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缸(韩剑锋)
作品欣赏
老水缸
拍照时到一些小山村,会经常看到废弃的水井,井沿犹在,井水水面飘浮着一层落叶,井侧杂草丛生,间或有水蜘蛛静静地趴在水面,听见脚步声响,悄无声息踏波而行,倏忽间便钻进了草丛;还可以看见许多废弃倒塌了泥墙的老房子,残存的木结构件东倒西歪地支撑着,可以看见雕花的横梁,通身黑黑的,烟熏火燎的样子,不知经历了多少烟火岁月的包浆。地面墙边散乱地堆满一些家具,有独轮车的车架,扇稗谷的大风车,拆卸下来的雕花床板,舂米打米馃的石臼,没有木心的磨盘东一片西一片地蹲在墙角,大大小小仰天的缸、罐,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青苔。雨后阳光下那青苔鲜活着,晶莹的露珠凝结在苔米上,闪亮地似乎还可以叙述过往。那口大大的缸底还有一些积水,也幽绿着,是口老水缸,寻常人家储存日常用水的器皿。那个时代,在乡村,谁家不会放着几口水缸呢,它是每户人家厨房的必备,但现在是鲜有人家的厨房里还备有水缸了。
我家的厨房移过三次,厨房里的那口老水缸一直跟随着灶台走,至今还安放着。母亲说,外公留下来有三样东西:二只小箩筐,箩筐上还号有外公的名字,只是墨迹已经淡化了,但尚依稀可辨;一张厨房里用的吃饭桌,冬天烧风撑炉时炭火烧焦了,外公在烧焦的部位用一块木头四四方方补上,很好辨认;还有就是一直在用的这口老水缸。
老屋在竹客人叫做山头屋,门口有旗杆石的大房子里。我家的厨房在二进堂左侧最里面,那一排有七户人家的厨房,我家的厨房和舅舅家的厨房连在一起。厨房原先是我外公兄弟三个人的,我太公给二外公在江坑说了一门亲事,新婚之夜,刚入洞房就被新娘掴了二个巴掌,才发现娶的新娘是一个半痴呆的女子,连夜出走,第二天在杉坑找到他的尸体,他跳水自尽了。原本三间的厨房就成了二间,用一层薄薄的板壁隔着,二家的厨房就如同一面镜子对称着,舅舅家的水缸和我家的老水缸都安放在板壁的边上灶台的旁边。墙外是一条溪石铺就的小巷,一条浅浅的排水沟。
灶是简单的平灶,一排二口小锅,二口大锅,小锅用来烧饭做菜,大锅烧猪食。横梁上用铁丝吊下来一只永远墨黑的铁茶壶,天天接受着灶口吐出火舌的熏陶。粗陶烧制的大肚子水缸,就安坐在灶台旁,边上是二只木制水桶,挑水的担钩静静地挂在板壁上。水缸大着肚子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者,没有人告诉过我它具体的容量,我只知道至少要挑上三担水才能及到它的腰线,它负责全家人一天的吃喝用水,包括那头一年至多只能养到120斤重的猪。我无比羡慕能把山泉水用剖开通了竹节的毛竹直接引到厨房,或是家里厨房的近旁有水井的人家,比如上屋的阿舅家。这样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每天清晨早早地起来去井边挑水了。
长到十多岁,父母照例每天都要在生产队干活计工分,挑水的任务自然落在我和哥的肩上。老厨房不远处大约三十多米有一口水井,每天清晨的功课就是拿了水担钩,钩着二只木制的水桶,带上木勺,穿过嵌着鹅卵石的墙弄,慢慢踏上一段长长的青石砌成的台阶,来到井边。井不深,水很清澈,清澈地可以看见透明的虾公在水草边嬉戏。井边经常排着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在薄薄的晨雾中蹲在井边,弯腰用木勺一勺一勺地舀,把水桶的水加满。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回挑。挑水也是个技术活,我人太矮小,下石阶时要小心地横着,稍不小心后面的水桶就触到石阶,水桶里的水跟着晃荡,脚后跟的裤子常常是湿的。在老水缸前歇下水桶,费力地提起,一只手把桶口放到缸沿口,另一只手托着水桶底部,水“哗啦”一声全倒进水缸,又沿着缸壁卷上来,井水入缸的声音至今还记得清清晰晰,待到水面稍稍平静,可以清晰地照出自已的上半身影子在水缸里摇晃。我在那老水缸里放养过从小溪里抓来的白鱼、石斑鱼,可惜时间都养不长,也养不大,但每次抓回来还是要放入,痴痴地看鱼儿在缸里游弋。夏天水缸里经常浸着从地里采摘回来的丝瓜、葫芦、黄瓜等,有了水的滋润,这些菜的容颜不易老去。
分田到户后,生产队保管点的房子也分给了个人,母亲抓阄分到一间。为了生活方便,简单地改造后,又新砌了厨房。平灶也改成了烟囟接到外面的省柴灶,灶面上贴了白白的瓷砖,灶口挂着的黑乎乎的铁茶壶不见了,灶里安上了羊肚锅,纯铜做的,烧饭的同时可以烧水,饭熟了,一天需用的热水也够了。那口老水缸也跟随着到了新的厨房。但我们挑水的任务还得继续,每天都要把那老水缸的大肚子填满。一年旱冬,井里的水干涸了,每天清晨,在寒风中要到500米外的小溪里去挑水。积水成冰的日子,前面挑水的人晃荡出来的水洒在路面上,很快会结了冰。小溪中那一汪浅浅地水流边,围着挑水的人,一边讨论着收成,一边用木勺小心地舀水入桶,依然要穿过窄窄的墙弄,多了又长又陡的一段v型石阶。
春天,父亲和隔壁的春武家合计,决定挖深扩大他弟弟在大方田家厨房里的那口浅井,通过软管接到我们二户家庭的厨房。一个月的劳累,砌了石坎,外层加了细碎的卵石,衬上洗净的白炭,水池满了,井水通过长长的软管终于流进了我家厨房。那口大水缸每天都是满满的,终于告别了晃着木桶挑水的日子,但那二只木桶和挑水钩还是一如既往地守护在老水缸的旁边,它们本是相依相存的一对搭档,从来没有分开,始终陪着我家,走过每一个开心或是艰难的岁月。
外婆老了,父亲病了。搁置了很久的宅基地造了二层的楼房,厨房还是在一楼,外公留下来的那张八仙桌和那口老水缸又一次跟随着进了新的厨房,还是安置在灶台的旁边,村里的自来水一开就可以直接流入老水缸,只是不知啥时,水缸有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我说:现在都有自来水了,这水缸就不用了吧。
怎么能不用呢,这是外公留下来的,一直在我们家呢。母亲边说边用水泥细心地涂抹裂缝。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投影在地上,也斜斜地照在那口老水缸上。厚实圆润的缸沿,泛着黝黑的亚光,光线照进水面,微微晃荡的水面反射出来的光映上墙壁,那墙壁上也晃动着,泛起一丝又一丝的波纹。
母亲不舍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认真地调节着,关到最小但还有点空隙,那水一滴又一滴有节奏地落在水缸里。老水缸的大肚子从此没有停止过水滴落下泛起的涟漪,一圈未平一圈又起。母亲笑了说:这样水表不会走,水还得放到老水缸里,好用,心也安,万一停水也不担心。
每次回家,厨房里老水缸上方的水就那样滴着,直到母亲走了。料理完一切,房子也就上了锁。偶尔回去,打开大门,清扫中看见灰尘在光线中飞扬。庭院中那棵木犀花上有鸟叽叽喳喳,麻雀飞停在庭院挂晒衣服的竹杆上,歪着头睁着圆圆的眼珠打量着我,又倏忽一下飞远。房子没有人气的熏陶就会清寂,灰尘和蛛网占据房间的角角落落,蛛丝也会长长地在阳光下飘着,多了些阴冷,我得打扫清洁干净,让温暖的阳光进来。
我始终认为,水缸是我家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水缸上方那日夜滴嗒着的水滴,丈量着逝去的日子,就如同计时的沙漏,滴嗒着母亲的一生。这是我老家的房子,外婆、父母亲都在这走到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阴差阳错,每个人都相差几分钟,没能看上最后一眼。
小时候,从未离开过故乡,我是山村里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如同屋檐下燕巢中的雏燕,嗷嗷待哺。曾以为一辈子会在这里,砍柴种田到终老,少年哪识愁滋味啊!如今才渐渐体味,夜深人静时,思念就像老水缸里的这一泓清泉,一滴一滴地滴落,淡淡地涨啊涨啊,直到满得溢了出来,紧紧地萦绕在脑海,汩汩地流淌在字里行间。便是那些最平常不过的熟识旧物,也能绵绵不绝地催生和唤醒我那些沉在心底已久的情愫。
厨房里的老水缸还是静静地伫立在灶台旁边,我低下头,一缸水波澜不惊,缸底的水泥泛着白光,我仿佛看见老水缸里的溪鱼还在游动,水面映出母亲忙碌的身影,围着布裙,爽朗地笑着。水缸上方的水龙头口,水再也不会一滴一滴落下来了,被我关了总阀门,我还能关得了思念的阀门吗?[1]
作者简介
韩剑锋,男,爱好摄影、写作,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