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下)(李景宽)
作品欣赏
英子(下)
大黄飞越出去了,岳母随后就撵了出去。老人家看见,这栋房子的院外道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大厢挡板放下来,几条被打死的狗血迹斑斑、横七竖八地躺在厢板上。她紧跑几步,听见大黄嚎叫几声。须臾,一个打狗队员捞着大黄一只后腿从前院走来,随后又一个打狗队员捞着前院的母狗一只后腿也走来,他俩的手臂伤口流着血,把两条奄奄一息的狗扔在车上。岳母向打狗队长求情,要求把大黄还给她,她掏钱买,要把它埋藏。队长连理都没理,钻进驾驶楼里,车开走了。车上的大黄还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它身旁死去的伴侣。
我和英子、两个儿子回来时,岳母讲述了这血腥的一幕,两个儿子哭了。我气得要去找打狗队理论。英子拦住说,狗通人性,打狗队狼性,你去准吃亏,忍了吧。晚饭做好了,我们一家谁也没动筷子,两个儿子哭红了眼睛。
过了半年,我看好了在这附近的冰刀厂,它是东北地区冰上体育器材生产基地。我通过市委宣传部介绍,到这个厂长期挂职体验生活。厂里有幼儿园,我便把五岁的小儿子放在幼儿园看护,让岳母轻松一些。岳母看小外孙子有了看护之所,就张罗回家。我极力挽留,老人家执意要回去,英子只好答应送她。两个孩子听说姥姥要回家,都舍不得让姥姥走,扯着姥姥的衣襟流眼泪,求姥姥留下来。那顿告别晚餐,包的饺子,炒了四个老人家爱吃的菜,五口人谁都吃得很少。老人家解释说,在这儿挺享福的,可我不能让姑爷养着,我有三个儿子呢,他们该让乡亲们戳脊梁骨了。小外孙子小我来看护有理由,孩子能离开手了,我再不回去就不好了,趁着我没病没灾儿,回去还能干点啥。英子明白事理,极力说笑话,调节空气。
四年后,文化宿舍楼建成了,由于我的儿童广播剧《起飞的小鹤》一炮打响,还飞出了国门,在分配住房时,我被“优先”解决了新楼宅。经过六年的等待,终于有了永久的住宅。
翌年,“八七”大兴安岭大火,英子所在的服装厂接受了赶制烧伤服装、白布单子、白布棉垫子一万套的紧急任务,她们连续奋战七天七夜。制作白大褂,英子一天做33件,另一女工一天做30件。英子做烧伤棉垫子,由两人絮棉花,给她打下手,她一天制作200个。最后,这些女工又睏又累,东倒西歪,有鼻子出血的、有感冒发烧的、有拉肚的、有累昏住院的,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工顶下来了。文化局管三产的副局长来慰问,他是个大老粗干部,能跟工人打成一片。他听厂长说我家英子连干七天七夜,活干的最多,便来到她面前,竖起拇指夸奖道:景宽媳妇真尿性。英子想回敬他,忽然想起我家在文化局办公室迁就期间,他来厂里检查工作,英子问他啥时候能给我家房子,他笑着说,赶明儿我给你糊个房子呗。英子把脸撂下了,说道,你又不是我儿子,谁用你糊房子,你给你妈糊房子吧。一下把这位副局长造没电了。此时,英子想起来嘎嘎笑。副局长问她笑啥,她说我想起我孝顺的儿子来了。副局长早把那个茬儿忘了,也傻乎乎地跟着笑。
后来,英子由服装厂调转到一家粮店上班。她记忆力超强,在业务考核时,她获得了满分。她负责称粮食,手上有准星,顾客要几斤,她一撮子下去,保准可丁可卯,不多不少,年年获得先进称号。
每天早上,她和粮店的员工们推车子上早市卖大饼。每次她临去出摊前,都把早餐做好,放到锅里热着,把水烧开灌进暖水瓶里。吃完早餐,两个孩子便去上学,我在家里写作,她从来不让我帮厨,连扫地都不让我伸手,烧水更不让我动手,说我笨手笨脚。她说,你呀,就把你的剧本写好就行了。因此她把我惯成了饭来张口、四体不勤的书呆子。
有一天早上,两个孩子吃完早餐上学了,英子临走时往铁壶里灌上水,开了煤气灶阀门点燃,将铁壶放上去烧水,一再嘱咐我,一会儿水开了往暖瓶里灌水时要小心。
当我听见铁壶里的水蒸汽从壶嘴冒出来发出响声时,我急忙放下笔,穿着线衣线裤急忙跑进厨房,拎起铁壶小心翼翼地往暖瓶里灌开水,灌满了,将暖瓶放置一旁,看铁壶里还剩了一点开水,便拿起平台上的瓷缸,打算把铁壶里剩的开水倒进瓷缸里,却发现瓷缸里有剩水,我一手垂着手臂提着铁壶,一手将瓷缸里的剩水往水槽里倒,结果悲催了,我两手下意识地同时做倒的动作,铁壶里的开水倒在我左小腿上。由于穿着线裤,开水存留在线裤上,把腿烫伤了。我傻了,不知如何处置。借辆自行车就驶向早市找英子。她正和同事卖大饼,急忙小心地撩开我左腿线裤角一看,小腿烫伤处表皮已经脱皮了,连忙请假扶我上附近的医院处置。
回到家,烫伤处越来越疼,英子给我上烫伤药膏,又给我吃消炎药。过了两天,伤口化脓了,身体发烧。英子急忙找来单位与我同期分配别处以后合并过来的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他背我从六楼下到一楼,消防中队政委是我中学时代的校友,他派一台吉普车将我送到消防医院住院治疗。
英子在病房看护。我不能仰躺,也不能侧身躺,只能趴着。那罪遭的,别提有多痛苦了。英子怕我烦躁,给我讲笑话,我笑不出来;给我讲故事,我听不进去。她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我,我向她发脾气,她也不急眼,还检讨自己那天早上等着把水烧开灌进暖瓶里再走就好了,弄得我无理由再发脾气了。
当我能下地溜达时,站在窗前向下看,只见窗下人们行走,其中有儿童蹦蹦跳跳,我羡慕极了,我多想能走出病房,自己去买吃的。失去行走能力,才意识到能行走是多么美好啊!英子在家一边伺候两个上学的孩子,一边还要给我做可口的饭菜送来,晚上还要坐在凳子上陪护我。一个月后,我才伤痊愈出院了。
1997年,《剧作家》杂志缺一名编辑,我被推荐选中了,由于我是市委、市政府命名的“优秀专家”,文化局和主管市委领导不放,急得我没有办法。英子叫我提出放弃“优秀专家”待遇,找主管领导就以省城离家乡近(120里),便于照顾家乡年迈的父母为由,以情动人。按照她设计的“台词”一说,真的打动了各方面领导,终于放行了。
此前,英子就果断地将大儿子的工作由齐齐哈尔调回了家乡,给他买了楼宅。
由于我在《剧作家》编辑部当编辑不坐班,因此把家安置在家乡新买的楼宅。我和英子真的照顾起父母了。
1999年,我根据家乡一位农村女知识青年在塑料大棚里搞植物高科技开发的事迹,创作20集电视剧《绿梦》(播出时改为《庄稼院里的年轻人》)时,为了体验塑料大棚种植生活,在郊区买了一栋大棚、五亩地,英子陪我住在大棚的工作房,她会种植西红柿,还会侍弄。冬天,每天早晨她上棚顶,我在棚下配合她卷棉被帘子,她在上面用大绳拽。晚上,她站在上面放棉被帘子,我在下面调整。白天,我俩经常放水浇棚里的秧苗、除草、施肥。写剧本时,英子是我的农业生活顾问,有不明白的问题随时问她。
第二年秋天,由央视电视剧部投资的这部戏在我家乡开机,大棚的戏就在我家大棚对过老曹家大棚里拍摄,是英子给联系的,她还是群众演员的召集人,由于她人缘好,喊一嗓子就找来许多邻居。导演冷杉为了答谢她,特意给她一个在大棚里干活的特写镜头。我调侃地说,你是群众演员中的“领衔主演”。
一天早上,剧组正在老曹家大棚里拍摄,我和英子穿着厚棉衣,戴着狗皮帽子和棉手套,一下一上卷自家大棚的棉被,央视“你我他”栏目的摄像记者扛着摄像机跑来对着我俩就录像,原来他把我俩当成种菜的“老农”了。等他知道我是这个电视剧的编剧,过来采访我时,英子告诉他,俺家那口子上哈尔滨取稿子去了。
父母年纪大了,该做些准备了,英子与我商量,我自然是点头同意。孙女出生百天那天,英子邀请我的摄影家朋友给孙女照相,她趁机让那位朋友装上黑白胶卷给公婆合影,又分别留影。英子还亲手给公婆分别缝制了寿衣,按照风俗要求,婆婆五件,公公七件,做完后怕二老有心理负担,没有告诉二老。
母亲七十六岁那年不幸患了肺癌,提出赶快做寿衣,英子这才拿出早已给二老做好的寿衣,两位老人看了又惊又喜。英子守护在母亲身旁,日夜伺候,还学会了注射止痛的杜冷丁,在后期每天注射两针,省去了找护士来给打针的麻烦。母亲想吃啥,英子就给买啥,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们也都尽心尽力,倒班看护。母亲即将咽气时,英子给她及时地穿上了里外三新的寿衣。
在料理后事时,英子拿钱,由她说了算,她懂得都准备些什么东西,都需要干什么,因此她指挥若定,安排的井井有条。特地雇了一台像轿子一样的丧葬车,在几十台轿车跟随下,很有尊严地风光地将母亲安葬了。母亲走了,父亲执意要上老年公寓,我们尊重了他老人家的意愿,经过挑选,他住进了条件最好的老人清静院。
八年后,父亲患了重病,英子在这个老年公寓雇小魏看护,大妹和二妹负责父亲治疗事宜。有几次,父亲半夜犯病了,小魏把电话打到了我家,英子看我正睡着,没有惊动我,她半夜去老年公寓处置。父亲犯了前列腺炎排不出尿,只好找来护士给插导尿管,英子看老爸太遭罪,就用针管往导尿管里注射庆大霉素,使前列腺炎症很快消炎了。后来,父亲吃饭总噎,喝水总呛,大妹、二妹陪父亲看医生总要求查肺部,英子执意要检查食道,找大夫诊断,结果是食道癌。父亲住了一个阶段医院,大夫让出院疗养。
在这期间,我因领着小儿子创作电视连续剧《樱桃》,每写完一稿,制片人就给推翻了,连续写了好几稿,都没通过,加之父亲患了不治之症,我血压增高,患了腔隙脑梗住进了医院。英子一面照顾我,一面每天去老年公寓看望父亲,父亲看我不来看望他很不满意,英子只好说你大儿子写电视剧本太忙。我住院18天就出院了,英子陪我去看望父亲时才说出了我患病的真相。
父亲病危住院了,我拖着不灵便的腿去看父亲,弟弟给一个妹妹打电话,说父亲不行了,赶快来。父亲听到了,使足最后一点力气说,别说我不行了。在父亲的字典里,没有“不行”这俩字。父亲弥留之际,英子拿来剃头推子给父亲理发。父亲仙逝了,又是英子指挥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们,以及亲友们合力把父亲安葬了。父亲的遗产:一套被褥、四季服装、鞋帽,都干干净的,让四个妹妹分了。英子只拿回了父亲养的一盆花。父亲还有现金和存折,英子主张给没有子女的二妹,得到其他弟弟妹妹们同意,就这样处理了。
作者简介
李景宽,生于1969年4月,四川省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