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錯誤」(趙培龍)
作品欣賞
致敬「錯誤」
秘密和差忒,暴露於那次荒唐的家庭糾紛。
1974年春節剛過,印象中是大年初六的早上,太陽只剛露出半張臉盤。我們一家人正在吃早飯。忽然,我的四個叔叔吵吵嚷嚷出現在我家的天井裡,三叔四叔抬着拆開的木床板,五叔捧着鋪蓋,二叔挽着我的祖母。他們臉色陰沉,進入我家。父親問怎麼回事?為首的三叔嗡聲嗡氣地說,他們侍候老太太多年了,現在各自成家,她現在沒有地方睡覺,下步就住到你家。
聽到這話,全家目瞪口呆。因為我家三間舊式瓦房內目前住了7口人,本來就擁擠不甚了,再讓老祖母住進來,如何是好呀!畢竟是自己的老母親,父母沒有說什麼,知道其中話中有話,於是任憑他們將我和弟弟睡的安放在父母臥室的小床掀掉,將那張大床硬擠進去。農村舊式建築,臥房本來就小,那張大床一放,連路都不好走了。從此,祖母就和父母擠在了一個臥室,無奈,我和弟弟只好擠在了祖母的床裡邊睡覺。
日子慢慢過着,危機也日益臨近。這一天終於來了。大約到了三月份,父親的娘家的表哥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花頭白髮的表叔,原來是個早已被做好了工作的說客,他與母親見面後終於道出老祖母移居我家的真正原因。他說:四個小叔都已成家,居住條件十分窘迫,提出必須重新分割土改革時人民政府分給大家的六間老舊瓦房。母親明白了,小叔們移床純屬故意挑事,逼人就範。因為土地改革時,我的父母已經與大家庭分開列戶,人民政府在分房時,明確表示那三間舊瓦房是分給我家的,另外三間舊瓦房是分給祖母和叔叔們的。當時都頒發了房屋所有權的《土地證》,可惜「文革」中作為「四舊」被造反派抄家收繳銷毀。儘管有人證明我家的《土地證》被收繳燒毀,但我的叔叔們以拿不出證據來就是沒有為藉口,堅決不予承認。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為了找到證據,父親連夜到東台縣檔案館查找歷史資料。令人遺憾的是,由於年代久遠,全縣《土地證》副本,多數已經霉變腐爛難以辨認。心力交瘁的父親,只好央求我的祖母說句公道話,然而,迫於幾個叔叔的壓力,我的祖母,這位善良的老人只好選擇了沉默。沉默的結果使衝突加劇。一天,四個叔叔趁哥哥姐姐們下地幹活,前來強行折房,他們上屋揭瓦,我的父親上去阻止,一時間屋頂上弟兄五個扭成一團,差點全部從高處摔下。由於我們兄弟的及時趕到,同樣登上他們的房子揭瓦,一場衝突才告暫時平息。
不久,由於拿不出證據,加上村上的一股奇怪勢力的參與,我的父親在眾多人員的逼迫下,終於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簽字畫押。於是,我家北邊的一間臥室,終於在一個下午遭到了強折。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上午,我的叔叔嬸嬸們開始了這輩子都讓人無法回首的拆房工程,他們揭瓦的揭瓦,搬磚的搬磚,有時談笑風生,個個臉上滿是勝利者的喜悅,而我的媽媽則趴在床上放聲痛哭。折房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天井中凝視觀望着叔叔嬸嬸們,心中的怒火燃燒,但沒有一點辦法。
房頂很快揭掉,他們開始拆除牆壁。拆着拆着,有人突然驚訝地發現,有一面牆壁是空的,好奇心來了,於是繼續沿着空壁往下拆,結果很失望,只是一個壁櫥。壁櫥里滿是塵埃,掃去塵埃,露出排列整齊的書籍。發現這個秘密,沒有逃脫我的眼睛,我趕緊跑步到大隊「920」農藥廠,告訴父親這個消息。父親一聽,晴天霹靂,頓時臉色蒼白,險些暈倒。他急急巴巴地說:這下完了,這下又完了,又犯下了可怕的錯誤……
原來,這是父親的傑作。「文革」開始後,破「四舊」、立「四新」,只要涉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物品和書箱,必須全部查封銷毀。父親是個讀書人,對於文化古籍的熱愛深入骨髓,眼看着畢生收集的古舊藏本被收繳銷毀,內心十分不忍和痛心,於是,在上繳了幾籮筐各類書籍的時候,瞞着家人偷偷藏了一些精品,並且將他們藏匿於牆壁之中。這些書籍重見天日,無異於一次風暴,父親可能又會被揪斗示眾,成為專政現行。其實,這些書籍在現在看來,一點都不是「四舊」,而是文化精髓。比如:《爾雅音圖》、《容齋隨筆》、《二酉堂叢書》……再比如:《論語》、《詩經》、《楚辭》、《昭明文選》……還比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和《徐霞客遊記》……諸如此類,印象最深的是一套33本的線裝《康熙字典》。好在叔嬸們當時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或是看在了畢竟是同胞兄弟的份上,將書籍一本沒動,堆放一邊,而且沒有向任何人告發,不然,又不知會鬧出多大的事端,父親又要受多麼沉重的二茬罪。
儘管此後全家的日子並不好過,比如隆冬時節,由於北臥室被拆,寒風和雨雪便會鑽進屋內,使全家過得十分酸楚狼狽。這是一段辛酸過往,多少年之後,儘管大家的生活都在改善,但我們兄弟姐妹跟叔嬸們的關係很長時間才得到彌合。基於叔嬸們沒有告發而且將書籍悄悄轉給父親,僅此一點,多少年後我一直感激他們,便以此作為心理的平衡點,原諒了他們當年所有的粗暴行為。多少年後大家相視一笑,沒有記住恩仇,把仇全都記在了「貧窮」這個「討債鬼」身上。
然而,這可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在「橫掃一切」的年代,能夠見到這些這類書籍,真是天方夜譚不可思議。也就是從那時起,我便接觸了《西遊記》等優秀作品,有時還偷偷翻閱其它書籍,儘管有很多字不認識,意思也不甚明白,但讀來十分有趣。後來由於我的不小心,去石油勘探隊打乒乓球,一時高興說漏了嘴,幾個喜歡讀書的年輕人,找上門來借書,點名要借《西遊記》之類的豎排書籍,可我的母親怕惹出事端,堅決謝絕,說我家根本沒有這些書籍。現在想來十分恐怖,也十分荒唐可笑。
從那以後,我在家中再也沒有見到這些書的蹤影。一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我才從家裡的櫥櫃頂上發現了這批落滿塵埃泛黃髮脆的線裝本子,最齊的要數那套《康熙字典》,仍然有二十幾冊,每冊都保存完好,不殘不缺。1980年,高考之後,在家等待考分和《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開始細讀《紅樓夢》和《三國演義》等書籍,我被書中人物、故事深深吸引,有時讀得如痴如醉聲淚俱下。
感謝父親當年犯下的「可怕的錯誤」,正是因為這個差忒,將我們兄弟幾個引進了高等學府的大門,將我引向了追求知識和文明的正確道路,引向了對文化和文學追求的正確道路,引向了追求一切夢想並為之不懈奮進的正確道路。從這個意義上講,父親無愧於我人生啟航的第一位導師。 [1]
作者簡介
趙培龍,江蘇東台人,碩士學位,曾在人民空軍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