死。可這不像饅頭包子,土豆兒紅薯,你搶我奪。

吝有才商量薛老大:兵荒馬亂,我們當個家,把辛哲和李枝的喜事辦了,今後有個什麼行動,就不用為個女子多操心了。

薛老大同意,說辦就辦。

辛哲自然是積極張羅,跑進跳出,熱汗濕衣。

新房門上,吝有才寫了大紅的橫批和對聯兒——

綠林同喜

美矣 和風傾心撫柳葉

快哉 微雨着意潤桃花

這伙綠林兄弟,開天闢地辦了一場婚慶大典,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有人便借着酒勁兒大罵辛哲,二櫃:你個狗日的艷福不淺!你個狗日的太占便宜!你個狗日的二櫃,消受得起!你個狗日的二櫃……罵得辛哲面紅耳赤,只有一遍遍地抱拳拱手,感謝兄弟們關照。

隨着國民黨軍隊在各個戰場的潰敗,人心也跟着大變,全國城鄉大街小巷,到處都在談論解放。

就在這時,吝有才對薛老大和辛哲說出了自己的主張,他說:現在西北、東北和華北,大片國土都解放了,我們這裡,短則一年長則兩年也要解放。我要告訴大櫃二櫃,共產黨絕對不會允許土匪存在。為今之計,我們得變。怎麼變?往共產黨那邊兒變,共產黨是為老百姓戰鬥為老百姓服務的,往共產黨那邊兒變,就是往老百姓那邊兒變,否則,我們綠林兄弟難逃剿滅!

根據當時的形勢,薛老大和辛哲同意吝有才的主張——變!並讓吝有才先與共產黨的地下組織(荊當遠地委)取得聯繫,再進一步暗通款曲,主動請戰,監視幾個保安大隊的動靜,有必要又有條件,就各個擊破打垮他們,消滅他們,為荊當遠地區的解放減少障礙。

過年不久,吝有才又同薛老大和辛哲一起商議,認為共產黨信任他們,包容他們。事到如今,不如索性就歸順了。歸順不是投降,是投誠,一字之差,性質不同,要給大家講明白,目的是為大家有個好的歸宿好的前程。薛老大和辛哲覺得別無選擇,棄暗投明,大路一條。同意再變,接着變,繼續變,歸順就是徹底地變!

吝有才及時說服綠林兄弟,又與地委取得聯繫,作好安排。

次日上午,薛老大親自率領綠林兄弟,向解放軍(荊當遠挺進大隊)投誠。當日天黑,挺進大隊開了個篝火晚會,熱烈歡迎綠林兄弟,大家還半生不熟地一起唱起了國際歌——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投誠的綠林兄弟一百多號兒,經荊當遠地委批准,編入荊當遠挺進大隊。挺進大隊的編制由營級升為團級,原大隊長郭超還是大隊長,另任命吝有才為大隊政委,薛老大為大隊副,辛哲為分隊長。

吝有才擔任政委,辛哲不無疑惑,私下問薛老大:政委只有共產黨的人才能擔任,他原本是個共產黨?

薛老大說:他放着按月拿薪水的中學老師不當,跑來當土匪,這不蹊蹺嗎?你回憶一下,這兩年多來他費了多少心力,一步一步的,不就是在改造我們,最後把我們引上正道嗎?

辛哲說:原來你早就知道,就我蒙在鼓裡?

薛老大說:不光是你,所有的綠林兄弟都不知道,都蒙在鼓裡。就我,也是猜想,從他的所作所為猜想他是共產黨,因為是猜想,所以我沒有告訴你。

李家疏財

大半個中國解放了,武漢解放了,荊當遠和鄂西解放了,老百姓和社會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這個時候,還是戰爭年代,解放軍一般的幹部戰士,是不准家屬隨軍的,謝家玉和李枝必須離開部隊。因此,在千頭萬緒和極其繁忙之中,部隊首長批准吝有才和辛哲休假,送愛人回鄉,當然少不了再三嚀囑:安頓就緒,馬上歸隊,不得延誤!

吝有才和辛哲各自帶着老婆離開軍營,高高興興到了李義山家。

一別三年,李義山見女兒越發出落得花朵一般,又見女婿英俊帥氣,高興得先是嗚嗚地哭後是嘿嘿地笑,一迭連聲感謝吝有才和謝家玉,說他們二人成就了一樁美滿婚姻,勝造七級浮屠。李樹和王玉從隔壁屋裡趕了過來,一口一個妹子的叫,一口一個妹夫的叫,親熱異常,又教牙牙學語的兒子叫姑姑,和姑姑親一個,叫姑父,和姑父親一個。李義山家裡,一時其樂融融。

聽說辛哲和吝有才很快就要歸隊,李義山和李樹父子急打急,要給李枝和辛哲補辦個婚禮,吝有才夫婦也表贊成。父老鄉親和親朋戚友,還有鄉的和村的幹部,聞訊來賀,絡繹不絕。

婚禮簡單而又隆重,十幾張大方桌,擺在院壩里,紅燭煥彩,美酒飄香。辛哲換了一身新軍裝,格外精神,李枝經過她嫂子一番打扮,如仙女下凡。吝有才夫婦,既是司儀證婚,又是伴郎伴娘,領着一對新人拜過天地,拜過父母,夫妻對拜,然後再向所有來賓行答謝之禮。席終人散,婚禮告成。

解放之初,地方黨組織和新建的人民政權急需充實,上級決定,從部隊選拔一批有一定文化的幹部戰士到地方任職。吝有才和辛哲回到部隊不久,正準備開拔,參加解放大西南的軍事行動,決心書都寫了,誓師大會都開了,突然接到命令——脫下軍裝調地方工作!

吝有才沒被調回本縣,到隔壁縣的當了縣委副書記,辛哲到下面一個區里,當了公安特派員,兩個人還是上下級關係。

吝有才和辛哲工作的地方,和全國許多地方一樣,一解放緊接着就是兩大運動,一是清匪反霸,一是土地改革。這兩大運動,加上土改複查,在時間上互相銜接又彼此重合,前後三年多才告完成。

在這兩大運動中,李義山怎麼來怎麼去,根根梢梢,枝枝葉葉,吝有才通過在地委開會聽領導講話,通過參閱運動簡報和有關文件,慢慢就都知道。

李義山這位富豪,幾年前聽信了郭超的肺腑之言,向共產黨靠攏。除了前面說過已做的那幾件事情之外,接着他又有幾個大的動作,讓許多人感到詫異,對他硬是沒能看懂,甚至有人說他不是傻了就是瘋了。

一個動作,拆除李家圍子。他先請人工拆除了朝南的大門和北邊兒的後門,又拆除了四個瞭望台,把一對偌大的青石獅子搬到西平村道口兒,穩穩地一邊蹲了一個。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父老鄉親,說建房也好,造橋也好,鋪路也好,搞任何建設也好,都可來拆李家圍子,要板磚的就拆板磚,要塊石的就拆塊石,他李義山只有兩個字,感謝!李義山這麼一說,大伙兒馬上就動了起來,鏨子、鋼釺和大錘,叮叮噹噹就響成一片,用扁擔來挑的,用槓子來抬的,用車子來拉的,日夜不歇,比當年修建時還要熱火朝天。沒過多少日子,李家圍子便在江漢平原完全消失。

再一個動作,搬家。女兒李枝去了綠林兄弟的駐地,他便和妻子劉氏搬離禧和堂豪宅,住進了原鄉公所占用的三正兩偏的那套房子,讓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三口,住進了緊挨着的三間平房。其餘連禧和堂在內大大小小所有的房舍一百多間,全都交給荊當遠地委管理使用,還特地栽了一溜木槿作為籬笆,與自己的兩套住房完全隔開。

還有一個動作,學當農民。幾年前,他曾讓人不可思議,將九百多畝田地無條件分送給佃農和長工,只留下離家近些的幾十畝田地出租收課。這回,他和兒子商量,從留下的田地中拿出幾畝,自耕自種,向父老鄉親學習使用犁耙鍬鋤。工作隊進駐西平村,同時就選出村幹部,他又特地當眾表示,接受工作隊和村幹部領導,他們家就是西平村的一個普通農戶。

李義山是真真正正向共產黨靠攏了,到荊當遠地區兩大運動開展起來,他的不動產,就只剩下幾十畝田地和兩套住房。

因為李義山與匪霸不搭界不沾邊兒,和國民黨亦已完全斷絕來往,加上他主動做的那些事情,與清匪反霸毫無涉及。就是土地改革與他有關,他被工作隊劃為地主,不過,經上級特批,在地主前面給他加了開明二字,稱為開明地主。他和兒子自耕自種的田地,工作隊給填發了土地所有權證,其餘出租的田地依政策沒收,分給沒有田地的農民。當時有個政策規定,土改前超過三年,賣售、典當或是贈與他人的不動產,視為所有權喪失,可不作劃分階級成分的依據,亦不計入沒收之列;不足三年的,視為轉移財產,一律無效,應當依此劃分階級成分,該沒收的都得沒收。李義山白送窮人田地,已是土改前五六年的事了,因所有權喪失,與劃成分和沒收無關。把他劃為地主,是因他在自耕自種之外,還有幾十畝水田旱地出租收課,這與其他地主一樣,是一種剝削,靠土地剝削農民,是劃分地主階級的主要標準。

當時滿牆上寫着標語:打倒地主,孤立富農,團結中農,依靠貧農!李義山是開明地主,工作隊在群眾大會上講,開明地主不僅不算敵對分子,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交給群眾批鬥,政治上還要作為團結對象。這麼一定性,不光李義山未受衝擊,他兒子李樹和兒媳王玉,這兩個師範學院畢業的高校學生,還被招到縣立中學當了老師,按月拿薪水,連李枝也當了西平村的婦聯主任。直到這時,人們才恍然大悟,佩服李義山的先見之明——財產算什麼,算個狗屁,狗屁都算不上,只有人才是最為重要的,最為寶貴的!

吝有才工作的這個縣,情況和形勢很是複雜。縣委書記郭超領導縣的全盤工作,日夜操勞。他分管政法戰線,重點是清匪反霸,也不輕鬆,直到幾十起案件包括偽警局局長和偽法院院長的案件終審,只剩下一個偽法官,而且這個偽法官還自招自供,沒有費多少心力案件即有突破性進展,他才鬆了口氣。

這起案件的始末,說起來還有些新奇。

一個二十多年審判別人的偽法院的法官,在取保候審期間,竟然把自己的父親認作閻王。

法官姓譚,單名一個成字。運動開始時他突然患病,獲准取保候審。雖經中醫西醫診斷治療,譚成的病情終是有增無減,接着意識和精神又出了障礙,先是怔忡屢見,再後來真的像是鬼神附體,直接言行失常。

那天,譚成父親來到譚成床前,關心譚成的病情。譚成突地翻身下床,跪在父親面前,磕頭如同搗蒜:閻王陛下,我認罪,我招供,懇請陛下饒恕,別押我去十八層地獄,我怕刀砍斧劈,更怕水煮油烹。他哭得三把眼淚四把流:我說,我罪惡深重。我過去辦案,不是憑的《中華民國六法全書》條款,也不是憑的天理良心,而是憑的個人好惡,憑的私人感情。誰個對我好,誰個的官司就贏。他抹了一把眼淚:陛下問什麼是對我好?不瞞陛下,這個好字裡頭,有錢有物,有酒有色,以錢為多。陛下問錢都在哪裡?我家院子桂花樹旁埋有兩壇現洋,我退出來,一塊不少我退出來。他又抹了一把眼淚:陛下問我是怎麼做的?很簡單,只要我對當事人打個手勢就成。當然,前提是當事人確實是有,能夠辦得到。比如索要現洋,我就拿大指和中指指尖兒那麼掐着,鼓起腮幫子一吹,再放在耳旁裝聽,當事人就知道我是什麼意思,要不了三天,就有錢來……

譚成父親每見譚成一次,譚成就要下跪一次,把他如何製造冤假錯案和索賄斂財的種種情狀陳述一次。

聽了譚成父親反映的情況,公安局長黃伯湘認為,譚成病中胡言亂語,未必是真。縣委副書記吝有才卻深信不疑,斷定譚成病中所說不會有假,譚成要是沒有病,說不定就不會那麼坦白。

過了些日子,譚成的病完全好了,沒有病了,生活行動一切正常了。辦案人員訊問譚成,問他病中對他父親講的那些問題是否真實。譚成莫明其妙,所答非所問。辦案人員提醒他,問他有無製造冤假錯案索賄斂財的行為,他一概否認,還說他收到過兩塊金字大匾,寫的都是清正廉明,那匾如今都在。

吝有才和黃伯湘聽了辦案人員匯報,立即決定:帶上譚成,出動幹警搜查譚家!果然,在譚家院子桂花樹旁挖出兩壇現洋,倒在簸箕里清點,計三千八百六十二塊。譚成這才低下頭來,譚成父親和譚成老婆他們,直接就傻眼兒了,在沒收財物清單上簽字,手都發抖,譚成也是。

黃伯湘對吝有才說:還是你分析的對,譚成在病中沒說假話,病好了反倒不說真話了。

吝有才說:譚成迷信鬼神,因連日高燒產生幻覺,把父親認作閻王,真就進入陰間人角色了。他特別害怕十八層地獄,民間傳說,地獄裡有刀砍斧劈和水煮油烹種種刑罰,專門用來懲治壞人,所以,他在閻王面前懺悔求饒,是絕對不敢講假話的。他病一好就變了個人了,回到陽間換角色了,這也不知道,那也記不得,還標榜自己清正廉明,想的是政治上矇混過關,經濟上保住現洋。

黃伯湘說:我們辦案經常說鐵的證據,鐵證如山,兩壇現洋是什麼證據?是銀的證據,銀證如山,他不認罪過得了關嗎!

吝有才嘿嘿直笑:下次提審定有突破。

譚成認罪

辦案人員和公安幹警,提着現洋押着譚成才走一會兒,譚成的老婆便惡狠狠地埋怨公老,公老不服,一老一少便爭吵起來。

兒媳說:婆婆死了,不知道你究竟是丟了魂,還是糊塗油蒙了心。兩壇現洋的事,你一個字都不跟我說,反倒跑去向政府反映。這是多好的事呀,你若不反映,譚成不交代,政府不知情,那現洋不就是我們家的嗎。譚成坐幾年牢,運動也就過去了,你想想,那時候我們家是不是發大財了!拿人民幣比着說,到銀行一塊現洋可兌二十多元,去市場一塊現洋可換八十多元。錢哪!那是錢哪!你不知道那是多少錢嗎,現在後悔不?我不相信你不後悔。你想過沒有,你哪天百年了,棺材在哪裡?壽衣在哪裡?孝服在哪裡?出殯上山的費用在哪裡?我們用什麼買紙燒給你?你讓我們在陽間受窮,我們就讓你在陰間受窮,你莫怪罪!

公老確實後悔,聽着兒媳機關槍似的一番掃射,說那多不孝不敬的話,只有捶腦袋,出長氣。好一會兒了,他才幽幽地說:我以為譚成瘋了,講的都是胡言亂語,哪裡知道他講的全是真話!

兒媳說:胡言亂語,那你為什麼還要向政府反映呢?人家辦案的人怎麼就把它當作真話呢?一進院子就在桂花樹旁開挖,兩壇現洋一會兒就挖出來了。酒後吐真言,瘋子說實話,不是一個理兒嗎?你這麼個歲數兒,應該懂的呀!

我不懂,你懂,你這是事後諸葛亮。公老送出一句,

事後諸葛亮也是諸葛亮,總比你這個馬謖強,你失街亭,壞大事了!兒媳回敬兩句。

公老說:你這麼數落我,我現在到哪裡去找後悔藥呀!你怎麼就不曉得在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呢!你一進門就鬧分家,我和你婆婆住在那邊,看不見,聽不着。你和譚成一口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同在一個屋檐下十多年,他在屋子裡藏現洋,在院子裡埋現洋,這麼大的一筆洋財,總有一些動靜吧,你連一點兒影子都不曉得?難道你先就丟了魂,教糊塗油蒙了心了!

你養的是個傻兒子,每天回家他的東西我都檢查過,現洋他根本就沒有往回拿,一定是趁我回娘屋了,或是出門做什麼事了,才拿回家偷偷埋下的。我先要是知道了還會怪你?還會讓政府挖了去?兒媳口氣略軟了些。

我的兒子不傻,一點兒也不傻,他得現洋又埋現洋都不讓你曉得,肯定有他的想法。公老說。

他有什麼想法?兒媳有點兒疑惑。

你到如今不給他生個兒子,女兒也不生一個,這就是他的想法!公老說話有點兒帶氣。

兒媳說:你是說他想換老婆,換個能生能養的老婆?

公老說:我可沒有這麼說,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兒媳說:你就是這麼說的,哪個人聽不出來,還用想嗎?再說,不生孩子能怪我,是你兒子沒有用!

公老說:我不相信,哪天我問他,看到底怪哪個,是他沒有用,還是你沒有用……

翁媳二人沒完沒了,一直吵得鄰居都來勸架。

且說吝有才晚上回家,才一會兒,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辛哲。辛哲是來縣參加公安工作會議的,趁晚上來看望他們兩口子,同時報喜——李枝生了個胖嘟嘟的兒子。吝有才把辛哲按在沙發上坐着,沖了杯茶,連忙把在廚房忙着的謝家玉拉了出來,指着她鼓起的肚子說:你看,我馬上也有兒子了!兩個人開懷大笑,笑得謝家玉滿臉通紅。

辛哲和吝有才許久不見,喝着茶,說着話,說着掏心窩子的話。

辛哲說:我家在河南許昌附近的農村,十六歲剛讀高中二年級,沒想到被抓壯丁,在國軍裡頭給一位團長當衛兵,鞍前馬後。在鬼子一次掃蕩中,這個團幾乎全軍覆沒,團長戰死,只有麻鬍子的警衛排且戰且退,最後突圍成功,這其中有我。我們在高粱地里躲了幾天,才安全脫險。麻鬍子真名麻輔哉,因長着濃密的絡腮鬍,大家都叫他麻鬍子。他不想去尋找國軍,但又無家可歸——他是河北濟源人,家鄉被日本鬼子占領了。沒有部隊沒有家,怎麼活命?他就帶着我們打家劫舍。和薛老大合併以後,遇上了你這個共產黨員,我才跟着走上正道。我特別慶幸,因為你們兩口子幫助,我娶了李枝這個有文化又漂亮媳婦兒,又得了兒子。我可能是上輩子積了德行了善,這輩子才遇上你們兩口子。辛哲喝了口茶:現在,我心裡頭只有一件事糾結,全縣六個區和一個林場,七個公安特派員,有六個是黨員,就我不是。

吝有才說:你這麼年輕,只要有這個理想,又有決心和信心,努力工作,很好表現,遲早會成為共產黨員。我本身就是個例子,讀完高中,考起師範,畢業後在本縣中學教書。時值日本鬼子侵略我們,通過讀書看報,加上耳聞目睹,初步了解共產黨的思想主張,但不明確不清晰。我們校長是黨的人,與荊當遠黨的組織多有聯繫,我開始毫不知情。課餘時間他經常與我交談,談理想談抱負,也談共產黨和國民黨,談兩黨的區別,時局的走向,國家的前途,讓我逐步萌生了一種信仰,即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信仰。當我向他袒露心跡、他知道我想成為一名共產黨員時,便帶我去了荊當遠中心縣委,就是後來的荊當遠地委,地委的同志,看了我的入黨申請,還讓我寫一篇為什麼要入黨的文章,我花一個星期寫了送去了,半年以後,校長作為我的介紹人,才領着我入黨宣誓。當時黨組織交給我一項任務,就是注意學生動向,教導學生學好知識,培養學生抗日救國的思想,自覺抵制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吝有才給辛哲茶杯沖了開水,接着說:麻鬍子和薛老大兩個團伙,對荊當遠這個革命老區帶來妨害,組織上便派我做土匪的工作,爭取土匪倒戈,然後收伏麻鬍子。我便投奔薛老大,當了一名土匪。我找機會接近薛老大,通過宣傳鼓動,促成土匪和潰軍聯合——土匪和潰軍聯合,我是起了作用的。薛老大發現我能辦事,可以信賴,聯合後讓我當了三櫃。我利用三櫃身份,逐步改造、引導和感化大家,化阻力為助力,最後讓大家成為解放軍地方武裝的新生力量,事半功倍地完成了黨的任務……

辛哲和吝有才談到半夜,才告辭離去。走了老遠,他又折了回來:明天上午在大禮堂聽你管政法的書記作報告。

吝有才說:我就是講一下形勢和我們縣政法工作的情況,主要是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階級鬥爭的一些情況,沒有什麼別的。明天郭超書記的講話很重要,他才從省委開會回來,有中央和省委的指示精神要在會上傳達。

且說偽法官韓成,在白花花的兩壇現洋面前,不得不低頭認罪,表示願意坦白交代問題,爭取從寬處理。

吝有才開完政法會議,便在黃伯湘陪同下,旁聽辦案人員審訊譚成。

譚成這回是竹筒倒豆子,講了如何製造冤假錯案索賄斂財的許多事實。

譚成講了一個叫畢維的案子,他說:畢維,原是縣交通科的一位科員,負責管理車輛。上級給了我們法院一台無牌號的舊車,我讓司機去找畢維核發車牌。車牌倒是發了,可牌號兒是250。我當時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250不是二百五嗎!我要畢維換個牌號兒。畢維說,牌號兒全省統一,排到什麼號兒就是什麼號兒,縣裡無權決定牌號兒,當然也就無權調換牌號兒。再說,不就一個車子牌號兒嗎,沒有必要那麼講究,更沒有必要作那種莫明其妙的毫無意義的聯想。沒有想到,山不轉路轉,河不彎水彎,沒過好久,畢維被捕入監,三轉兩彎案子到了我的手上。通過閱卷和提審,我發現畢維不構成犯罪,可我硬判了他三年徒刑。畢維上訴,上級法院改判無罪,可畢維已經被關押半年有餘,該受用的都受用過了,我心裡舒坦。當時有人問我,為什麼明知畢維無罪偏判有罪?我說,畢維給我一個二百五的車牌,我就給畢維一個二百五的判決。深層次的原因,是畢維的仇家找我,送了我兩百塊現洋,還有好煙好酒。仇家的最終目的,是在牢房裡把畢維弄殘或是弄死。

講了畢維的案子,譚成又講了何勝的案子,他說:就為雞毛蒜皮,何勝家和隔壁肖林家發生糾紛,竟至打起架來。肖林一紙訴狀就把何勝告了,說何勝打了她八歲的女兒,她女兒頭部被打,耳朵聾了,連老師講課都聽不見,法醫鑑定說是重傷,訴請法院判決何勝坐牢賠款。何勝因此被捕,案子由我審理。肖林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不僅賣弄風情,主動投懷送抱,還給我拿來一百塊現洋。我了解了案情,知道兩家打架,何勝根本不在現場,在現場的是何勝他哥何良。肖林一口咬定,說打她女兒的就是何勝。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何勝是中學老師,拿公家的薪俸,判決何勝坐牢賠款,她肖林就有錢拿,那個何良乃是短工一個,殺無血剮無皮,判也是白判。還有個原因,何勝不光是何家的頂樑柱,還為何家撐着門面,中學老師嘛,受人敬重,只有告倒何勝,才能把何家打垮。她還起心趕走何家,何家承租的住房和他家的住房共山合脊,她好接手承租,連成一體,然後爭取買下,永遠為業。一句話,就是借我的手死整何家,以解她肖林心頭之恨。我還知道,根本沒有人打肖林的女兒,耳聾是裝的。肖林只有說女兒被打,教女兒裝聾,打雷都聽不見,讓法醫定個重傷,何勝才構成犯罪,才能判他坐牢賠款。我不隱瞞,我硬是昧着良心製造了這起冤案,完全按照肖林的意思下了判決,判處何勝三年徒刑,賠償一百塊現洋。何勝年邁的父母,受不了這樣的冤屈和打擊,一病不起,先後去世。我把一個好人,一個中學老師送進監獄,又造成他父母雙亡,一個好端端的家讓我全給毀了……

縣人民法院經過審理,根據罪行和民憤,認定譚成為壞分子,判處譚成有期徒刑五年,送往農場勞動改造。

王丙獲釋

吝有才領導清匪反霸,區、鄉一級的一般案件,他只聽匯報,傳達黨的方針政策和國家規定,同時交代一些工作方法,不審查個案;縣一級的大案要案,雖有公安局局長黃伯湘會同檢法部門負責辦理,他卻還要親自過問,不敢疏忽。縣的大案要案一共四起,除了偽法官譚成以外,先行結案的已有三起。

一起是偽警局局長李盛,抓人關人,捆綁吊打,刑訊逼供,敲詐勒索,在他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更為惡劣的是濫殺無辜,殘害婦幼,經查證屬實,幾年時間,他槍殺貧苦農民三人,打傷致殘四人,強姦民女十六人,其中幼女三人。李盛被認定為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反革命惡霸分子,決定判處死刑,交群眾批鬥,讓有冤的伸冤,有苦的訴苦,而後執行槍決。

一起是偽法院院長林大志,徇私枉法,呵富欺貧,貪污受賄,他一樣不少,只是情節都不太惡劣,後果都不太嚴重,被認定為反革命分子,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還有一起是偽保安大隊大隊長陳富,狗仗人勢,橫行鄉里,欺行霸市,被認定為反革命分子,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譚成被押送勞改農場三天,衣服上便印上了793的編號兒,分到棉花生產大隊幹活兒。沒想到,在棉田碰上了他原來的頂頭上司、衣號兒是615的林大志,譚成叫了一聲院長,二人便張開雙臂相擁一起,又高興又激動,淚水在眼晴里直打轉轉兒,差點兒就流了出來。

打歇的時候,二人坐在樹陰底下,喝水體息。

林大志告訴譚成:你才來還不知道,這一年我可是領教過了。棉花生產大隊的農活兒,從做營養缽下種移栽棉苗兒開始,直到秋天抹布袋撿棉花,冬天踩機器軋棉花,可以說樣樣都是又苦又累。特別是挖豬糞舀人糞肩挑下田,給棉花施肥,要一棵棵的壅,一棵棵的澆,搞得兩手都是屎尿不說,肩膀都磨破了。夏天,棉花長到半人高,田裡沒有一絲絲兒風,蹲着扯草,站着打尖兒,太陽火辣,下蒸上炕,連褲腰都被汗水濕透,還有咬牛的綠虻咬人,一咬一個紅包,還會就此長瘡。林大志說着,把衣領扒開,讓譚成看他的肩膀,果見幾個紅腫的大瘡。

譚成說:世道變了,就像共產黨說的,天翻地覆。國民黨沒有用,怪誰呢?我們自認倒霉!

林大志說:我在農場認識了一個名叫王丙的人,他的衣號兒是650,原是我們隔壁縣的縣長,他分到水稻生產大隊,那就更苦。因為做事都得下水,不得不經常打着赤腳卷着褲管,不是腿被刺條子劃傷,就是腳被石碴子踢傷,弄得皮破血流。水裡面有一種咬人的東西,像釣魚的蚯蚓,黃不黃黑不黑的,說叫螞蝗,怪得很,只要聽到水響,嗅到血味兒,立馬就那麼漂閃漂閃地來了,趴在腿上吸血。螞蝗咬人,開始不疼不癢,讓人渾然不覺,直到血吸飽了脹成一個圓疙瘩了才肯鬆口。這時傷口不僅血流不止,而且疼起來疼得咬牙,癢起來癢得鑽心,血味兒還會引來更多的飢餓的螞蝗。螞蝗在干處也照樣存活,太陽都曬它不死,有時人回到了屋裡,發現螞蝗還趴在腿上,扯都扯不掉,得用巴掌使勁兒拍打,它才蜷成個坨坨兒掉在地下。

譚成聽了有些毛骨悚然,便說:當縣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去哪裡不騎馬就坐車,平時有事也不過動動嘴皮子,如今這個下場,肯定十分痛苦。

林大志還說;我們縣保安大隊的大隊長陳富,也在這裡勞改。我原來跟他打過些交道,你該認識的,大個子,長瓢臉,喜歡把手槍斜着挎起,在屁股上一擺一打,走到哪裡嘴上都叼着煙。他的衣號兒是703,在副業大隊養豬。

譚成說:陳富我僅是認識,不太熟悉。過去,他就靠一百多根燒火棍抖抖威風,在我們縣也算個人物。

林大志說:那可不是燒火棍,有的是美國造,有的是日本造。哪天有機會我帶你見見他們兩個,今後,我們幾個人要抱成團,能照應的就互相照應。

譚成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和林大志一年多不見,沒想到命運讓他和他在勞改農場碰上,便有了他鄉遇故知的親切,心裡也想見見那兩個難兄難弟。

農場的犯人,每半個月輪休一次。兩個月後的一天,就陳富沒到,林大志、譚成和王丙三個人同時休息,好不容易湊到了一塊兒。

剛好,譚成的老爸那天探監,帶來滷牛肉、豆腐乾兒、豬肉包子和醃菜,三個人美美地吃着。林大志說,有佳肴,無美酒,真乃憾事。王丙說,監規第三條怎麼寫的,喝酒,你敢?譚成的老爸說,我帶了酒的,被門崗扣留了,答應出門時還我。幾個人都說,門崗還你,你不能真要,就說他們辛苦,送給他們解乏,不然,你下次來,他們不讓你進,刁難你,你可就白跑路了。

這天吃得舒服,一個秘密行動就像一粒種籽,也在這天開始萌芽——譚成的老爸一走,林大志就扇動譚成和王丙越獄。他說:這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除了勞動受苦受累,蚊子、綠虻、螞蝗和血吸蟲,真的太厲害,一但得了打擺子和大肚子病,那就只有數着日子等死,而且死得非常悽慘!我不相信,二位願意在這裡咬緊牙關硬熬。聽說國軍還有一支隊伍在湘西活動,招兵買馬,特別是為黨國效勞未去台灣的人,他們一律歡迎,我們縣縣黨部主席和縣長都在那裡。長沙有他們的聯絡站,我們到了長沙,就算到了家了。

譚成說:我聽從院長安排。

王丙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只說:崗樓,電網,探照燈,還有巡邏哨二十四小時盯着,再就是我們的衣服,每件都有監號兒,老遠就能望見。這兩個難題,怎麼個辦法?

林大志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大家都動動腦筋。我再找機會見見陳富,他肯定是想離開這裡的,我知道他的秉性,他不會逆來順受,說不定他還有些好的點子。

譚成連連點頭,表示贊成。

王丙再沒有說什麼,支吾着就去了廁所。

林大志覺得王丙不大可靠,過去他是外縣人,沒見過,現在他是外隊人,不常見,對他,不知道心性,不了解脾氣。因此,林大志除了與陳富加緊聯絡,便是與譚成進一步勾結。譚成原來是偽警局監獄的一名獄卒兒,可以說連牢頭兒都算不上,是他林大志找警局調人,譚成才到法院,從當押解員記錄員最後當到法官,這個關係他必須利用。

譚成對越獄也曾動搖過,他在心裡說:我們過去監獄關押共產黨,是怎麼樣搞虐待的,別的不說,就說吃的米,不是變質的,就是最次最差的,沙子硌得牙齒掉末末兒,那樣的飯也不管飽,弄不好不打就罵,還腳鐐手銬,那才叫受罪。這裡也是監獄,一日三餐飽飯,小菜有得吃,一個星期打一回牙祭,自己養豬自己殺,肉讓吃夠,就是勞動累點兒苦點兒。要說勞動,鄉里的農民一輩子都搞勞動,冬冒寒風,夏頂烈日,在土裡刨,在糞里扒,不苦嗎?只是,在這裡是坐牢,不自由,他林大志要在這裡待十二年,確實難熬。自己要待五年,也是夠嗆。又想到林大志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便豁出去了,決心跟定林大志,越獄!

林大志真的了解陳富,三言兩語,就把陳富說得陀螺轉,嘎嘣脆地答應:說逃就逃,這裡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你們不逃,我一個人也會逃的,這個心我早就有了!

說到電網崗樓等等,陳富說:我們要走就走大門,農場經常請外面的工人做事,我們裝扮成外面的工人混着出去,或是硬衝出去,翻牆越網絕對不行,那只會成為哨兵的活靶。說到衣服上的監號,陳富說:養豬場附近,經常有幹部曬衣服,說准那天走,我偷幾件換上不就行了。

他們具體怎麼越獄脫逃,在農場是保密的,不許對外說道。人們只曉得在離沙市不遠的長江碼頭,那天公安幹警逮住了三個越獄脫逃的犯人,除戴了手銬,還加了五花大綁。這三個人,正是林大志、陳富和譚成。

這時已是1951年夏天,《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業已頒布施行。經過偵查起訴,人民法院在農場開庭,參照條例的規定,以反革命越獄脫逃罪,判處主犯林大志有期徒刑八年,加原判合併執行二十年,判處從犯陳富有期徒刑六年,加原判合併執行十六年,判處從犯譚成有期徒刑四年,加原判合併執行九年。三個人被關禁閉十天之後,林大志和譚成還是干原來的農活兒,陳富被調到了水稻生產大隊。

越獄脫逃的案子審結,王丙被農場認定立了大功,因他提前舉報,林大志等人越獄脫逃未能得逞。經人民法院審查裁定,王丙獲得減刑二年。裁定書送達當日,王丙便從水稻生產大隊調到了勞動生產辦公室,專搞生產統計,綠虻、螞蝗和血吸蟲,再也咬不着他。

林大志他們,都對王丙心懷仇恨,尤其是陳富,硬是咬牙切齒,想着怎麼報復王丙,把王丙弄死,以解心頭之恨。

-日,王丙到水稻生產大隊找監工老劉核對進度,填寫報表,陳富看到,分外眼紅。後見王丙進了廁所,他覺得機會來了,便快步跟了進去,拿起門旁的長柄糞瓢,照着王丙的腦袋就砍。王丙一邊招架,一邊呼救。老劉趕到,喝令陳富住手,救起王丙。陳富想王丙就死,便又攆上去照王丙太陽穴猛擊兩拳。見王丙滿頭鮮血再次倒地,這才沖向大門,妄圖脫逃,一番搏鬥,終被哨兵制伏。

農場診所安排擔架,急送王丙到附近的人民醫院,住院搶救。

陳富被腳鐐手銬關在禁閉室里,等待處理。經偵查起訴,人民法院認定,陳富因越獄未果,反被加刑,深怪王丙舉報,便起心殺害王丙,還想再次越獄,雖然二罪未遂,但其主觀惡性已足夠嚴重,確係頑固不化不堪改造的反革命分子。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的規定,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王丙已服刑四年,立功減刑兩年,這次被打,造成嚴重腦震盪,又是因公負傷,再減刑一年,餘下三年。人民法院根據農場建議,考慮王丙年已六旬,立過功,又因公重傷,剩餘三年刑期,裁定監外執行。

翌日,王丙出獄,乘公汽回家。

親家和解

王丙的老家本在鄉下,地名王家山,當了縣長,全家才遷至縣城。

他與姜老財的女兒姜英青梅竹馬,二十八歲結婚成家,養下一兒一女。兒子王少達,先天性既傻且殘,讀書不會,勞動不能,閒人一個。女兒王玉,靚麗驚人,1945年大學畢業,嫁給了李義山的兒子李樹,伉儷情深。

荊當遠解放,王丙縣長垮台被捕,姜英便帶着傻殘兒子回了老家。土改工作隊把他家劃為地主,沒收了多餘的土地,按人口留給他家四畝水田。因為沒有勞動力耕種,姜英只有把田交給王家山村作了公產,生活靠女兒女婿供給。

王丙出獄回到老家不久,兒子王少達一病不起,醫治無效,不幸身故。白髮人送黑髮人,王丙傷心,姜英更是大病一場。王丙商量姜英:我和你現在是一傷一病,與其要女兒女婿寄錢寄物養活,兩處鍋灶冒煙,不如我們就去縣立中學,和他們一起生活,不僅節省用度,我們還可招呼外孫兒,豈不兩便。

女兒女婿就在縣城,王丙姜英說來也就來了

王丙和姜英對兩個外孫兒愛得不知如何是好,兩個孩子也非常喜歡從鄉下來的外公外婆,放學回來,女孩兒要他們講故事,男孩兒要他們講作業。王丙讀過十幾年私塾,姜英讀過高中,平時都閱讀廣泛,招呼兩個孩子學習沒有問題。

就在這時,學校領導找王玉和李樹談話,開門見山,說得直截了當:你們的父母,一個是歷史反革命,一個是地主,和你們住在一起,不僅妨礙你們的晉升提級,對你們孩子的成長不利,對我們學校也會產生負面影響,趁現在宣傳部和文教局還未查問,你們看怎麼辦吧,越快越好……

李樹和王玉無奈,便去城郊王莊租了兩間民房,將兩個老人安頓住下。

好在王丙和姜英會過日子,也會為人。特別是王丙,當年強迫李枝做兒媳婦兒那種鋒芒已不存在,其他方面的稜角兒也都磨去,變得隨和小意,謙卑低調,加上一筆難寫兩個王字,不久就和左鄰右舍建立了良好關係。村里人見兩位老人都有學問,女兒女婿都是中學老師,無不敬重。

正好,國家前兩年有個規劃,要求用三年左右時間在全國大部分地區基本掃除文盲。王莊因缺少老師,老村長也重視不夠,掃盲夜校辦了垮,垮了辦,辦了又垮,沒有完成上面布置的任務,受到鄉里批評。新任村長便找到王丙和姜英,請他們擔任夜校老師,說村里負責他們的燒柴和蔬菜作為報酬。王丙告知村長,他當過國民黨縣長,解放後判過徒刑,擔任老師不大適合,就讓他老伴兒擔任,他到校陪同。村長同意,知道到校陪同就是接受任務,只是對外不說他是老師。

王莊重新開辦夜校,不久就有了名氣。學員由十幾人增至六十多人,其中有十多名學員來自鄰村。這名氣是怎麼來的?因為姜英除了按照《農民識字課本》教學,對部分學員加了些內容,把王丙默寫的《四言雜字》也當教材,什麼牛馬騾驢,豬羊雞鴨,犁耙鍬鋤,籮筐扁擔,鍋碗瓢盆,酒壺茶杯,油鹽醬醋,包子饅頭……這麼些飼養的、使用的,還有吃的喝的,天天都在眼面前看着,口頭兒上說着,卻不知道字是什麼樣兒的,怎麼個寫法,現在對照學習,先認後寫,進步很快。

一年以後,村長用了個心思,把王莊掃盲夜校的牌子換了,換成了王莊文化夜校,不說掃盲,牌子一換,識字的上過幾年學的青年男女,也來夜校學習。李樹和王玉對夜校非常支持,買來許多淺顯讀物和中小學課本。學員選擇閱讀,興趣大增,除了認字寫字,還學了許多社會和文化知識。王莊的掃盲工作不光得到了鄉的肯定,還受到了區的表揚,村長開會拿回一面大紅錦旗,上面七個大字:王莊民校辦得好!村長把錦旗掛在黑板的旁邊,又到街上做了一塊牌子,白漆刷過,讓王丙用紅漆寫了四個隸體大字:王莊民校——夜校又升級改叫民校了。

王丙和姜英,在王莊紮下根來,便把老家的房子賣掉,在王莊新砌了三間瓦屋。因為路近,女兒女婿隔三岔五帶着孩子過來,一家人快樂團聚。

再說隔壁縣的辛哲,理想終於實現,經過區委書記和組織委員介紹,1953年7月1日,在錘鐮旗下他舉手宣誓: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入黨次年,辛哲被調到縣公安局,擔任預審股股長。工作由生疏到熟悉,也算順風順水;接着單位又給分了住房,生活更是方便安定。

一日,岳父李義山、妻子李枝和兒子辛幸,突然來公安局了。因事先沒有告知,搞得辛哲手忙腳亂,連忙讓進屋裡,說了些見面的話,摟着兒子親了幾口,便去食堂買來飯菜,還買了瓶好酒。

李義山對辛哲說:你來信說分了房子,我才把李枝和辛幸給你送來。李枝在村里當了婦聯主任又當會計,前幾天都給辭了,因為辛幸到了上學年齡,要讓他在城裡上學。我不讓李枝事先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辛哲說:真的給了我一個驚喜,喜出望外,感謝你老人家。因為房子才分不久,家具什麼的都沒來得及添置,廚房連鍋灶都還沒有,所以就沒回家接他們娘兒兩個。李枝辭掉村裡的工作是對的,把戶口遷來再在這裡找個工作。辛哲望了一眼李枝,接着說:我有個想法,不知你老人家是否同意?李樹哥和王玉姐,把王大伯兩老接到了身邊,都安頓好了。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你們兩老是李枝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搬到這裡來和我們共同生活吧?一來幫我們招呼孩子,我們工作少了後顧之憂,二來我和李枝也可對二老盡點兒孝心。縣與縣之間的遷移我負責辦好,都快七十歲了,沒有個年輕人相幫,田地的力氣活兒就不能再幹了。農村馬上就要搞合作化,橫直土地都要歸公,把家裡那些田地都交給村里算了,你老人家解放前把九百多畝水田旱地送給他人,這回就再送一次,寸土不留,我和李枝贍養二老沒有問題!

李義山同意辛哲的安排,說對李樹夫婦講一聲就和老伴兒遷過來。

過了一天,李義山回到本縣到了李樹家,把個李樹和王玉樂得手舞足蹈。

李樹忙給老爸泡了杯茶,樂呵呵地說;你老人家來得正好,兩個孩子都等着爺爺取學名兒呢。

李義山說:我早想好了,你叫李樹,你妹叫李枝,你兒子就叫李葉,你女兒子就叫李花兒,老根都在我這座山上。

李樹和王玉笑得合不攏嘴,連說:這名字取得好,這名字取得好,有你老人家這座大山紮根,樹、枝、葉、花,一定會欣欣向榮,繁茂鮮艷!

李義山笑着說:還有個李果,我正等着呢!

李樹笑得嘴角扯到了耳根,望着王玉。王玉不好意思喊了聲爸,一張粉臉立馬通紅。

李義山見狀便換了個話題,說:辛哲和李枝向你們學習,要我和你們的老媽遷移到他們縣城去,和他們共同生活,你們說行不?

李樹和王玉說:這麼也好,我們縣城到他們縣城非常方便,今後我們互相走動,互相照顧,各盡各的孝心。

縣立中學的老師們早就聽說李義山,把他當作傳奇人物。說他仗義疏財,把九百多畝田地分送給貧苦農民,等於解放前他先就在老家西平村搞了一次耕者有其田;又把李家圍子拆了,把上萬立方的板磚塊石送給貧苦農民砌屋修房;還給荊當遠挺進大隊捐過大量錢物。因此,解放後被工作隊稱為開明地主。有人了解過,說荊當遠地區,開明地主就只有他一個。這回來學校了,大家都想見見這位老者。

果然,晚上就有幾位老師到李樹家串門兒來了。王玉讓坐泡茶,李樹陪着父親歡迎諸位光臨。老師們說到李老的過去,無不表示欽佩。李義山說:不像諸位說的,我沒有那麼高的境界,實際上我很自私,為了家,為了保全我和家人,我聽了挺進大隊郭超大隊長的規勸,才那麼做的。郭超現在是我女婿他們那個縣的縣委書記,他當時寫信給我,說未來的中國是共產黨的天下,囑咐我給自己留條後路,他援引陶淵明的詩句——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不是他這封信,我肯定執迷不悟,不瞞諸位說,那我就是荊當遠地區最大的惡霸地主,那我會有今天嗎?我妻子會有今天嗎?我的兒子兒媳很可能就當不上人民教師,女兒也不會有今天的幸福。說到底,我得感謝共產黨,是共產黨挽救了我。

李義山一席話,說得幾位老師不住的點頭,大家無拘無束,你言我語,聊得十分投機。

李義山在兒子李樹家住了兩天,李樹提議,說全家陪他去郊區王莊一趟,去看望看望王丙他們二老。

李義山想起王丙橫蠻無理,硬逼李枝當兒媳的往事,便有點兒不太情願。

王玉說:我爸當時就後悔了,還說他是狂躁妄言,你老人家要肯見他,他一定會賠禮道歉的。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李義山和李樹他們,去到了王丙家。

王丙老兩口兒激動得熱淚盈眶,一面讓坐,一面叫王玉泡茶。

果然,寒暄之後王丙對李義山說起了往事,他說:我當時有點兒得意忘形,我見李枝那孩子才貌雙全,喜歡得不得了,就沒想過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樣子。王玉當時就極力阻止,說爸你放手吧,我哥不配,你別坑害人家姑娘。我當時就有些後悔,也就真的放手了。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請你原諒!你是老哥,你得原諒小弟!

李義山說:事情已過去這些年,說開了就行,別再提了。你這些年苦也受夠了,現在身體到底怎麼樣,真的帶殘疾了嗎?

王丙說:勞改農場嘛,就是當農民,幹活兒苦點兒累點兒,幹部對我們犯人沒有什麼不好的。主要是隔壁縣的三位,林大志、陳富和譚誠,串連越獄脫逃,我怕受到牽連便舉報了,不料陳富起心報復,對我下毒手,想的是我死,把我兩次打倒在地,我沒死了,他自己被判了死刑。我住了二十多天醫院,在農場休息了一個多月,法院裁定讓我出獄。我被判十年徒刑,真正服刑只有四年,減刑三年,剩下三年,說是監外執行,再有一年多時間我就刑滿,沒有事兒了。我如今已在這裡安家落戶,這邊同意接收,老家鄉里給我開了遷移證。我和姜英身體基本康復,沒覺得哪裡不好。這一年多,幫村裡的年輕人學習文化,晚上兩個多小時。就做了這麼點兒事兒,不光村里感謝,鄉里和區里也給好評,我很知足

李義山說:你們兩口子做的是正事兒,對後代對國家有利,應給好評。我要向你學習,只要對群眾有益,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喝了口茶把話鋒一轉:我還得感謝你王縣長嘞。

王丙錯愕:啊,你感謝我?你感謝我什麼,還王縣長嘞,瞎叫瞎叫的?

李義山說:你促成了一莊美滿婚姻,你不知道?我的李枝逃到土匪窩裡,嫁給了文武雙全英俊帥氣的辛哲。辛哲現在在隔壁縣公安局工作,我外孫兒都快上小學了。

王丙聽了,喊了一聲王玉:王玉她當時騙我,說李枝到上海讀大學了。

王玉聰明,她要說李枝逃到了漳神寺,躲在土匪綠林兄弟的營盤裡,你派兵攻打,那麻煩不就大了,她說去了上海,你的兵敢打嗎!李義山笑着說。

我的兵不光不敢打上海,綠林兄弟的營盤也不敢打,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們打不贏,真的,我們打不贏。王丙說着哈哈大笑。

李義山和滿屋的人也不禁大笑起來。[1]

作者簡介

熊平,男,律師,湖北省作協會員,宜昌作協前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